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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郎家的小娘子(陈六羡)


梁映章双腿交叉坐着,叹气道:“我是走后门进来的。”
苏秉淮被呛到,他还是头一回听到学生这么实诚地说自己是走后门的,“能进白鹿书院还不开心吗?天下多少学子想走后门都进不来。”
“我不喜欢在这里读书。”
“那你喜欢什么?”
“开店做饼。”
再次被问起这个问题,梁映章有几分犹豫,说出来时也有点难为情。
自从上次宋清辞送她来书院后,两人就没机会碰面,兴许是户部忙碌,宋清辞也好几日没来相府了,正好合了梁映章避开他的心意。
她有点生宋清辞的气,做买卖在他眼里是有辱门风,连同着自己都好像被贬低了。
苏秉淮赞赏道:“很好啊,是一门可以养活人的手艺活。正所谓民以食为天,凡是跟食有关的,都是紧要的国家大事。养活一个人是食为天,养活一万人也是食为天。”
做饼都能跟国家大事连在一起,这位也太会说了。
梁映章不好意思得笑了笑,觉得这位其貌不扬的敲钟人比那些教侍高谈阔论几个时辰的课都有意思。
整理着空了的饭盒,连一粒米都不剩,梁映章有了个想法:“大叔喜欢吃饼吗?我下次亲自做了带给你吃。”
“好啊。”
随着噔噔的欢快的踩楼梯声,钟楼里又恢复了清净。
苏秉淮慢慢卷起草席,堆放在角落里,望着外面小步跑去的背影,百感交集,“想不到进了白鹿书院的学生,最想做的不是封侯拜相,光耀门楣,而是做饼。奇人,奇闻。”
楼下,梁映章转过身来,欢笑着朝楼上招手,“大叔,明日我再来找你。”
苏秉淮微笑挥手,直到人走远了,才想起来没问名字。
放学后回了相府,梁映章匆匆解决完晚饭,就钻入了厨房。
绿绮看她心情愉快,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被她的快乐感染,不自觉笑起来:“小姐,今日在书院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让您一回来就这么高兴?”
梁映章揉着面团,笑容神秘兮兮,“我在书院里交到朋友了。”
绿绮问道:“是哪个府上的小娘子或者郎君?”
“这……我叫不出来名字来了。”梁映章总不能实话实说是个敲钟的大叔吧。
旁边的秋意整理着桌上的食材,“小姐在书院里一定很受欢迎吧?毕竟谁不想跟相府打交道呢。想跟小姐交朋友的人一定很多。”
“就是就是,”冬蝉也应和道,眼里充满了羡慕,“小姐,书院里好玩吗?”
“好玩……”
个鬼哦,读书的读闷书,不读书的睡大觉,还有一群以欺负其他同学为乐的世家子弟。
梁映章一拍脑门,把面粉擦到了额头上也不自知,猛然想起来:“哎呀!我忘了还有算术的功课没做。”
说完,没等绿绮给她擦脸,就沾了一脸的面粉跑了出去。
目前学的功课里,梁映章最感兴趣的是算术。
这个学了,对她以后做买卖核算账目很有用,所以是她最愿意认真学的科目。至于那些琴棋书画修身养性的东西,也得等到她温饱不愁时再去想。
今天这道九章算术题,把她难住了。
题目是这样的:问有米铺诉被盗去米一般三箩,皆适满,不记细数。今左壁箩剩一合,中间箩剩一升四合,右壁箩剩一合。后获贼,系甲、乙、丙三名。甲称当夜摸得马勺,在左壁箩满舀入布袋; 乙称踢着木履,在中箩舀入袋; 丙称摸得漆碗,在右壁箩满舀入袋,将归食用,日久不知数。索得三器: 马勺满容一升九合,木履容一升七合,漆碗容一升二合。
欲知所失米数,计赃结断,三盗各几何?
这题对才没上几天学的梁映章来说,属实超纲了,她越做越急,越急越做不出来,出了一头的热汗,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策略。
绿绮在一旁替她扇风擦汗,秋意和冬蝉给她倒凉茶。
连灌了三四杯茶,打草稿的纸扔了满地都是,仍是毫无头绪,最后梁映章气得把笔一挥,脑子都在发胀:“不做了!”
