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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应照我(小锦袖)


他们再次举刀杀来的时候,谢慈听见了呼啸的风声,但是他垂着头,散了一半的头发,现在他唯一可以自救的方式,就是在这一瞬,趁着还有余力,爆出全身的内力,两败俱伤。
谢慈当机立断,决定舍了这一身二十几年的修为,可却迟迟没有等到来犯者的靠近。
不知过了多久,好似很远,又好似很近,有人靠近了,带着一声轻微的叹息。
而正是这一声叹息,像是在谢慈的心里拨响了一根弦,弦音震颤着,嗡鸣着,令他放下了全身心的戒备,收起了正蓄势待发的狠绝。
──“吾儿。”
谢慈确定那不是幻听,他的所有戾气和怨恨都情愿化解在那一声叹息中。
一双冰凉的手抚上他的脸。
谢慈慢慢的跪倒在地,神志也逐渐的下潜,到了没有知觉的地方,昏昏沉沉的做了一场梦。
梦到了二十年前的扬州别院,那空旷
安静的屋子里,不仅仅只有他一个人,多了一个美貌妇人,握着他的手,教他在纸上写字,一笔一画写下了他的小字,照棠。
梦中,年幼的谢慈,但是成年的记忆,用那稚嫩的嗓音,回头问道:“娘亲,这是什么意思?”
妇人头上的珠翠流转,温柔的笑着说:“天上有明月,应照我儿栖枝头。”
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
骤然间,耳边又响起与断尘大师初见的那句话──“你若不后悔活在这世上,你母亲自然也不会后悔将你带入这世间。”
为人子女,总难领会父母的深意,这好像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少有人能例外。
谢慈再次睁开眼时,依然身处在那冰冷的地下墓室中,眼前恢复了清明,他闻到了浅浅的药味,手掌心叠加的伤口已经被一层白色的细布裹着药包扎紧了。
他的面前放着一尊铜制的香炉,里面燃烧着不知名的香,闻着像草,有一种清凉的薄荷味。
静慧的眼睛,手和脚,也都被包扎了一层伤药。
阅袈被扶到一旁,仍旧沉在昏迷中。
而另一位年长的女尼,躺在她倒下的位置没有动过,但身上蒙了一层灰黑的布,盖住了脸。
她死了。
尽管谢慈那一刀有意偏了一寸,但她还是因为失血过多,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而身亡。
还有那四位身穿黑衣的杀手,都横七竖八的倒着,各个后脑勺上都流了不少血,所躺的位置头下干涸了一片血迹。
谢慈的眼睛扫过这一地的狼藉。
耳边响起了断尘大师那沧桑空灵的声音:“你醒来了?”
谢慈猛地转头望去,断尘仍旧是一身灰蓝棉布僧袍,身上血迹斑斑,有别人的,也有自己的。
谢慈垂下眼睛,双手合十,却什么也没说。
断尘放下手中的木盆,里面盛着捣烂的草药,她跪坐在谢慈的面前,指了指棺椁,说:“你的那位姑娘藏在里边吧,我想帮她看看情况,可是你太警惕了,我一碰你就要动手。”
谢慈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始终按在棺盖上,昏迷的时间里,都没有任何改变。
他盯着自己的手瞧了片刻,倏地一松。
耳边好似听到女人轻轻笑了一声。
谢慈紧蹙着眉,闭着眼睛。
他看不见,也不忍去看。

算算从毒发到现在,充其量也才刚过一个时辰。
凤髓毒发时,人是闻不到自己身上味道的,但方才芙蕖比他早一刻发作时,他隐隐察觉到了端倪。
他将密闭的棺材推开一条缝隙,芙蕖昏睡的侧脸移进了光中。
断尘又问了句:“她还好吗?”
谢慈转过身来,这才看清断尘的袖子里,正有鲜血在缓慢的向外流淌。谢慈将她的手捞到眼前,撩开袖子,看了一眼。只见断尘两只手腕上的数道勒痕深可见骨,皮肉外翻。
她甚至顾不上处理自己的伤口,便将别人收拾的仔细干净。
谢慈:“到底是怎么回事?”
断尘收回双手,卷了衣袖盖住,依旧一片泰然道:“我听见了……”她说的很慢:“静慧住持叫了她们到禅房中密谈,说燕京中回信,叮嘱她们见机行事,说你是个祸害,如有机会,能除便除。”
又是燕京。
看来是他离京太久,多少人都坐不住了。
谢慈盯着断尘说话时,双唇有些艰难的动作,猜想:“你用牙齿磨断了绳索?”
