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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应照我(小锦袖)


三娘静静听着他的吩咐,点头立刻下去办。
两位汉子则打听清楚了客人居住的房间,趁夜摸黑准备动手。
他们摸到门口的时候,房间里的灯已经熄了。
一根飞管戳破了窗户纸,伸进房间里,吐了分量十足的迷烟进去。
约莫一刻钟后,迷烟效果正好,他们才轻手轻脚推开门,一前一后潜了进去。
正门口一人面对着他们坐在那,乍一眼,结结实实把人吓了一跳。
两兄弟齐齐后退,步子却迈岔了,一个压一个撞了一下门,发出了一声不大不小的碰撞。
两人刀都□□了。
木轮车上的人垂着头,一动也不动。
两人冷静下来凑近了看,原来是睡在椅子上了。
谢慈双眼紧闭,毫无知觉地被人从木轮车上拎起,甩在肩上扛着。
腰间的匕首被搜走了。
刚削好的蛇头拐杖用麻绳系在背上,可能是解气来有些麻烦,二人没去动它。
谢慈的头垂在男人的背后,跨过门槛,在颠簸中,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两人的脏兮兮的鹿皮靴,以及别在腰间的黑色长刀。
他们顺着正常的寺中道路,一路往最后面走去。
谢慈见方向十分明确,故而又放心闭上了眼睛。
走了约有一刻钟,到了地方,两人停下来。
一人道:“扔下去。”
扛着他的那人在肩上掂了一下说:“看着瘦,分量还不轻,来,搭把手。”
谢慈人悬空被挪动,垂在身侧的手触碰到了冰凉坚硬的石头,虎口正好搭在上面,感受到了一个弧形的边缘。
好像是井。
他内心刚做出判断,下一秒,两人松了手,他身下一空,飞速的下坠,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他后背重重落在井底的碎石上。
是一口枯井。
幸好不高。
两个人扔下他就拍手远去。
谢慈缓缓活动着手腕关节,撑着身子坐起来。
此时辰正好,一轮圆月正悬在井的上方,洒下柔和的光晕。
谢慈借着月光,打量井下的环境,发现此处竟意外的整洁,像是常年被人打扫清理,卸下肩头的拐杖,谢慈尝试着站起来。
井下的更深处忽然有了动静。
谢慈停住动作,耳朵一动,循着声音的方向找去,竟然在往下更深处。
而通往下面的入口在井壁上用砖石伪装,是在他看不清的地方。
直到井壁上的砖石被人一块一块的从另一侧抽了出去,露出了一道狗门似的入口,谢慈才看清,那边爬进来一个瘦弱的女尼,半个身子伸进井中,望着他,问道:“施主是被关到此处的?”
此女尼尚为年轻,观其眼角一丝皱纹也没有,脸皮也嫩。
谢慈面对这些尼姑,忽地不大爱说话,只点了头。
那女尼又用力爬了几个,整个身子从洞口脱了出来,对他说:“深秋夜凉,施主在这里会被冻死的,随我到里头去吧。”
谢慈瞧了一眼那洞口,于他现在的境况,爬进去实在是有难度。
那女尼见他不肯动,蹲下身子,温柔问道:“施主受伤了?”
