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在县城,顾平带着她来到汽车站点,照崔胜民说的,他直接把自行车暂放在站点旁,随后两人坐车去县城。
车上人不多,两人都有座位,只是离得不近,叶苏坐的位置只能看见顾平的侧脸。
她看出顾平真的很困,四十多分钟的车程,顾平全程闭目养神,身形随着车微微晃动,到站才乍然醒来,眼底有化不开的血丝。
这又让叶苏平添了几分歉意,以及感激。
两人前后脚走出车站,步行去派出所,李小婉和李国志也在那儿。
叶苏有些惊讶,走过去询问,“你也来录口供?”
李小婉点点头,接着小声对她说,“我已经录完了。上头最近要整治社会风气,齐兆先要被抓典型,公安说他是流氓罪,要重判的。”
流氓罪诞生于1979年的刑法,齐兆先□□李小婉未遂,确实是流氓罪,再加上放火烧毁民居,这下子铁定要把牢底坐穿。
叶苏在心里冷哼一声,转而问李小婉,“警察都问你什么问题?”
李小婉皱眉想了想,“问我事发的时间、地点,还有经过,基本上让我把什么都讲了一遍,问得挺细的。”
叶苏问,“你都说了吗?”
“都说了。”
叶苏思忖片刻,又问,“齐兆先把你当成我的事……也说了吗?”
李小婉点头,“公安让我回忆所有细节,让我配合调查,我不敢不说的。再说我都恨死齐兆先了,恨不得让警察把他枪毙,怎么可能隐瞒?”
李国志在旁边义愤填膺,“这个人民公害可算要完蛋了。”
眼见李小婉有些激动,叶苏拍着她的肩安抚了几句。
没一会儿,警察出来分别喊叶苏和顾平进去录口供,两人都很配合。
在警察的要求下,叶苏把昨晚的经历尽量客观地描述了一遍,她使劲回忆,尽可能把自己听到的、看到的都告诉警察,当然也包括昨晚齐兆先对白爱民喊的那句状似威胁的话。
这无疑又是一条新的线索。
既然要抓流氓罪的典型,这么重要的线索必然引起重视,警察随即又进去审问齐兆先。
后面暂时没有叶苏和顾平什么事,两人一起离开派出所。
时间已到中午,正是饭点,叶苏想起顾平似乎没吃早饭,便问,“你饿了吗?”
顾平嘴上说不饿,可肚子却极诚实地“咕噜”一声,他很是尴尬地皱了皱眉,看向别处。
叶苏忍笑看着他微红的耳朵,笑道,“我也饿了,我请你吃饭吧。”
顾平转过头看看着她,仿佛不可置信,叶苏可没管那么多,拽着他的胳膊就走,她昨天来过县城,知道哪儿有国营饭店。
没错,她要请顾平吃一顿大餐。
过了两条街,叶苏拖着顾平走进国营饭店,很潇洒地点了两个菜,一盘香煎豆腐,一盘木须肉,另外要了一份西红柿蛋花汤,三个戗面馒头。
叶苏身上的挎包里就是她的全部家当,里面不仅有粮票,还有存折和现钱,可惜付钱的时候动作不够迅速,竟然被顾平抢了先。
叶苏很是挫败,莫名又有点生气,想起这两天的种种,她欠顾平的人情真是还不清了。
叶苏叹着气说,“顾大哥,说好我请客,你这样我会非常不好意思。”
顾平给她递筷子,“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已经请过我了,昨晚的红烧肉和米饭很好吃。”
“可是……”
“快吃吧,”顾平抬了抬下巴,“吃完该回去了。”
提到这一茬叶苏就有点犯难,回去住哪儿呢?
顾平家肯定是不好意思继续住,那就只能去叨扰秦丽莹。
可她明天一早还要来县城,昨天和圆脸大姐说好的,要去凤舞街拿缝纫机票和布票。
叶苏心想:与其这么来回奔波,还不如索性在县城找个招待所住一晚。
可是这年头住招待所也麻烦,必须得有介绍信才行,要想开介绍信还是得回村……这逻辑是死循环。
叶苏烦躁又郁闷,忍不住向系统求助。
姥爷向来有问必答,可这几次的答案总绕不开顾平。
姥爷说:【顾平有办法。】
“……”
所以还得麻烦顾平?