绿绮赶紧把笔拾起,安慰她:“小姐不要急,今晚不早了,您先歇息吧。明日沐休,不用上学,等明天了再做也是可以的。”
秋意递茶过去:“小姐,喝茶。”
梁映章咕噜咕噜又灌下一杯茶,被功课憋出来的烦躁顺了不少。
冬蝉将地上的草纸一张一张拾起来,妥帖叠放在桌上,给她出主意道:“小姐要不去找侍郎吧?侍郎那么聪慧,一定能把这道难题解开。”
梁映章还在气头上,不想见他,“我才不要去找他。明天我去问宋叔父,他是翰林大学士,一定会做这道题。”
第二天清晨,去碧水院问安时,梁映章把功课拿去。
宋毓敏盯着纸上的算术题看了一盏茶的功夫,眉头越皱越紧。
梁映章趴在桌子上,看他一脸犯难的样子,“叔父,这道题对你来说也很难吗?”
宋毓敏不想在小辈面前丢脸,极力挽回颜面,辩解道:“九章算术不是我的强项,不过,我会帮你解解看。你再稍等片刻。”
梁映章为他打气:“叔父,我相信你。”
宋毓敏苦笑,被小姑娘寄予厚望,能怎么办,解吧。
陈嫣在花圃里侍弄她的那些茶花树,洗去手上的泥土,接过侍女递过来的帕子拭手。
随后,走到亭子里来喝茶,看丈夫不肯认输还在埋头解题的场景,陈嫣不禁笑出声:“你就算了吧。这种题还是让清辞来教。他在户部管账,对算术最在行。”
“清辞最近忙着结案,哪有这功夫?他都好几日没来陪我下棋了。”
“他最近在忙什么案子?还是和风殿那个?”
“可不是嘛,时间抓得紧,要尽快完结,赶在中秋节得把案子办好。”
陈嫣扶靠在宋毓敏的后背上,需望着园中花草,露出几丝担忧之色,“自打他搬出相府后,一日三餐生活作息我们都看不见。侍郎府上也没个能劝动他的人,若是为了公务废寝忘食,把身子搞垮了,可怎么办?”
宋毓敏抬头道:“你总把他当小孩。他自有分寸,会照顾自己。”
陈嫣伸出一根手指戳在宋毓敏的额头,将那道题从他面前抽了出来,“你懂什么。孩子无论年长几何,在母亲眼里,始终是个孩子。”
宋毓敏要去抢纸:“哎,你干什么?”
“做不出来就说嘛,你们文人就是死要面子。”
陈嫣一边笑话他,一边拉着梁映章进内屋,“映章,你跟我来。你下午去侍郎府逮你兄长,让他教你做题,顺道帮我带些东西去。”
梁映章怀里被塞了一大包东西,“这是什么?”
陈嫣道:“这是我找薛太医配的药方,给清辞补元养神的汤药。你叮嘱冯魏盯着他每日服用一贴。说是我吩咐的,清辞就会听的。”
抱紧怀里的药材,梁映章羡慕道:“兄长有您这样的娘亲,真是好福气。”
这话说到陈嫣心坎里去了,相当的中听,她呵呵笑盈盈,捏捏梁映章的脸蛋儿,“还是你嘴甜。这话你去跟清辞说,让他知道自己多么身在福中不知福。”
梁映章是真羡慕那些娘亲在世的人,她连自己父母亲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
自打有记忆以来,她的亲人就只有翁翁,有时她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捡来的。但是她不想让翁翁伤心,所以从来没出口过。
梁映章离开碧水院后,陈嫣回想起她眼神里的黯然神伤,觉得不对劲:“小姑娘怎么了?走的时候那副样子看上去很伤心。”
宋毓敏正色道:“夫人,你是不是又在映章面前说错了什么话?”
陈嫣也慌了,“我没有啊。”
自打上次出了穆王府的事情以后,陈嫣从王妃那里得知真相,娇脾气收敛不少,对小姑娘也是尽力弥补。穆王府多次请梁映章过去陪小郡主玩,都被陈嫣推了,生怕老实的梁映章在小郡主那里吃亏。
还有就是,那个纨绔小郡王,更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混账事儿,能避就避。
这是梁映章第一次去侍郎府。
梁映章坐在马车里等,绿绮提醒她:“小姐,您可以直接进去等。天色还早,侍郎从户部回来还要一会儿呢。”
“这样吗?”