断尘很平静的说:“她们发现了我,于是将我制住了。”
谢慈:“你这些年……”
断尘接道:“……这些年,是头一回发现身边人身份不同寻常。”
她的这一生,不仅仅是年轻时所托非人,二十多年的空门清修也是信错了人,恍惚间,好像她的生命自从陷入了泥淖中,再也没有真正逃离出来,就连佛祖给的救赎,都是一场自欺欺人的幻觉。
谢慈心中的困惑和不甘,忽然在此刻冒出头来。
——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要落到这样的境地?
他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境况都落得如此惨烈。
没有人能完整的顺着心意活下去。
棺材里沉睡的人忽然有了苏醒的迹象。
芙蕖的眼睛先于挣扎,这是一个人惯于身处陷阱的人,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
她没有任何动作,在睁眼的那一瞬间,却对上了谢慈无声询问的目光。
是她那微弱变化的声息。
凤髓对她身体造成的痛苦已经到了可以适应和忍受的范围内。
芙蕖动了动,轻轻摇头,示意自己很好。
可她暂没有力气自己爬出去,谢慈也没有身手拉她一把,芙蕖心知,他与自己一样,也还需要一段时间。
山道难行,断尘一介瘦弱女子,恐无余力安置他们。
断尘说:“你带来的人,都倒在外面了,但还活着。”
谢慈:“是毒。”
他看向仍然在地上趴着的静慧住持,她已无声无息,不知是真昏了,还是装死。
芙蕖哑着嗓音道:“不要紧,他们会醒的。”
谢慈:“你知道那是什么毒?”
芙蕖解释道:“南疆的千日醉兰,用硫磺烧可提炼其中的毒性,令闻到的人如酒醉般昏睡不醒。”
她是在南疆呆了三年的人,见过那边不少刁钻的蛊和毒,其中就有这曾经名震江南的醉兰。
此毒有解药可缓解,但素来没什么用处。
醉兰并不会对人的身体造成致命的损伤,远离毒源,在外面有风处多凉快一会儿,自然就消散了毒性,人也会慢慢的转醒。
谢慈的表情有些微妙。
燕京中想要他性命的人不在少数,但是与南疆有瓜葛的,还真不多。
他们在原地又歇了半个多时辰,芙蕖扶着谢慈的肩爬出棺材,谢慈把阅袈提了起来,弄醒。
阅袈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缩了起来,头也不敢抬,低声道:“我不是故意要害你的,我做不了主,我只能听话。”
谢慈居高临下,敲了敲她的头:“你听话?你听谁的话?”
阅袈为了保命很是上道:“我听你的!”
谢慈撂下一句话:“从头交代。”
阅袈仔细想了想,支吾了半天,却一个字儿也没说出来。
谢慈在审女人这件事上没有任何心理障碍。
他说:“你的眼睛也很美,舌头用不着的话,也可以拔掉。”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折扇顺着阅袈的眼睛缓缓下滑至喉口。
阅袈怕得几乎要哭出声:“可我也一团糊涂啊……我只知,自从你们到了空禅寺之后,住持便频繁与燕京城中有书信来往。”
谢慈冷冷的问:“信是怎么寄出去的?”
空禅山在他的掌控之下,他不相信有动作逃过他的眼睛。
阅袈说了一个字:“鱼。”
谢慈:“鱼?”
阅袈说:“空禅寺后山上有河,用油纸裹了白绢,放进鱼肚中,便可传到山下了。”
好缜密。
谢慈:“收信人是谁?”
阅袈说不知。
谢慈又道:“回信呢?是否保存完整?”
阅袈连连点头,道:“都藏在住持的木枕下,我可以带你们去找。”
谢慈:“那带路吧。”
外面谢慈的属下陆续醒来,等大多数人慌张的冲进来时,见一片的血污和狼藉,以及主子身上的狼狈,便知事情基本已尘埃落定,霎时心凉了半截。
他们这算什么,睡赢了这一局吗?