谢慈将之前糊弄女居士的那一番说辞,又拿出来原封不动讲了一通。
年轻的女尼明显比那女居士天真好骗,说什么都信。她们信奉出家人不打诳语那一套,便觉得时间所有人都该当如此。
女尼挪到他近前,看了一眼他的腿,说:“那等我将洞口挪开一些,拖你进去吧。”
说着,她就开始动。
瘦弱的身体徒手一块块的去搬井壁上的砖,灰扑扑的僧袍不止多久没换过了,肉眼可见的脏。
谢慈看着她又扩出半人的空间,回身要了他的双手,真打算将人拖着进去。
谢慈冲她摇头,用手杖撑起了自己,慢慢的挪过去,对她说:“你先进,不必管我。”
女尼道:“那怎么行呢,我在后面托施主一把,我师姐和师妹会在里面接应您的。”
谢慈大约能猜到真正的寺中人早已囚禁于此。
当下女尼一声声的催促着,谢慈矮身将自己塞了进去,原本洞口的宽度他目测容不下自己,但肩头却擦着边缘轻而易举的穿过去了,可见这些时日,他确实瘦了不少。
于一个成年男人而言,只要是肩能过的地方,浑身其他部位都不成问题。
果然正如那女尼所说。
谢慈半个身子一过去,立马有两双手拉住了他的肩膀和胳膊,简直是生拉硬拽一般,将他弄了过去。
井下别有洞天,是一间四四方方的石室,并不逼仄,相反还十分宽敞。
谢慈一眼扫过去,数清楚了,一共是六人。
其中五人是裹着僧帽的女尼,一人是未剃度的俗家子弟,刚才出去接他的那位女尼爬进来的时候,不小心蹭掉了自己的僧帽,于是露出里面已经长出一寸多长的新发。
根据她新长出头发的长度,谢慈推测寺中人已困了约四个月左右。
他的目光掠过散坐在各个角落中闭目念经的女僧,锁定了年纪较大的三位,来回在她们的脸上打量。
他的眼神毫不避讳,甚至有些直白。
可女僧们定力似乎更高些,大大方方任由他打量,怎么也不肯从入定的状态中脱出来。
倒是剩下的年轻人对他的到来很好奇,围成了一圈,问这问哪。
谢慈在这里有些沉默寡言,问一句答一句,答不上便说不知道,不想答也说不知道。
聊了没几句,女僧门便觉得此人闷闷的,没什么意思。
那最年轻的女尼歉意道:“对不住施主,您应该是受了我们的牵累,放心,别怕,我们住持一定能想到办法。”
谢慈没说什么,只在心里想:三四个月困在这里束手无策,还能指望你们想到什么好办法?
空禅寺住持终于从入定的状态中走出来,睁开眼睛,借着微弱的油灯,打量谢慈的样貌,对他双手合十,行了礼之后,才开口道:“阿弥陀佛,贫僧观施主面善,记得数年前,施主曾多次徘徊在山门前,求见断尘师妹……那时,你似乎是少年?”
谢慈没料到住持张口就点破了他的身份,回了一礼,淡然道:“住持好记性,多年旧事仍记得。”
住持道:“并非贫僧的记性好,而是空禅寺向来人迹罕至,拜访的香客屈指可数,才使得贫僧对每一个来客都印象深刻。”
谢慈说:“多年前,我上山诚心求见断尘法师,住持您见了我,劝我回去,对我说缘分未至,不宜相见……住持神通,不成想,一别十年余,竟真的应了住持口中的缘分。”
住持敛眉,无奈叹气:“断尘,你那未曾斩断的尘缘,终究追随你而来了。”
谢慈身后左手边的角落里,一位女僧睁开了眼睛,平静无波的望向面前所谓的尘缘。
——“阿弥陀佛。”

谢慈在那一刻迟疑了,不敢回头去看。
他想,那张脸一定是冷漠的,没有任何温情,或许还会掺杂着恨。
他背负着别人的罪孽来到这个世间,却困宥了自己的一生。他是一个给别人带去不幸的人,他的母亲因为他的存在永远也不能斩断与谢尚之间的纠缠,想一刀两断都是奢侈。
一个沾有谢尚血脉的孩子,她看到他会觉得恶心吧。
谢慈随着年岁的渐长,慢慢的通晓其中的道理。
十七岁之后,他再也没叨扰过空禅寺。
谢慈是个唯心是从的人,敢就是敢,不敢就是不敢。他心下翻滚,最后竟然真没有回头去看。他的脸侧了过去,黯淡的油灯切过他的耳廓,他有一半的面容都藏在黑暗中,只在明暗交界处试探了一下,便有回到了那片昏沉沉的地方。
他双手合十,对空禅师住持师太道:“在下今日并非有意叨扰,只是途经山下,感觉有异样,故而前来一探究竟。还请住持据实相告,此地到底发生何事?”
住持静慧盘坐在杂草上,对他道:“事情要从四个月前说起,简直是飞来横祸啊!”
