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翼背后之人,其实不是高起,对不对?”她问道。
陆庭之正要开口,她却已松开了他,眼底满是慧黠,道:“好啦,说了要信你的。我等得起。”
言罢,不等他说什么,她便已笑着离开了。
半晌,周临风见陆庭之站在原地,便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大人?”
陆庭之看也不看他,转身便走。
周临风赶忙跟上来,道:“大人不生沈姑娘的气了?您不是说,她将您的东西送给旁人,您……”
陆庭之扫过一记眼刀,周临风便立即住了口。
菱歌甫一回到司药司,便去寻了潘司药。
倩蓉见菱歌回来,连手上的活计都忘了,道:“菱歌,你总算回来了!吓死我了。”
菱歌笑着摇摇头,道:“我这不是好端端的么?”
潘司药正指挥着倩蓉等女史分辨药材,见菱歌回来,面色也是淡淡的,没有多余的神情。可菱歌看得出,她攥紧的手指微微松了开来。
菱歌在她面前跪下来,郑重道:“今日,多谢司药救命之恩!”
潘司药恹恹道:“这是你自己的造化,我什么都没做,不必谢我。”
菱歌道:“若非司药去寻了陆……寻了奴婢的表兄,今日奴婢岂能有活路呢?”
潘司药看着她,神色略略和缓了些,道:“起来吧。也不必跪我。你只需知道,今日你能平安,全是运气使然,从今以后,还是离那些事远些。否则,就算是陆大人也保不了你一生一世平安。”
“是。”菱歌认真应下。
潘司药没再说什么,只站起身来,回房休息去了。
倩蓉这才走上前来,扶了菱歌起来,道:“平安就好了!方才宁贵妃已差人来问过多次了,想来也是担心呢。”
“后妃不得干政,这是规矩。贵妃娘娘能来问几句,已是很好了。”
“是啊。”倩蓉道:“我们方才瞧着高公公那个架势真是吓死了,你别看司药这样,她其实担心得不得了,一整天什么都没做,就守在这里等消息呢。”
菱歌望着潘司药离开的方向,感怀道:“今日多谢潘司药了。”
倩蓉笑着道:“你快回房去歇着吧,洗个热水澡,再好好睡一觉,就什么都忘了。”
“可是我今日什么都没做呢。”菱歌不肯。
“这有什么要紧的?今日我替你做了,明天你再替我便是。”倩蓉笑道。
菱歌这才应下,道:“好啊。明日换你歇着。”
时辰还早,菱歌经历了一上午的惊心动魄,此时倒有些偷得浮生半日闲之感。
她沿着路慢慢走着,很认真地看着缠绕在架子上的已经衰败的紫藤枝桠,地上是如圆盘般大小的石头铺就的路,路的两旁洒满了黄豆大小的淡黄色小石子,夹杂着还未消融的雪,湿湿腻腻的,却并不让人讨厌。
高潜等着路的尽头,带着极温润的笑意,微微颔首,道:“沈姑娘。”
菱歌行了礼,道:“今日多亏公公。”
高潜道:“姑娘不必客气,今日奴才是奉命前来的。”
菱歌道:“我知道,是高起让你来的吧。”
高潜见她面色不善,便低声道:“奴才知道姑娘不愿收干爹的东西,也打从心底看不上奴才这些人。可奴才不得不说,在整个宫里,没人能拒绝司礼监的东西。”
菱歌道:“公公错了,我从未看不起你,人的秉性好坏从来就与他的身份地位无关。公公虽是司礼监的人,却一直帮助我,我虽不知公公是何用意,却从不敢鄙夷公公的心意。可高起的东西,我不能拿。在查清真相之前,我都不会与高起扯上任何关系,还是请公公将东西退还回去吧。”
高潜点点头,道:“干爹此事,的确是做得急了。奴才会想法子将东西退还回去的,定不会让姑娘为难。”
菱歌道:“是我总让你为难。”
她说着,将袖中的钥匙小心递给他,道:“多谢。”
高潜笑着道:“姑娘不必向奴才道谢。这些事不过是举手之劳,算不得为难。”
菱歌摇摇头,道:“公公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懂么?这些事,哪一件都是在刀尖上行走的事,公公却肯替我去做,我不敢不感念。我只想问公公一句,公公为何要如此帮我?”
