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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应照我(小锦袖)


谢慈后倚在靠背上,敲着扶手:“三娘,我刚赏了你黄金万两,你觉得自己值这个价钱吗?”
三娘低头不知该如何作答。
谢慈淡淡道:“回去仔细想清楚,怎才能对得起你手里拿的钱。”
打发走了三娘。
芙蕖端着刚泡好的茶汤递到了谢慈面前,道:“你不打算查?”
谢慈接了茶,说:“不能查,崔字号盘踞江南,稍微有什么异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现在还不是打草惊蛇的时候。”
所以他要让三娘去活动。
尽管知晓希望不大,但揪出点蛛丝马迹也是好的。
正如谢慈所言,他有充裕的时间守在空禅寺中布局。
崔字号是条大鱼,多花点心思不算浪费。
谢慈抿了口茶,皱起眉,有些勉强的咽了下去。
芙蕖敏感问:“我泡茶的手艺退步了?”
谢慈将茶盏推远,不想再尝试第二口,说:“退步倒是谈不上,以你的茶艺,退无可退,茶不好喝,你从哪弄来的苦丁?”
芙蕖道:“空禅寺里只有这个,将就吧。出家人不好口舌之欲,想要好的也没有。”
谢慈一点也不想将就,他微抬眼皮,道:“也赏你黄金万两,去给我弄点能喝的东西来。”
芙蕖脱口而出:“那你喝我吧,我值这个价。”
谢慈定定的看着她,说:“不,你无价。”
佛祖在上,伤风败俗。
空禅寺的女僧们回到寺中的头一件事,便是清扫正殿,擦洗佛像,重新恢复了佛前的香火。
黄昏十分,整齐的诵经声响起,空禅寺上空南归的鸟儿飞过,霞光映红了半边天,林深幽静,恍惚间有种大梦一场的错觉。
可是井下的铸币工程还在继续,工匠们没日没夜的赶工,一场巨大的阴谋在深藏在水下,令人摸不着轮廓。
芙蕖拿了一卷地藏经,坐在钟下翻看。
谢慈问道:“你想要超度谁?”
芙蕖道:“渡我自己。”
谢慈凝望了他良久,忽然心里一沉:“我若死在你前面,你该不会青灯古佛过余生吧。”
芙蕖仰头,对他笑了笑,说:“不会。”
——你不会死在我前面的。

第91章
空禅寺在那一夜之后,继续紧闭寺门,吃喝都由寺中供给,谢慈带来的人遍布寺中各个角落,严防死守,不允任何人进出。
可毕竟嘴巴多了,消耗便大。
寺中的储粮很快就见底了。
三娘带人到山下采买,谢慈派出了几位属下混迹在其中。
一连晴朗了几日,在夜里迎来了一场凄风寒雨,白日里也不见停。
寻常人忽逢骤雨必然睡不安稳,但芙蕖在雨夜里却难得好眠了一宿,睁开眼睛时,她听见门外檐下,谢慈的嗓音混在雨声中,吩咐属下:“置办草药的时候,照我给你的方子,抓七副药回来,办的隐蔽点,别让人察觉。”
属下应了是,而后又低声回禀:“扬州城里近日忽然有动静了,似乎有老侯爷的旧人在城中活动。”
谢慈讶异地问:“他还有旧人呢?”
那属下道:“这不奇怪,老侯爷留下了一枚鼓瑟令,可调用他麾下的一切亲信,谢老侯爷的旧人早些年都被您收拢的差不多了,剩的多归隐于市井,过上了普通人的日子,近十年都不曾露面——如今有异动,属下推测,必定是鼓瑟令出现了。”
谢慈:“他死那年,我把书房都烧了,掘地三尺也没找到那块破牌子,他到底藏哪去了?”
属下沉稳地说:“主子,您应该问,他给谁了?”
谢慈道:“一个敢给,一个敢接,查查是何方神圣,问谁借的胆子,敢染指我的东西。”
他那语气懒洋洋的,丝毫没有动怒的迹象,可说出的话却一点也不留情面。
也许是不动声色,也许是根本没把对方放在眼里。
属下领命离开。
谢慈动作极轻的推开房门。
芙蕖撩了帘子看他。
谢慈一顿:“何时醒的?”
芙蕖道:“有一会儿了,也都听见了……你生气了吗?”
谢慈说:“不至于,就是觉得讨厌,招人烦!”