等待间隙,梁映章打着腹稿待会儿见了人要说什么话,怎么想也不对,更不知道自己紧张什么,连手心都在冒汗。
只听到外头,绿绮低呼了声:“侍郎回来了。”

第18章 落水
跨出轿子的宋清辞,径直朝着台阶走向侍郎府的大门,冯魏在他旁边提醒了一句,他才有意识地朝着不远处的那架马车投去目光。
黄昏收光,熹微的日头渐渐落山,裹着细碎的金粉洒下来。
梁映章从那边扭捏地走来,马车里想了半天最后只憋出一句话,甚至连头都不敢抬起:“这是夫人让我带给你的东西。”
宋清辞只淡淡“嗯”了声。
冯魏从绿绮手里接过那一包药材。
梁映章低着脑袋等着对方发话,没想到宋清辞没话对她说,只是扫了一眼她带来的东西,没说任何的话,就跨进了侍郎府的大门。
梁映章到底是愣住了。
冯魏解释道:“侍郎有公差在身,急着赶回户部去。实际上他这些天一直在审案,回来就换身衣裳,待会儿就又得走。”
梁映章想起之前在宋相书房外听了一耳朵,“兄长处理的案子很棘手吗?”
冯魏点头回应。
梁映章想起方才只瞥见一眼的宋清辞背影,忽然感觉到一股憋屈。对比宋清辞废寝忘食地处理朝廷公务,做着那些大事,自己则显得一无是处。
就连初来京城时的那股新奇斗志,也逐渐消磨没了。
“那我就不打扰了。”
“小姐,您走慢点,小心脚下。”
绿绮见她突然跑起来,赶紧追去。
冯魏拎着药材,目送她们离开后,转身进侍郎府,一张黄宣纸从一包包装好的药材里飘了出来,落到脚边。
将纸拾起来,打开看,是一道算术题。
冯魏想了想,将这张纸仔细折叠好,去到书房,正打算压在镇纸下面。
宋清辞从屏风后走出来,已换了一身便服,瞥到他手里面的东西,随口问道:“这是什么?”
冯魏摸摸鼻子,摊开纸,“是从小姐送过来的药材里掉下来的。”
宋清辞看清了上面的字迹,目光沉了一下,“先放着。”
冯魏见他这就要出去,“您不用了晚膳再走吗?”
好歹也喝口水啊。
坐进轿子之前,宋清辞抬头被黄昏的余辉闪了眼眸,他蹙着眉回头叮嘱冯魏:“我这几日都在刑部。若她再过来,你让人来刑部传话。”
“是。”
冯魏望着轿子远去,转身回了冷清清的侍郎府。
接下来几日,梁映章在书院里开始发奋听课,两耳不闻窗外事。
连偶尔醒来的韩子瑜都时不时睁开眼,就看到她埋头苦读的样子,禁不住开口搭讪道:“你想考功名?”
梁映章余光回他一眼:“我不想被人瞧不起。”
韩子瑜支着下巴,笑得讽刺,“你考得好,就会被人瞧得起了?”
梁映章被问住了,瞬间哑然,停下手中的笔。
韩子瑜将她面前的纸抽走,揉成团,朝窗口丢了出去,砸中了一个男学生的脑袋,“你挡着我看景了。”
那个男学生原本要发作,一看是他,立马摸着脑袋灰溜溜地遁走了。
韩子瑜对这些人的懦弱不屑一顾,瞥向梁映章:“人人都在争的东西就是好的吗?你看那些拼命争上游的人忙活一世,大梦初醒,无聊至极,俗不可耐。”
梁映章不服气道:“你这是活在云端,不知民间疾苦。”
韩子瑜斜眉挑起,假模假样地“哦”了声,“相府小姐也知民间疾苦?”
梁映章觉得他这种语气很烦,明明自己就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却把她当小孩子看,居高临下的态度让人讨厌。
“你别瞧不起人。”
望着她离开学堂的背影,韩子瑜脸上的讥笑消失,目光柔和了许多。
午间点,梁映章习惯了去钟楼找敲钟的大叔,给他品尝自己新发明的糕饼。
苏秉淮这次也茶具也带来了,一边品茶,一边吃茶饼,有滋有味地点评道:“糕点的糖分不足,京城人嗜糖如命,就着茶吃,略显清淡,会被茶夺了主味。”
梁映章听取了建议:“我下次多放一勺糖。”
苏秉淮扫了眼她腰间的牌子,状似无意地问询道:“你是相府小姐,书院里的学生没有一个不想跟相府打上交道。怎么没见你身边有其他人,总是独来独往?”
