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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归朝(梦溪石)


刑也受过了,杨长史深知过犹不及,开始谆谆善诱。
“你为人卖命,如今事败被捉,若是不肯彻底坦白,就算我们放你回去,你也保不住性命,你的主人定会疑心你招了什么。”
“公主殿下为国出塞,劳苦功高,你若不招,罪名就是你一个人的,届时押到京城,天子之怒,也须得由你一人来承担,你可考虑好了?”
“杨长史何必与他文绉绉说那么多!”刘复不耐烦,直接推开杨长史上前,“你想千刀万剐,还是活命?自己选一个!”
刺客颤巍巍抬起原本垂着的脑袋,伤痕交错的脸在光暗交错下愈发狰狞。
虽然为了乔装掩饰方便刺杀,对方将胡子剃掉了,但近距离来看,他仍然有着很明显的柔然人特色,高鼻瘦脸,眼珠颜色也与中原人有异,身份几乎毫无悬念。
但他依旧被留了活口,因为光凭这两个柔然人,是很难悄然混入队伍中行刺的,之前死了的那个刺客甚至还贴在马车下面,说明他们在这边有内应。
“我说了,谁能保证我活命?如果我说了,你们反口又杀了我,怎么办?”
眼看他有松口的迹象,杨长史大喜。
“我身边这两位,是长安来的天使,你若有何难言之隐,尽可对他们二位说!”
刘复也缓和神色:“不错,若你所言属实,我们不仅会一路保护你安全,还会禀明陛下,对你从宽处置,让你免于刑罚,有所赏赐。”
刺客咳嗽几声,语气虚弱:“你们的身份,如何证明?朝廷天子给你们下令,总有诏书,或令牌吧,我要看看。”
对方如此慎重,反倒让刘复越发相信他会招供。
刘复想了想,从袖中摸出一枚袖珍铁牌,让狱卒开门,跨步进去。
杨长史阻拦不及:“侯爷小心,这柔然人素来狡诈……”
“果然是天使,那我也可放心招供……”
铁牌在眼前悬空微晃,刺客定睛端详半天,咧嘴露牙。
“在城中充作内应,配合我刺杀可贺敦的人,正是——”
可贺敦,也称可敦,正是柔然对王后的称呼。
他口中的名字呼之欲出,刘复和杨长史禁不住倾身上前几步。
只有陆惟没动。
“正是,你们的西州都护,李闻鹊!”
杨长史脸色大变!
刘复也怒道:“胡说八道,一派胡言,来人!”
“我知道你们不相信,但这就是真相!”
刺客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李闻鹊借柔然内乱出兵,实际与我们敕弥可汗早有协议,他剿灭阿拔等人时故意留了一条生路,让我们往西走,但我们可汗恨透了可贺敦,要不是那女人,柔然也不会分裂,我们可汗早就是草原上的新主人了!所以可汗特地命我回来杀掉她,他说李闻鹊早就收了好处,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住口!”风至当先骂道:“敕弥自己想篡位当柔然新可汗不成,就挑起柔然内乱,他自己捡回一条狗命,扔下族人逃跑,还有什么资格记恨我们殿下!”
杨长史也道:“李都护亲自率兵攻打柔然,怎么可能干这种事!你这厮,给你机会坦白,你竟还敢血口喷人胡乱攀扯!”
“你们中原人说一套做一套的事情还少吗?”
刺客冷笑,也不理她,兀自道,“我们可汗说,李闻鹊担心自己变成被烹的那只狡兔和走狗,所以才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不能把敌人赶尽杀绝,不然以后朝廷就不需要他了!”
杨长史自然不能让他继续说下去,忙扭头对刘复他们说:“此事非同小可,下官认为还是让李都护过来当面对质为好!”
刘复安慰他:“这厮狗急跳墙,血口喷人,我们自然不会轻信,且让他在此待着,明日再请李都护一同来审。”
刘复说完,又问陆惟和风至:“你们看这样可妥当?”