顾平坐在叶苏对面,见她一点一点撕着馒头皮吃,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便问,“菜不合口?”
叶苏正要反问系统,被顾平这么一打岔,没留意话一下子从嘴里秃噜了出来,“顾平,你知道哪儿能开出介绍信吗?”
语毕,两人同时愣住。
叶苏咬唇移开视线,气自己嘴太快。
半晌,顾平放下筷子,“你想开介绍信?”
叶苏叹了口气,只得点点头。
顾平:“做什么用?”
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叶苏索性都告诉他,“我今天想在县城住一宿,明早还在这儿约了人。”
顾平垂眸想了想,没问她约了什么人,只道,“我能给你开一张介绍信。”
“回村开?哦……好吧。”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叶苏打不起精神。
顾平却说,“不用回村,在县城就能开。”
叶苏倏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呆了几秒才突然连声问,“真的吗?不用回村就能开介绍信?你真的能在县城开出介绍信?”
顾平重新拿起筷子,忍笑看她一眼,到底没忍住,垂眸笑出声,“吃完饭就去。”
◎叶知青一回来你就扎了手——你故意的吧?◎
叶苏站在县委大院门口,捧着一张纸看得入神,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顾平真的给她开出了介绍信,落款还是北岐县委的章。
“你竟然真的开出来了……”
回答她的是一声轻笑,“这有什么难的?”
不是顾平的声音。
叶苏抬头一看,微微发愣,这人她昨天见过,正是那个在这门口和顾平说话的男人。不同的是他今天换了件蓝衬衣,不过仍是妥妥的干部打扮。
“你出来干嘛?”顾平低声问,顿了顿,转身对叶苏介绍,“这是阮锋,在县委工作,介绍信就是他帮忙开的。”
阮锋向她伸出右手,脸上挂着极有亲和力的笑,“你好。”
叶苏大大方方和他握了握手,“你好,我叫叶苏,我们昨天见过。”
阮锋没想到这女孩言谈举止一点都不扭捏,他挺欣赏,便说,“既然认识了,以后都是朋友,今天时间不凑巧,下次你和顾平再一起来,我请你们吃饭。”
叶苏笑着应下,“好。”
顾平打断两人的客套,低声问叶苏,“你打算在招待所住几天?”
叶苏想了想,房子烧毁了,明天即使拿到缝纫机票和布票,短时间内也不能买,因为没地方安置,眼下还是得先搞定房子是正经。
想想就有点抓狂。
“我还没想好,”她说,“先住一天吧。”
阮锋赶在顾平前面插话,“你要是还想开介绍信,直接来大院找我就行。”
“那就谢谢你了。”
“不用跟我客气,我和顾平是过命的交情,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这人太过热情,叶苏下意识看向顾平,心想他的朋友怎么一个一个都这么开朗奔放,倒越发衬得他沉稳踏实。
顾平把叶苏送到县城招待所,陪着她定好房间,在房间门口简单叮嘱了几句,告诉她哪里能买晚饭,随后便转身离开。
刚走到楼梯拐角,就听到匆匆而来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叶苏略显急切的声音。
“顾大哥等等!”
顾平停下脚步,仰转头看向楼梯,叶苏正快步下楼,发辫随步幅轻轻跳跃,而她的脚步同样轻巧,很快就翩然落在他面前。
视角由仰视变回俯视,顾平微微垂眸。
“顾大哥,”叶苏喘了口气,“这两天我不在家,你方便的话,能不能帮忙照料一下房子?能修好便修,修不好也就算了。”
说着从包里数出十张大团结,“这事我没经验,花多少钱我也没概念,这一百块你先拿着,不够的话我回去再给。”
她把钱递过去,顾平却没接。
“钱的事不急,等你回去再说。”
随即转身就走,脚步匆匆。
叶苏追了两步,想到这两天耽误他不少工夫,他肯定有很多事要忙,便紧声道,“那你路上小心,还有……今天麻烦你了,谢谢你!”