静慧大师沧桑的叹息,将事情的始末原本的讲给了谢慈听。
"四个月前,寺中迎了一位女客,说是厌倦了尘世想剃度出家,贫尼亲自去见了那位女施主,却见她双目并不清明,欲念缠身难以割舍,于是便婉言拒了她的请求。可自此以后,那女施主日日到山门前跪拜恳求,惹得寺里上下心中不忍。她说自己死了丈夫又落了孩子,无家可归,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见她着实狼狈,于是便接她进寺中暂住。"
谢慈想起了上山路上,车夫提起过的那女人。
倒是能与静慧所说对上,猜测应该是同一人。
静慧住持道:“谁料此举竟是引狼入室,那女子并非善类。”
谢慈:“此话怎样,请师太详说。”
静慧说:“她在寺中住的前几日,处处殷勤,佛前念经,后山扫洒,有时还会到厨房帮忙。空禅寺向来自给自足,不会拒绝这样一位善良的避难女子。那女子在寺中摸熟悉了,寻了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在锅中投了药,放倒了所有人。我等从昏迷中正眼,便身处在井下了。”
谢慈道:“她把空禅寺所有的女僧迷晕,找了地方关押起来,却不杀之。四个月,你们仍能在井下活着,吃什么,喝什么?”
静慧答道:“跟着外面的工匠领一些吃食。”
谢慈:“工匠?什么工匠?”
静慧手持佛珠,一比划四周,说:“施主想必也看见这间密室非同寻常了。此处别有洞天原本是不存在的,我等被困井下的第三日,听到了地下有凿击的动静,那女子带人在空禅寺的地下开挖通道和密室。此处便是他们凿出来的耳室,我等受不住露天的风雨,于是避了进来,倒也没遭到驱逐。底下的工匠们每日辰时准时开工,来来往往,也会送一些干粮进来。至今,我们彼此之间不说话,却也相安无事。”
静慧把所有知道的都和盘托出,告诉了谢慈。
再多,她也不知了。
谢慈低头沉思,周遭很安静,但是有很多双眼睛都在看着他。
谢慈抬头问:“工匠们在何处活动?”
静慧指了一个方向,说:“那里有门,一推即能打开。”
谢慈的蛇头拐杖撑在地上,他起身,略微踉跄的朝那边走去。
身后静慧无声的打了眼色,立马一个小女尼追到了他的身侧,想伸手扶一把。
谢慈抬起手在耳侧,向后挥了挥,明显是拒绝的态度。
女尼顿住了脚步,无错的看着他自己一步一步的靠近门口。
谢慈用他雕的那张牙舞爪的蛇头顶开了石门,那门约莫半寸的厚度,确实不算重。谢慈只掀了一道门缝,瞧见了外面笔直宽敞的甬路。
四个月,什么样的工匠能将地下修成这种规模?
甬道的两侧燃烧着壁灯。
谢慈屏息听外面非常安静,于是出了门踏出了第一步。
甬路上尚未清扫干净的灰尘和沙子上,留有清晰的车辙印。
有很沉重的东西从外面运进来。
第二步踩出去,拐杖比脚先落地,谢慈的耳朵听到墙壁内传来一声轻微的细响,咔嚓——
紧接着,破空声而来,谢慈手上撑着拐杖,将全身的重量倚了上去,凌空而起,以拐杖作为着力点,把自己抡回了密室。
目睹了这一切的女尼,死死的捂着嘴巴,差点叫出声来。谢慈身上的黑鸦羽斗篷扬起来,在她面前掠起一道肃杀的风,他整个人像只滑翔栖落的乌鸦。
一排四只锋利的短箭被她拢在斗篷里,一张开手臂全数掉落在地上。
静慧走上前几步,盯着散落在地上的箭矢,嘴唇颤动半天没能说出话。
谢慈道:“看来他留着你们的命是有条件的,只要胆敢跨出此地一步,下场便是穿心而死。”
谢慈解了身上的斗篷,随意扔在地上。
静慧失声:“施主?”