陆惟轻轻颔首,李闻鹊现在正亲自带人满城搜捕那个逃走的厨娘,分身乏术,确实不可能马上跑到这里来对质。
风至也道:“全凭侯爷处置。”
刘复暗暗窃喜得意,他在京城成日招猫逗狗,旁人都将他视为纨绔,这还是他头一回正儿八经当家做主,连公主身边的侍女和大理寺少卿都服服帖帖的。
等回家定要好好说道,看他老娘下回还啰嗦自己贪玩不。
这牢狱虽然新修,不像别的大牢那样湿气深重,但待久了人也不舒服,三人抬步往外走。
但刚走出几步,陆惟就停住身形。
他猛地扭头,正好看见刺客扯开诡异笑容,腮帮子一紧。
陆惟二话不说,冲上去捏住他的下巴往下拽!
但已经晚了半步,鲜血从对方嘴角流出。
杨长史和刘复看见陆惟动作,也都反应过来。
这厮要服毒自杀!
杨长史大惊失色,并作几步上前。
刺客脸色惨白,脖子软软歪向一边,已经没气息了。
此人竟是服毒自尽了!
而且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说出李闻鹊之后死!
风至与刘复二人,也齐齐色变。
杨长史心下一沉,感觉自家顶头上司这次是泥巴掉进裤裆里,惹上大麻烦了。
刺杀公主的刺客招供幕后主使是李闻鹊,随即自尽,就算皇帝对李都护万分信任,心里会不怀疑吗?满朝文武会不弹劾他吗?
李都护又要怎么自证清白?
饶是杨长史,也隐隐发现一张看不见的网罩下,将李闻鹊乃至整个张掖郡密密麻麻盖住。
不管这张网是冲着李闻鹊而来,还是冲着公主而来,好像都不是他能兜得住的。
自己趁现在赶紧搭上汝阳侯的新船,还来得及吗?
杨长史苦着脸想道。
事情一桩接一桩发生。
都护府派人全城搜捕,却居然没找到厨娘的身影。
张掖郡治所永平城不算大,从发现饭菜有毒到下令搜捕,中间一个时辰不到,天黑之后城门关闭,对方顶多只能藏匿在城中,可就算是这样,区区一个厨娘竟像是隐身了一般,彻底消失无踪。
李闻鹊这下不仅是脸上挂不住,而且他一个西州都护,掌管张掖郡军政,连一个人都找不出来,此事传到京城,满朝文武必会弹劾他的无能,甚至会怀疑他真与柔然人有勾结。
虽说有大破柔然的功劳在前,但功不抵过,他再找不到凶手,公主的处境也会很危险。
大半夜这么一闹腾,所有人都睡不着了。
刘复回到官驿躺上床,翻来覆去也还迷迷糊糊。
脑子里走马灯似的,一会儿是刺客临死前歪着脸流血的狰狞模样,一会儿又是他与公主一道用膳,公主忽然口吐鲜血倒下,再看周围已经倒了一片,刘复自己也感觉胸口发疼,忍不住揪住衣襟……
呜……噫……
刘复猛地睁眼!
入目漆黑,往常微光半点不剩。
月光被云层遮蔽,阴沉沉罩住整座边城。
刘复忍不住往被窝里又缩了缩。
再忍忍,过不久就鸡鸣了。
呜呜……
声音忽远忽近,近的时候就像在窗外,远的时候则是在附近。
像狐狸或猫叫,又像是婴儿啼哭,女人低泣。
刘复彻底睡不着了。
他咬住被子竖起耳朵,越听越是毛骨悚然。
叩叩叩。
忽然间,敲门声响起!
刘复一颤,差点把脑袋也缩进被子里。
见他没有动静,敲门声锲而不舍,越发急促。
刘复听了半天,感觉不是鬼敲门,就把脑袋探出来半个。
“……谁?!”
“侯爷,是我,陆无事。”
陆无事是陆惟的侍从,名字有点怪,人也清秀,手脚麻利,刘复跟他还挺熟。
刘复松口气,裹着被子坐起来。
“进来。”
外面鬼哭声并未因此停止,依旧隐隐约约,时远时近。
陆无事脚步很轻,好像也不敢惊动那莫名恐怖的存在。
“你怎么过来了,外面的声音是风吗?”刘复将声音压得很低。
“不是风,”陆无事也低声回道,“我们郎君出去察看了,让我过来看看侯爷。”
刘复嘟囔,他自己带来的人睡得跟死猪一样,竟还比不上陆惟和陆无事贴心,回去定要将他们换了。
“不是风会是什么,难不成真是——”
他将鬼字咬在舌尖,转了一圈,没敢吐出。
陆无事摇摇头,他也有点虚:“侯爷还请待在这里,我出去瞧瞧郎君。”
刘复正想点头,外面陆惟裹带着一身寒风进来了。
他周身穿戴整齐,刘复怀疑他根本就没睡觉。
“怎么样,找到那声音了吗?”