芙蕖温温柔柔的说:“烦什么,反正是你的东西,迟早都能拿回手里。老侯爷留这么一手是有何用意?那位胆大包天敢染指鼓瑟令的人你又想如何处置?”
谢慈道:“近十年不声不响,不离不弃,看来对我爹是一片忠肝义胆哪,依我看不如全了他一片心意,送下去陪老爷子作个伴吧。”
饶是芙蕖早有猜测,当下也禁不住猛一哆嗦。
谢慈搭了一把她冰凉的手,说:“天冷了,我让人给你置办些厚实的衣物被褥,现在烧碳为时过早,扬州城里上好的银丝碳还没制出来呢,待我想个法子从别处弄一些。”
他温言软语的疼起人来,真让人心酥。
芙蕖总直觉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但被谢慈哄得晕头转向,什么也顾不得了。
她劝道:“空禅寺里安分一些吧,别让崔氏起了疑心。”
谢慈:“我自有办法,他抓不到我的尾巴。”
他的腿恢复了大半,已然可以独自行走。
他坐在床榻边上,芙蕖自然而然的依偎上去,下巴顶着他的肩窝,一手摩挲着他的腰,往他的身后探去:“他是抓不着你的尾巴,那我呢,郎君试否?”
谢慈回手一把攥住了她的腕子,用力之狠,像是要就此捏碎她的骨头。
芙蕖才不会被他震慑住,更得寸进尺,在他耳畔轻吐兰息:“郎君,想痛快一场么?”
矜持为何物芙蕖不懂,她也从来不是养在闺中规行矩步的女子。
明知世人不耻此等女子的轻贱之举,她也丝毫不在乎。
谢慈也不在乎。
芙蕖侧脸就能看见他发间藏着的暗红色绸带,另一手痒痒的,想勾出来,刚一动作,又被死死制住。
谢慈制伏她就像拎一直猫崽,他的声音在某个瞬间,无端变得干涩,贴着芙蕖的耳畔,道:“痛可以,快不行,说话要仔细,别犯我的忌讳。”
芙蕖心里简直为之绝倒,她软绵绵的笑着后仰,脑袋差半寸就要撞到床柜上,谢慈不得不撒了手,去护她的头。
闷闷的撞响声,是谢慈的指骨硌在了硬木上。
可门口哗啦一下,破碎的瓷碗将芙蕖吓了一跳。
那位年轻的女尼没想到芙蕖的房中有男人,端早膳送来时,见门没关,便自行推门进来了,不料撞见这撕缠的一幕,失手砸了饭,一声不吭就跑了。
芙蕖的一颗心从高高的云上落回了地面。
所有的轻浮都一扫而空。
她叹了口气,抓了谢慈的手指揉着,道:“当年在徽州学艺时,师父就告诫我,见了和尚尼姑,一定要绕着走,寺庙更是万万去不得的,要倒大霉。果然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她从前只知道见了和尚要输钱,却头一回知道,人也会输。
谢慈靠她那么近,方才又撩了一身的火,如今仍然稳稳的坐怀不乱,他将手抽出来,对芙蕖道:“你体内如今又凤髓作怪,第一个冬天最是难熬,我给你抓几副药,你养一冬,能缓解很多痛苦。”
芙蕖点了点头,对他这个过来人的话深信不疑。
凤髓的子母蛊将来总有要解决的一天,但不能是现在。
目前时局未定,谢慈的心乱不得。
芙蕖的意思也是暂且拖着,不必急。
年轻的女尼撞破了那男女一幕,快步跑回自己房中,捂着脸缓了片刻,心却越跳越快,几乎要冲破胸膛,脑海中的画面挥之不去。
女尼去了佛堂,端坐念经。
静慧住持睁眼一瞧,悯然道:“阅袈,你心不静。”
阅袈低头认错。
静慧见她神色有异,问道:“出何事了?”
佛前诸位师父师叔都在,阅袈不敢有所隐瞒,如实将所见所听都说出了口。
一位师叔道一句“阿弥陀佛”,忙在佛祖面前告罪,几声念叨之后,对静慧道:“住持师姐,他们于佛寺中行如此不干不净之事,于佛祖乃是大不敬啊。”
静慧叹息一声,转身对断尘道:“师妹,你如何看法?”