谢慈仿佛带了许多帮手,但又仿佛一个人也没带。
他们唯一的用处就是当苦力,将那静慧和阅袈押回空禅寺。
又找了几个好手,把那只体型巨大到离谱的猛虎用精钢拧成的绳索捆紧,抬回去关进笼子里。
谢慈手里把玩着从静慧身上搜出来的竹哨。
芙蕖坐在禅房外的门槛上,喝了一碗姜汤,恢复了些精神,闲着没事,起身去找谢慈,用拇指蹭了一下他的脸。
谢慈正不耐烦着,没什么好脸色的用眼神问她干什么。
芙蕖在帕子上抹了一下,说:“脏了。”
她指的是他的脸。
谢慈:“那就先脏着吧。”
他多看了芙蕖几眼。
可能女人骨子里天生会梳理自己,芙蕖刚从棺材中爬出来的时候,颈上脸上也不见得有多干净,可现在已经是粉面无瑕了。
芙蕖道:“你在恼什么?那些心你看了?难道没有发现?”
她拿捏谢慈的情绪,是一猜一个准。
阅袈捧出了木枕,将那些信尽数交到了谢慈的手中。
听芙蕖这样问,谢慈从袖中抽出了一方绢帛,递到了芙蕖手中。
芙蕖接过来,看了几眼。
首先没有用落款,并不能知晓寄信人是谁。
其次,字里行间也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牵扯到身份,难猜。
芙蕖通读了一遍信上的字句,忍不住小声念出:“谢慈此人喜怒不定,行事无章,单凭喜怒,此人手握重权,实属我朝祸害,行天道,除国弊,乃我辈义不容辞之命,故,着令杀之。”
芙蕖将那绢帛一扔,嘲讽都写在脸上:“哟,那老尼姑自诩替天行道呢!”
她望向谢慈:“你也没有头绪?”
谢慈道:“我猜应该是一个组织,藏在燕京城里,没什么本事,早想弄死我却不敢动手,于是躲在阴沟里当老鼠。”
芙蕖想不通其中关键,于是便直接问:“燕京,扬州,相隔逾千里,他们是如何搭上线的?”
谢慈道:“问的好,我也想知道。”
闹到现在,死的死,伤的伤,静慧被抬回了她的床上养伤。
谢慈简单交代了一句看好人,便甩身离开了。
芙蕖磨蹭了一会儿,停在床榻前,对毫无生气的静慧道:“我知道你醒着,能听得见。你应该感谢这封信,救了你的命。但也是真蠢,他查崔字号私铸钱币的案子,说到你与你有什么关系,你非要掺一脚进来搅局吗,是吃饱了撑的还是别有用心?”
一封信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替天行道,公理昭彰。
好听的话谁都会说,上下嘴皮子一磕一碰,简单的很。
细数历代造反的逆贼,哪个不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吆喝着“顺天意”的幌子,堂而皇之的谋权。
芙蕖一挑眉:“到底是襟怀磊落还是包藏祸心,现下还难说呢!”
静慧终于转了脸,朝向她的方向,张了张嘴,道:“我佛慈悲也有金刚一怒,你们会自食恶果的。”
芙蕖靠近她的耳边:“那我等着。”
经今日这么一闹,芙蕖不仅不信佛,连心中最后一丝敬畏也都消磨殆尽了。
宝殿上的佛像威严,却从不肯睁开眼看一看这狼狈的世间。
芙蕖回到寮舍,一推门,便感觉到了扑面氤氲的水汽。
她回身掩好门,轻手轻脚绕过屏风,谢慈整个人泡在滚烫的热水中,背靠着捅壁,眉眼低垂,好似睡着了一般。
芙蕖心下一慌,上前一瞧。
蒸腾的热气下,谢慈露在外面的皮肤已被滚热的水烫红了一片。
芙蕖伸手碰了碰水面,顿时被烫的一缩。
她点了点谢慈的肩:“你疯了?”
谢慈紧闭的双眼睁开了一线缝隙,说了句:“身上冷,没有知觉。”
芙蕖闻言,将整个手掌贴在他的胸膛上。
水那么烫,而那本应温热的皮肤,却如同冰冷的刀刃,没有丝毫的温度。
芙蕖从桶里舀了凉水扬了进去:“那也不能如此胡来,谁给你试的水?”