顾平脚步稍顿,“……不用客气。”
叶苏觉得他似乎有点不高兴,可又说不上是哪里不高兴,大概是她想多了。
傍晚叶苏买了几块桃酥充饥,随后在招待所的浴室里洗了个热水澡,疲累的身躯稍稍放松了些,这晚她没放任自己想东想西,好好睡了一觉。
第二天醒来已经八点过半,叶苏就着温水吃完剩下的两块桃酥,接着收拾好东西,退房离开。
到达凤舞街路口时还不到九点,叶苏闲着没事,顺着街道信步溜达。
八十年代的街头行人稀疏,路上最多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车,夏日天热,临街的房子开着房门,深灰、浅灰的草珠子穿成门帘随风摇晃,朴素之中别有一番趣味。
不知不觉走到凤舞街尽头,那里有个小公园。
树荫下,几个老人围在一圈看人下棋,叶苏走过去围观,发现正在下棋的其中一人竟是个挺年轻的男子,约摸也就二十来岁。
这个时间点年轻人大都在上班,而这人的打扮绝不像游手好闲的样子,他手上还戴着块瑞士雷达手表,无论从衣着风格还是从气质上来看,都与眼下这退休养老的氛围极不相衬。
叶苏站在一旁观看棋局,发现下棋的两人棋技都不错,但很明显年轻男子更高一筹,一番对垒之后,他赢得了战局,速战速决将了对方的军。
一片叫好声中,叶苏打一眼他的手表,已经九点半了。
时间刚刚好。
叶苏准备离开,而那男子也站了起来,与几位老人寒暄几句,转身朝回走,与叶苏恰好顺路。
起先他走在叶苏前面,后来叶苏怕迟到,下意识加快脚步,没一会儿就超过他,把他远远甩在身后。
紧赶慢赶,到路口时发现那圆脸大姐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叶苏赶紧跑过去,气喘吁吁地说,“不好意思大姐,我来晚了。”
大姐一看到她就眉开眼笑,“没晚,现在还不到十点呢,是我来早了!”
两人一起走到路边门市部旁,大姐开始掏腰包,先拿出一沓子布票,“这次不凑巧,没弄到缝纫机票,倒是弄到了一张电熨斗票,不过我都打好招呼了,下一批缝纫机票头一份就给咱。”
叶苏看到那一沓布票眼睛就已经亮了,“大姐,你也太厉害了,怎么有那么多票?”
大姐得意又神秘地笑着,“实话告诉你吧,你大姐我呀——在纺织厂上班,最不缺布票。”
叶苏一听别提多兴奋了,这大姐身上可带着取之不尽的资源,她可得好好把握,“那太好了,我以后还需要很多布,大姐手头有的话还请尽量给我留着。”
“行!”一听有稳定买卖,大姐乐得跟花儿一样,又问,“这熨斗票你要不要?”
叶苏摊开手,“当然要。”
“好嘞。”
叶苏付完钱,把布票和电熨斗票放进挎包,“那我什么时候找您拿缝纫机票?”
圆脸大姐没答,却冲着她身后的方向使劲招手,叶苏跟着回头看,愣了一下。
不远处,一边朝这儿走,一边跟大姐打招呼的年轻男人,正是刚才在小公园跟退休大爷下棋赢了的那位。
圆脸大姐笑意比刚才更盛,朗声叫着,“儿子,家里刚切了大西瓜,赶紧回去吃,甜着呢!”
年轻男人答应着,顺势看叶苏一眼,也愣了一下,随即微微点头,拐进巷口。
叶苏眨了眨眼,心说这世界可真是不巧不成书。
目送走了儿子,大姐突然拉着叶苏的胳膊角落走,低声问道,“我儿子在北都工作,能弄到外汇券,你要不要?”
外汇券是1980年才发行的,正是紧俏的时候,可以买到进口商品,还可以在特殊地方消费,叶苏觉得以自己现在的步调暂时还用不上,便说,“以后我需要的时候一定找您。”
“也成。”大姐爽快地说,突然想起叶苏刚才问缝纫机票的事,这才回答,“缝纫机票要等几天,我还说不准,这样吧,你且等两天,啥时候进城来,就去这条街第六弄找我,头一户就是我家,我姓柳,单名一个梅,一说名字整条街都认识我。”
缝纫机叶苏倒是不急着用,也没地方安置,便答应道,“好的,柳大姐,我叫叶苏,您喊我小叶就行。”
大姐一听这称呼,忍不住哈哈大笑,“可别逗我了,我瞧着你比我儿子还小呢,还是喊我柳大姨吧。”
叶苏嘴甜地说,“那是因为您长得特显年轻,我怕把您喊老了,不过喊柳大姨挺亲的,我就喊您大姨吧!”