“我走了相府的后门来这里读书,已是不正当。若是再仗着相府的权势狐假虎威,不就跟某些人一样了嘛。”梁映章不好意思道。
苏秉淮仰头大笑。
钟楼里破旧冷清,只有一顶大钟,旁边连张凳子也没有。
梁映章每次过来,都会在地上看见几卷书,或者被苏秉淮枕在脑后,或者铺在地上。她以为这些书是他带来解闷的。
“大叔每天在这里敲钟,不想做点别的事情吗?”她问。
苏秉淮忽而起身,长臂一振,月白素袍的宽袖迎风招展:“人生在世,择一事终一生,我就喜欢敲钟。我若是不在书院敲钟,就会去山里、庙里敲钟!敲响世人之心,让山河月色都为我震荡!”
梁映章呆呆地撑起脖子。
这一瞬间,她仿佛看见了一名洒脱不羁的狂放浪士从书卷里走出来。
她的心灵被震撼住了。
若不出来大千世界看看,待在偏远小镇一辈子,她就会以为敲钟就只是敲钟,做饼就只是做饼。
苏秉淮忽觉自己的失态,摇头不止:“我跟你一个小姑娘说这些东西做什么。快回去吧,我要敲钟了。”
梁映章一步三回头,看向钟边那抹落寞的背影:“大叔,你有家人吗?”
“以前有,如今没了。”
苏秉淮掌心摩挲着冷冰冰的铜钟,一道道斑驳的痕迹,如他心里的那些旧伤很久没被揭开了。他余光瞥向下楼的少女,眼里的痛苦聚成了化不开的云雾。
他想:星儿也该像她这么大了。
在回学堂的路上,忽然旁边出来一个人,将梁映章拉到了隐秘的树丛后面。
竟是多日不肯跟她打交道的沈鸢。
此时对方脸上露着担忧,东张西望,确认周围没人留意,才紧张地开口:“你要当心,我从别人口中听到孟歆要对付你。”
“对付我?”梁映章一听就来气,撸起袖子,“她要怎么对付我?”
沈鸢赶忙拉住她,“你别冲动。你上次那样正对她,让她觉得丢了颜面。这次不要再与她起争执了,否则她真的会让你离开书院的。”
“离开就离开,反正我也不喜欢读书。这书不读也罢。大不了让宋翁翁罚我一顿,在相府关几日。”
沈鸢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的相府是平昌坊那个住着当朝宰相的府邸吗?”
梁映章点点头。
沈鸢倒吸一口凉气,震惊地捂住嘴,好半天才开口道:“梁映章,你竟是相府的小姐?你怎么不早说出你的身份?”
“表的。”
沈鸢长松了一口气,有救了,“孟歆若是知道你是相府的表小姐,就不会对你怎么样了。你快去吧,你的书囊要被她们丢到湖里了!”
梁映章一听,两眼放大,什么!
书囊里有她用来记录糕点制作的本子!
等到梁映章赶到湖边时,孟歆和她的小跟班正站在桥上,手里炫耀着梁映章的书囊,一件一件地往外拿出来,扔进湖里。
周围聚集了三三两两看热闹的学生,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
不远处的假山上,又是上次拉韩子瑜看热闹的两个世家子弟,后面的一块石头上,韩子瑜正在睡觉,脸上盖了一本书册遮挡太阳。
“唷!又有热闹可看了。吃完饭刚好无聊的很。”
“我就知道孟歆不会放过那个女学生。她仗着自己祖父是副院首,到处惹事生非,欺负没背景的学生,还真让人讨厌的。”
“你想英雄救美,快去啊?说不定就多了一位红颜知己。虽然那个女学生看起来出身不高,那副伶牙利嘴胆大的本事,挺新奇的,跟那些温吞吞的大家闺秀不大一样。”
“去什么去,那个女学生自己跳下去了!”
书册落下假山的动静。
“韩子瑜,你不是不会管这些闲事的吗?”
眼前掠过的人影轻功飞快。
两个世家子弟连韩子瑜的衣角都没摸到,就见他朝湖边奔去,一头扎进了水中,朝水中扑腾挣扎的梁映章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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