他在凤髓多年的折磨下,忍耐力虽修炼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但身体的弊处是掩盖不住的。
芙蕖尚可在毒发之后恢复到与正常无异的状态。
但谢慈已经做不到了。
他需要更长的时间,
芙蕖帮他重新兑了合适的水温。
温水漫出了桶壁,淌了一地的水,湿了芙蕖的绣鞋。
芙蕖往木阶上走了几步,不顾到处的湿淋淋,蹲身侧坐于一旁,身上艳丽的衣裙袅娜的垂在了脚下,她抱了谢慈的肩颈,拥在自己怀中,冰得浑身一个冷战,她轻轻的呵气,问道:“冷吗?还冷吗?”

有些事情不能继续拖了。
芙蕖从琉璃罐里捻了一颗糖梅含在齿间,她的药已经停了,院子里仍然煨着药炉,里面咕噜咕噜煎着谢慈的药。
榻上,谢慈闭着眼睛好似睡熟了,但芙蕖知道他是清醒的。
院门外传来了细微的动静,芙蕖侧耳细听,有人停在门前,知道是谢慈的属下来了。
榻上的谢慈妹睁眼,但却低低的说道:“你出去看看。”
芙蕖起身,推开门。
外面他的属下低头只看见纱堆的裙角,霎时不敢抬头。
芙蕖问:“什么事?”
谢慈就在房间里,既然他不肯露面,那就是默认了芙蕖替他处理此事。
“崔少东家的肢体拼凑完整,但少了两只眼珠,现正停放在空蝉寺外,该如何处置请主子的主意。”
芙蕖侧头看了一眼,确定谢慈能听见,但却依然没给出任何指示。
于是芙蕖说:“知道了,先停着吧。”
“还有一事,徽州有信来,请主子过目。”
说着,一封并没有署名的白封递到了芙蕖面前。提到徽州,芙蕖首先想到的就是陈宝愈。
她接下了信,回到屋中。
谢慈已经起身靠在了引枕上。
芙蕖道:“徽州的信。”
谢慈一张嘴,只有一个字:“念。”
芙蕖在他的允许下,拆了信,果然是陈宝愈所寄,上面详述了南秦六皇子最后的处置。
陈宝愈依照芙蕖临走前的提示,遣人到南疆寻访到了当年那名侍卫,并软硬兼施,将人带了回来,与姚氏见面。
见面的详情信中只一句话带过,说是情真意切,令人十分感佩。语焉不详,芙蕖怎么也琢磨不透其中的意思,只好作罢。
陈宝愈在信中说,那侍卫见了昔日情人,回想起了当年遭受利用的屈辱,恨意丛生,难以自持,于是蓄意刺杀了六皇子。
南秦昔日的公主,已嫁作人妇的姚氏,可作证一切属实,收敛了六皇子的尸骨停于扬州,等候南秦皇室前来扶灵归朝。
寄往南秦的信于昨日上路,算计着时间,不出十日,南秦那边就该有动静了。
邻国的皇子客死他乡是件大事,此事必须上报朝廷。
朝廷前几日刚派到徽州的钦差边阳,正好撞见并多管闲事,插手了此案。
字里行间,都暗示着,最近扬州一带要迎来热闹了。
芙蕖道:“他的意思,应该是让我们盯着这边的动静?”
谢慈神情挂了些冷笑,道:“不,他是在提醒我,他要准备坑我了,让我提前有个准备。”
陈宝愈的一封信,让谢慈坐不住了,次日他便决定下山,回扬州城内,静观其变。
院子里,芙蕖对他说:“朝廷的海捕文书已经发到了各个州府,你现在露面,不太明智。”
谢慈道:“无妨。”
好像被四海缉捕也不是第一回 了。
他完全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芙蕖打量着这苍凉的寺院,问:“空禅寺你打算怎么处置?”
空禅寺如今除了断尘,便只剩两位老尼,和一位带发修行的俗家弟子。
静慧躺在禅房中动弹不得。
阅袈被严密看管了起来,关在房间中,封了门窗,一日三餐都是由看守人送入。
断尘自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便一直在佛前念经,不曾出过门。
如今谢慈要走。
她仍旧双门紧闭。
谢慈说:“留下些人守着,我们走吧。”
芙蕖跟在他的身后,离开前最后看了眼孤高的山门,心下有了计较。
扬州别院,一辆青布马车叩开了角门,负责看门的钟叔探头查看,芙蕖掀了帘子的一角,露出半张脸:“钟叔,是我。”
钟叔脸色一凛,忙开了门,并搬了门槛,放马车进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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