陆惟摇头:“不知从何处发出。”
这么冷的天,猫狗都缩起来取暖,不可能在外面嚎叫,他带人在官驿外面走了一圈,也没看见什么女人在哭。
但就在他们此刻说话的当口,呜咽声依旧断断续续传来,根本无法辨明方向。
“会不会……”刘复的牙齿忽然有点打颤,“官驿这块地以前是乱葬岗?”
自从一百多年前中原势弱,丢了西域这几块地之后,作为交通要冲的张掖郡就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盗匪烧杀抢掠的也没少过,这官驿是新建的,还真说不好以前发生过什么。
陆惟:“不是乱葬岗。”
刘复松一口气。
陆惟顿了顿:“但的确是坟地。”

刘复嘴角抽动:“……那不就都是埋死人的吗?”
陆惟:“乱葬岗没有名字,坟地有墓碑,死的是前朝迁徙到这里来的先民,大多数同姓。”
刘复迟疑:“会不会是里面有冤死的,像是什么被胁迫成亲,被活活坑死之类的女人?”
陆惟懒得说话了,还是陆无事回答的。
“侯爷,如果真有这种事,那之前半夜也会有,李都护不可能拿这块地来建官驿的。”
说的也是。
刘复想起前几晚他们住在这里的时候,也没听见什么鬼哭。
唯独是公主下榻之后……
“公主没事吧?!”
刘复后知后觉叫了起来。
陆惟无言以对。
他在听见声音之后就马上就让人去问候公主是否安好,他们别院虽然紧挨着,但公主毕竟是身份尊贵的女眷,又是大半夜的,不是想见就能马上见到,这一来一回也需要不少工夫。
要是等刘复反应过来再去做,黄花菜都凉了。
就在此时,急促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这回不止一个。
“刘侯!陆少卿!你们在吗!”
是风至的声音。
人未到而声先至。
气急败坏,十万火急。
出事了!
连刘复都意识到不对劲,裹着被子的身体作出下榻穿鞋的姿态,又伸手准备去捞外裳。
风至推门进来。
她一脸焦急,面色铁青,甚至来不及先敲门禀告。
“殿下失踪了!”
半个时辰前,风至回到官驿,公主已经睡下,她也不打算打扰公主安寝,准备等明日再禀告刺客自尽的事情。
结果,那古怪的动静就响起来。
夜半寂静,声音像极了女人在哀鸣,断断续续,时有时无。
难怪刘复会害怕,连风至和雨落这样在柔然见过不少场面的人,也听得毛骨悚然。
经过一系列事情,风至现在已经不觉得抵达张掖郡就算是安全了,刺杀既然失败,难保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也许在他们到京城之前,都无法彻底脱险。
“我见公主在里屋没动静,似乎睡得很沉,就让雨落在外面守着,我自己则出去看看到底是谁在装神弄鬼。”
风至描述很详细,刘复听得入神。
官驿外面也有军士驻守,白天的事情发生之后,李闻鹊就加派一倍人手,将官驿护得严严实实,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那个诡异的声音,许多人都听见了,却没有人说得出声音来源。
官驿的老吏也没睡着,听说风至要巡查四周,忙喊了两名军士陪她一块。
四人在官驿外饶一圈,什么也没找着,来路上还遇到陆惟派过来问候的人。
众人空手而归,风至习惯性先去公主那里看一眼。
结果她就看见,原本应该守在外面值夜的雨落,对她回来毫无反应,竟像是晕死过去。
风至二话不说冲到内室,果然发现床铺里空荡荡的,公主殿下不知何时竟失踪了!
“我平时夜里断不可能睡得那样死,更何况我也听见那哭声了!”
雨落也急得满头大汗。
“当时我守在外面,明明提着精神,不知怎的就睡过去!”