“哈哈哈……行,啥都行!”
两人说笑了一阵,越发有种忘年交的感觉。
叶苏看出柳大姨有“万事通”的本事,就把自己要买房子的事说了出来,托她帮忙打听打听县城有没有合适的门脸房,最好是前铺后院的。
柳梅满口答应,“行,我尽快打听打听,争取下次你来找我拿票的时候给你问个门清。”
叶苏被柳大姨的爽朗逗笑,连声道谢。
叶苏没着急买布料和电熨斗,她得先回去看看房子修缮的情况,也不知今晚能不能住人。
路过卤肉店,叶苏买了些现成的肉菜,顺带着又去门市部买了两瓶老白干,崔胜民和顾平为她的房子出人出力,她得好好感谢人家。
下午返回白沙村,下车后,一路从村头走回村尾,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村里的人看她的眼神不对,间或有人对她指指点点。
叶苏摸不清头脑,也不是很在意,径直朝家走去。
到家发现崔胜民和几个工人正在修房顶,见叶苏回来,崔胜民三两步就顺着梯子跳下来,笑眯眯地邀功,“瞧瞧,这两天进展不赖吧?”
叶苏很惊讶,明明昨天她走的时候,眼见着房子都不像样了。
崔胜民说:“就是看着吓人,其实烧得没那么厉害,墙体没事,就房顶重新加固封顶就成。最近几天你可以暂时睡西屋……”他突然嘿嘿笑了两声,“我们搬床的时候不小心把床给摔散架了,这会儿顾平正在屋里给你修呢。”
一张破床算什么,叶苏已经很感激,她把手中的卤味和酒提起来,朗声说道,“这两天麻烦你们了,天色不早了,今天就干到这儿吧,我特意买了酒菜请大家吃,各位大哥快过来吃一点。”
说着把东西递给崔胜民,继而朝西屋走去,“我去喊顾大哥。”
西屋偏小,采光不好,又是傍晚时分,整个房间便显得格外幽暗,叶苏跨进门槛,歪头往里瞧,却见顾平正皱眉看自己的左手拇指,锤子放在一边,床板上还有一根粘血的钉子。
叶苏吓了一跳,赶紧走过去,“砸到手了?”
顾平瞥她一眼,重又把锤子握在手里,“钉子扎了一下,不碍事。”
叶苏抿唇看着他,正要说让他去抹点药,崔胜民却突然走了进来,看到顾平的手,竟喜闻乐见似的“呦呵”一声。
“顾平啊顾平,干了这么多活手都没事,偏偏叶知青一回来你就扎了手——你故意的吧?”
顾平:“…………”
◎村里有人说你在和顾平谈朋友◎
顾平、崔胜民,加上来帮忙的工人,吃饭的足有六人,叶苏怕买的肉菜不够,便去菜地里薅了些青菜和马齿苋,一个清炒一个凉拌,吃起来很是清新爽口。
主食是葱油饼,来干活的都是壮劳力,消耗多,胃口大,叶苏一连烙了二十张饼,差点供不上他们吃。
崔胜民一边吃,一边帮着烧火,一边还不忘架秧子起哄,领着一众大哥对叶苏一顿猛夸,什么“贤惠”“勤劳”“手巧”……诸如此类的词全都来了。
这种密集的夸人法用在叶苏身上,饶是叶大设计师过去获奖无数,也生生闹了个大脸红。
好在他们吃饭快,没一会儿就风卷残云吃光喝足,商量好第二天干活的时间就各自散了。
叶苏无意间留意到顾平左手拇指有些红肿,伤口可能有些深,可他却是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这根伤指照用不误。
面前的杯子里还剩一口酒,顾平端起来就要喝。而叶苏冷不丁想起白酒可以消毒,抬手盖住他的杯口,“啪嗒”一声将杯子重新摁回桌上。
顾平有些懵地看着她,几分不知所措。
叶苏冲他眨眨眼,下一秒,行动再次先于思考,捏着他的左手拇指就往酒里放。
崔胜民看景似的看着两人,隐约觉得有点……啧,咋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