谢慈站在门前,头也不回道:“打草惊蛇非我本意,但事已至此,想活命今晚便要抢时间了。”
门一开一合。
谢慈的衣角消失在外面。
所有的女僧此刻都坐不住了,唯角落中的断尘大师仍如同入定一般,低头不言不语。
山道上。
芙蕖勒马,马嘶鸣声惊起了林中呼啦啦震翅的一群乌鸦。
芙蕖仰头盯着那群没有头脑的破鸟,毛色暗淡无光,扑棱着翅膀也没有固定的方向,叫起来嘶哑难听的很。
不是家养的。
扬州的钟叔送信给她,说谢慈不声不响的现身在扬州别院,只待了不过片刻,便又独自出门了。钟叔按照他的性子推测,料他应该是去了空禅山徘徊。
芙蕖晚一步回到扬州,片刻也不曾耽搁,趁着夜色牵了马便往空蝉山上来。
有些关于谢慈的事,芙蕖是在亮出了鼓瑟令之后才知晓的。
比如说,谢慈的母亲就出家在空蝉山上。
芙蕖行至半路,在山道险要之处,发现了一辆卡在路旁的马车。
车里是空的,但是车厢中的布置皆是上乘。芙蕖还在车里捡到了一只遗落的铜制手炉。她放在鼻前嗅了嗅里面留下的余香,是熟悉的草木调。
芙蕖抬眼望向山上,纵马再赶了一段时间的路,到了更为险恶的地方,有一条栈道,以她的马术不敢自夸能平安度过,于是弃马而行。
好在度过了这段险恶,空禅寺的大门便在眼前,夜已过半,芙蕖望着那紧闭的山门,莫名有种鬼影幢幢的错觉。
谢慈的车弃于半路上,人却不见了。
在这条路上没有其他的选择,他一定是进了空禅寺。
若非情况紧急,谢慈是不会轻易来打扰他母亲清修的。
芙蕖在山门外徘徊不定,实在是觉得无从下手。
直到有一只黑羽乌鸦越过墙头,往外面飞来。
芙蕖心下一震,站在树影下,急促的吹了一声哨子。
谢慈养的鸟一般情况下也会听从她的指令。
显然,那只黑羽乌鸦对芙蕖的哨声有反应,但是它却没有向往常那样盘旋下来,而是在天上绕着她滑行了一圈后,继续头也不回的往山下去了。
它不能停下来理会芙蕖,说明它的主人谢慈对它下了更重要的指令,不容许有半点耽搁。
里面一定是出事了。
芙蕖缓缓退后,将自己藏在了山林深处。
夜深时分万籁俱静。
空禅寺的大门再一次被人敲响,寺中人很是不想理会,但是虚渺空灵的歌声在外面断断续续,听着无比渗人。
三娘不得不起身提着灯查看情况。
空禅寺的大门一看,一个人影几乎是倒了进来,三娘急急的往后让开,定睛一看,却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手里抱着一个布包袱,嘴里哼着的是哄孩童睡觉的小曲儿。
三娘低头冷冷的问:“你是何人?半夜怎闯到这里来了?”
芙蕖一双眼睛从顺滑的头发下露出,咯咯的笑着道:“萧郎呢?我的萧郎呢?是不是你把他给藏起来了?”
说这话时,她怀中的布包袱露出正面,竟然是一截黑沉沉的朽木。
三娘当即皱眉,伸手想去抓芙蕖怀里的报复。
芙蕖惊叫着躲开,边跑边喊:“不要,不许抢我的孩子,萧郎,萧郎快救我。”
三娘一个看不住,芙蕖已经脚步飘忽的冲进了山门里。
三娘口中暗骂了一声,只好紧跟着追上去。
芙蕖还没跑多远,便被前方两个汉子给截下了,一人拧着她的肩膀,一人用膝盖顶着她的后腰,将她死死的按在地上。
包着木头的包袱滚落在一旁。
芙蕖手指在地上乱抓:“孩子,你摔疼我的孩子了……”
三娘明显体力不支,气喘吁吁的赶上来,说:“可能是个误闯的疯子,我瞧着他精神不正常。”
男人纳闷道:“今天真是奇了,一个两个都来凑热闹,什么好日子啊?”
三娘凑到了芙蕖的面前,仔细观察她的眼睛和神情。
芙蕖不理会她,身上疼的要命,全副的注意力仍在那块布包袱上,拼劲了全力,也要挣开桎梏挪过去抱抱自己的孩子。
三娘挥手让人放开一些,她抱起孩子,在前面不紧不慢的退着走。
芙蕖当真毫无畏惧的追着她要孩子。
三娘带着她退至了井边,伸手一抛,整个布包连着朽木一起被丢进了井下。
芙蕖感觉到身后两人的手劲松了,不做第二想,紧跟着跃下了井,重重的摔在了坚硬干涸的井底。
她一动不敢动,是因为真的摔痛了腰。
闭上眼睛装死,耳朵紧绷着,听到外面的人徘徊了片刻后,骂骂咧咧的走远,才睁眼,动了动手指,摸到了袖中藏着的两块铁牌。
是方才从那两个汉子身上顺手牵羊割下的。
芙蕖用自己敏感的手指细细的抚摸着上面雕刻的复杂图案,顺着轮廓描摹,最终在脑海中显出了其完整样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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