断尘眉眼慈和,稳稳的拨着佛珠,道:“若说不干不净,空禅寺地上地下早就脏了,佛祖大智大悲,大愿大行,自会降惩。”
一番话让众尼心里都不是滋味。
她们是没有本事。
既不能将地下那些伤天害理的贼子撵出寺,也不便将那对佛前胡来的男女说教。
那男人或许好说话,对佛门重地还存有一两分的敬重之情,但那女子绝不是善茬,更不是俗人。
她根本不在乎佛家的因果报应一说,在禅经面前自然是油盐不进。
静慧在佛前低头:“不能护持佛法,实因弟子无能,愿佛祖保佑,早日安然度过此劫……”
谢慈的属下按照交代,带了药回来,谢慈亲自在院子里架起药罐子,熏得整个院子都是浓重的清苦味。
当天夜里,第一碗药端到了芙蕖面前,芙蕖低头尝了一口,皱眉:“好苦。”
并非她不能吃苦,实在这药苦得离谱,芙蕖活了这么多年,从未尝过这比胆汁还难以下咽的汤药。
她问道:“是什么方子,给我看一眼。”
谢慈:“我念给你听,金钱白花蛇……”
芙蕖:“……停。”
只停第一个药,她就不想再深究了。
谢慈在这件事上显得没有商量的余地,他说:“喝了。”
芙蕖捏着鼻子,一口气全咽了下去。
碗里一滴不剩。
谢慈在她垂顺的头发上抚了一把,道:“乖。”
芙蕖喝了口茶,唇间的苦涩挥之不去,有几分赌气意味的一偏头,躲开了谢慈的手。
两个人彼此错开目光,沉默着,谢慈手落了空,转而顺势捏上了她的耳垂。
芙蕖进了空禅寺之后的装饰太素了,身上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耳上少了明珠的点缀,连双眸看起来都少了几分神采。
谢慈手游离在她颈侧的位置,终究克制没再进一步,说:“睡吧。”
他盯着芙蕖合上眼,才端了药碗出门。
夜里后院传来狗吠。
因为地底下日夜赶工动静不停,所以狗都睡不安稳。
断尘沿着寺中的院子检查灯油,正好到了客房的院外,与正往外走的谢慈正面相遇。
谢慈停住了脚步。
断尘臂弯上挂着灯笼,远远的问候了一句:“施主腿伤可大好了?”
谢慈没说出话,局促的一点头。
断尘错过身,率先离去,于她而言,相遇是偶然经过,坦荡离去也是应该的。
她是出了家,断了尘缘。
但谢慈终究还是俗世里打滚的凡人,他连权势荣华都尚未参透,更遑论深刻入骨的血缘羁绊。
倘若他这位母亲如同那死鬼爹一样不是东西,恨也就恨了,断绝关系终生不见也没什么。
可她偏偏不是。
二十几年前,她在侯府受尽了虐待和磋磨,也要将他生下。
一封手书,留了他的表字。
一封家书,托他外祖父终生照拂,直到数年前外祖病逝,还将一半的家产记在他这个外姓人的名下。
怎能割舍的下?
芙蕖喝了药,今夜睡得出奇的早,灯还亮着,困意便漫上了头脑,伏在枕上,不知不觉就睡沉了。
在陷入深眠的那一刻,她脑子里如一根利骤然针刺了一下,是她自身的直觉和警惕,她有清醒了一瞬,然而仍是没抵住汹汹而来的倦意,心不甘情不愿的睡了过去。
药里应该有放助眠的东西。
满腔质问的话须得留到第二日了。
可这一觉实在是好眠,连梦境都是一片绚烂的泡影,她整个人仿佛轻飘飘的浮在云上,日头走至正中天时,她才悠悠转醒,神识虽然醒了,但眼中还映着虚空中的美里幻境。
醒后足有半刻钟的功夫,才缓缓想起身在何处。
——药有问题。

想到这一点,芙蕖心里豁然开朗。
这一段时间里,谢慈的所有妥协和亲昵,都变成了目的不轨有所图谋。
他是为了放松她的警惕,以达到神不知鬼不觉给她用药的目的。
芙蕖在第一时间里想去质问他,但是已经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
这其实并不是她本能的反应。
如果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陌生的,不熟悉的,甚至是关系一般的旧识,她都不会有如此冲动之举。
秘而不宣,以不变应万变,查清对方的目的才是最妥当的应对方式。只因为这个人是谢慈,所以她心乱了。
芙蕖闭上眼睛,按捺住心里的不安和冲动。
她应该要冷静下来。
人在冲动的时候不可以做任何决定,否则一定会后悔。
谢慈好像掐准了她苏醒的时间,在早膳端进来之前,院子里的药味便弥散开来, 第一碗药比饭还要更早出锅。
谢慈站在床前,手里端着药,送到了芙蕖的嘴边,说:“昨夜里睡得可好?”