“殿下肯定出事了,快找人吧,去找李闻鹊过来!陆惟,我们去公主寝室看一眼吧!”刘复很着急,没等陆惟说话就赶忙喊起来。
陆惟看着他着急忙慌下榻套上外衣的动作,又看了风至一眼,见对方似乎松一口气的反应,忽然眯起眼,嘴角弯了一下,似笑非笑,不置可否,只对着等候他下令的陆无事点点头。
“我们先去公主那里。”
公主住的是个二进院子。
为了迎接公主,这官驿修建得很匆忙,谈不上奢华,但该有的都有了,暖炉熏香,幔帐软榻,起码比刘复他们那边要更为细致一些,连公主寝室都铺上厚厚的绣毯。
刘复前两天还嫌东嫌西觉得自己住处简陋,现在也想不起骂李闻鹊厚此薄彼,只能手足无措跟在陆惟后面团团转。
“派人去通知李闻鹊没有?”
“侯爷,已经飞马前去禀告李都护了,他应该很快就能过来。”
“那官驿四周呢,搜查过没有?那些宵小带着公主出逃,总不可能跑远,快搜啊!”
“侯爷,外面也已经在搜了。”
刘复和陆无事一问一答。
但陆无事的回答显然没法让刘复满意,刘复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却不知道从何做起,满心慌乱茫然。
一墙之隔,就住在他们隔壁院子的公主,那么大一个活人,居然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失踪了!
更重要的是,院子里重兵把守,里里外外那么多人,愣是没有人发现公主不见?!
刘复以为自己这趟差事,根本没有什么悬念,顶多是一路上枯燥艰苦点,他从来没想过会出现那么多意外。
“你们听,外面的鬼哭声,是不是没了?”他蓦地想起。
陆无事侧耳听了听:“好像是没了。”
刘复欲言又止:“难道,公主被鬼带走了?”
风至怒道:“侯爷慎言!”
这不是明摆着说怨鬼索命,污蔑公主清誉吗?!
刘复讪讪:“为今之计就是赶紧找到殿下,我这不是在帮忙提出各种可能吗?”
陆惟被他们吵得不耐烦,抬起头。
“你们先出去吧,我在此处再看看,也许能发现些线索。侯爷,李都护那边就劳烦你了。”
刘复知道他查案的名声,倒是没有异议。
风至想提出异议,却在陆惟的目光下噤声。
她发现自己竟被陆惟那一眼看得说不出话来。
耳根终于清静。
陆惟在寝室内走动。
窗户洞开着,公主想必是从这个窗户被人掳走带出去了,这也是众人看见室内的想法。
但陆惟知道不是,外面那么多人,任是对方武功再高,也不可能飞天遁地,不惊动任何人。
公主在里面有任何动静,守在外面的雨落马上就会发现。雨落是跟在公主身边很多年的侍女,她的忠心毋庸置疑,那么应该就是对方用了迷香先将雨落迷倒,再对公主下手。
陆惟打开香炉盖子。
香已经燃尽,他伸手进去,捻了一点香末放在鼻下,轻轻嗅着。
看来他猜得没错,窗户洞开,不是歹人逃走,而是想开窗散味,否则众人闯进来,马上就能闻到室内浓郁的香气。
而且窗户打开也可以顺便制造歹人外逃的假象,引导他们往外面去找。
但既然公主不太可能被人带走,那就是——
陆惟在并不宽敞的室内,从百宝柜上的花瓶,到地毯下面的石板,他一一摸索寻找,连公主就寝的床榻都没放过。
但是没有。
他没找到任何暗格机关。
难道判断出错了?
陆惟微微蹙眉,眼光四处梭巡,忽然落在一点。
他发现自己漏了一处地方。
床榻后面。

第10章
床是围屏架子床,上面挂了幔帐,紧挨着两面墙壁,陆惟刚才察看床下,却没有去看围屏后面的墙壁,因为床榻本身比较重,单人很难挪开,而且他从架子床四角立地痕迹来看,床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但是当他将手放在围屏上时,脸上就露出讶异神色。
围屏不是想象中厚重的木料,而是稍稍用力就会弯折的竹片。
也许是工期仓促,这张为公主准备的架子床围屏,来不及用雕花木料,就用了染色的竹片,里外覆盖幔帐,乍一看很难发现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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