芙蕖看着他,说:“好,一夜无梦。”
谢慈示意他喝药。
芙蕖接过药,端到了嘴边,在喝之前,问了一句:“你给我喝的药里面究竟放了什么?”
谢慈坦然回答:“补养气血,静心安神。”
芙蕖垂眼盯着碗里的药,在谢慈的注视下,有些犹疑、有些艰涩的端起了药碗一饮而尽。
这次喝的太急了,汤药在口中咽不下去,苦涩让她的整个舌根的发麻。
谢慈挥袖坐了下来,猝然伸手扳住了她的后脑勺,芙蕖仓促间慌乱不知所措。谢慈便趁人之危,做了一个极其大胆的举动,这也是一个令芙蕖万万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招呼都不打一声便吻了上来。
一片柔软纠缠在她的唇间,口中苦涩的药被渡走了一半,而对方也染上了那种难以言明的味道,谢慈的喉咙下咽,分走了她的药。
从开始到结束,芙蕖僵在了原地好似不会动作了。
“你……”
谢慈说:“这是专门为你配的药,相信我,不会算计到你身上的。”
芙蕖终于回过神,歪头看着谢慈,她多么了解他啊,信,是一定不会信的。
但是面对谢慈要做的事情,她做不了干涉。
白天喝了药之后,却没有那种昏昏沉沉的睡意,芙蕖只在午后休憩了一会儿,药确实有安神的作用,让他觉得此生从来没有像这样轻松的时刻。
也许是空禅寺里的生活太安静了。
谢慈只在这里静静的等着铸币的工匠们完工。并没有很积极的去追究崔字号的意图。
他每日早晚专门负责盯着芙蕖喝药,偶尔与断尘大师有些近距离的擦肩而过,再到三娘那边催一催他办事的进度。
从日出到日落,从清晨的第一碗药,到入夜后的最后一碗药,这一天便算是过完了。
自从那日第一次吻过之后,在芙蕖这里便像是开了荤,那种感觉越回味越醇厚,谢慈每每站在他面前的时候,目光都情不自禁地落到她的唇上,而对于芙蕖来说,谢慈的眼神是比他的动作更致命的存在,她总是要避开,才能把持住冷静。
而唯有一件事,谢慈追究的脚步一直没有停——鼓瑟令。
他仍在与老爷子留下的旧部较劲。
鼓瑟令在芙蕖的手上,却不在她的身上。
芙蕖没有料到,谢慈对此事的执念如此之深,她身为一个旁观者,觉得他似乎有点要往牛角尖里钻的意思。
也许是因为闲着了。
他们俩都不是能闲得住的个性。
空禅寺的日子仿佛将过往匆忙的时光拉长成了麦芽糖,软黏甜腻,芙蕖偶尔在某个不经意的午后,恍惚觉得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在扬州别院的日子。
她想,假如将来有朝一日能得自由之身,最向往快活的日子也不过如此了吧。
在寺庙中晃荡将近一个月之后,芙蕖惊奇的发现,谢慈开始礼佛。
晚上,谢慈盯着芙蕖喝下了药,芙蕖躺下,拍了拍枕边,示意谢慈也一起歇一歇。
这段日子他们经常同塌而眠。
但这仅仅是对于芙蕖而言。
在药物的作用下,她睡得快,躺下之后,说不几句话,便会陷入到深眠之中,而早晨清醒了一睁眼,床榻上永远只有她一人。
谢慈枕在芙蕖的身边。
芙蕖想起的那句话,她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们算不算?”
谢慈仰面望着漆黑的帐顶,说:“算。”
芙蕖:“你开始信佛了?”
谢慈道:“不信。”
芙蕖:“那你去拜佛做什么?”
谢慈说:“我想看看她们一天到晚念经的时候,心里都在想什么?”
静夜中,只有她二人的喃喃低语。
芙蕖:“那你弄明白了吗?”
谢慈说:“明白了,她们在求佛祖度苦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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