高潜敛了笑意,见四下无人,方道:“姑娘可还记得,长春宫前,姑娘曾救过一个小太监。”
菱歌眼眸一亮,道:“那个小太监……”
“正是奴才。”高潜温和一笑。
“你认得出……”
“姑娘面容,奴才至死不敢忘。”高潜认真道。
“阿潜,无论如何,还是多谢你。”菱歌道。
这一次,高潜的笑意终于直达眼底,道:“姑娘肯这样称呼奴才,奴才真是高兴。奴才等这一天,已太久了。”
“这么多年,你受苦了。”菱歌叹息道。
高潜摇摇头,道:“有吃有喝,便不算苦。遇到姑娘,奴才才知道,凡此种种,都是为了让奴才报答姑娘的恩德。”
“什么恩德?我不过帮你一次,你却已帮我多次了,若细论起来,你早已还清了,倒是我欠你的多。”菱歌道。
高潜笑笑,道:“时辰不早了,奴才先回去复命了。”
他说着,规规矩矩的行了礼,方带着两名小太监回去了。
转眼就到了上元节当天。
一大早,宁贵妃便差兜兰送了许多东西来,兜兰将礼单递给菱歌,笑着道:“娘娘听闻姑娘今日要回陆府里去,特让奴婢送了这些东西来的。”
菱歌笑着道:“还请替我谢谢娘娘,娘娘厚爱,我再是担不起的。”
兜兰道:“娘娘待姑娘当真比待二姑娘还贴心呢。依着奴婢看,能让娘娘真心相待的,也就只有姑娘您一个了。”
“你这刁奴!”
话音未落,便听得身后传来一个恶狠狠的声音。
兜兰身子一颤,险些将手上的琉璃花瓶砸在地上。
“二……二姑娘。”兜兰赶忙跪下。
菱歌循声看去,只见霍初语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这里,霍时跟在她身后,是极肃杀的一张脸。
霍初语见菱歌没有半点要跪下的意思,不觉怒从中来,道:“沈菱歌,从前在宫外也就罢了,如今我是主子,你是奴婢,还不行礼吗?是不是要告诉尚仪局的嬷嬷们,好好教教你规矩?”
菱歌抿了抿唇,行礼道:“霍二姑娘安。”
霍初语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却没有让两人起身的意思,她慢悠悠的走到兜兰身侧,道:“好啊,好你个兜兰!若不是我今日随爹娘入宫拜谒姐姐,都不知道你在背后是这样编排我的!”
兜兰道:“二姑娘,奴婢只是……”
“你只是什么?”霍初语恨道:“从前在家里你便挑唆着姐姐帮着外人,如今你还敢如此,看我不禀了姐姐,将你赶出宫去发卖了!”
菱歌淡淡道:“霍二姑娘未免高看了自己,也看轻了旁人。在娘娘心中,兜兰与二姑娘孰轻孰重,又孰是孰非,只怕二姑娘比奴婢等人看得更清楚吧。”
“沈菱歌,你!”
第39章 上元(二)
“二姑娘, 奴婢从未挑唆过娘娘什么,奴婢只是就事论事。更何况,在奴婢心里, 奴婢的主子只有娘娘一人。”兜兰没了方才的惶恐, 不卑不亢地答道。
霍初语听着,简直恨到了极点。
是啊,霍初宁虽是她姐姐,却待她一向不算亲厚,单是看霍初宁赏给菱歌回府省亲的东西, 便已好过方才赏给他们一家子的了。
她走到兜兰近前,将她手中的琉璃花瓶一把夺过, 死死地瞪着菱歌, 道:“凭你也配用这样好的东西?”
她作势便要砸下去, 菱歌抬起头来, 鄙夷的看着她,道:“霍二姑娘行事前还是思虑清楚,这陛下、娘娘的东西,是不是你砸得起的。”
“你……”
霍初语正要反唇相讥, 却迎上了她的目光。
这目光太过熟悉, 一时间,少女时期的那些记忆又奔涌而来,让她忍不住头晕目眩。
霍时赶忙走到她身侧,将她揽入怀中, 道:“初语, 你怎么了?”
霍初语哭丧着脸道:“哥哥, 她们欺负我!”
霍时顿时眉头紧皱,如同看着死人般扫过菱歌和兜兰的脸, 道:“两个奴婢,安敢放肆!”
霍初语娇声道:“姐姐喜欢她们,自是可以欺负到我头上去了。”
“喜欢?”霍时冷笑道:“死了就干净了。”
兜兰素来知道霍时的性子,他是个说一不二的疯子,再不管什么旁的。若是他发了疯,别说是她们两个奴婢,就是对着霍初宁,他也敢动手。当年在霍府中,霍初宁可没少受他的气。
兜兰赶忙拦在菱歌身前,可这动作落在霍初语眼里,却更加刺眼了。
霍初语讽刺道:“你还敢护着她?她算什么东西?你不是说,你只有一个主子吗?”
兜兰死咬着唇不开口,倒是菱歌反应过来,逼视着霍时的眼睛,道:“饶是霍将军再如何劳苦功高,在宫中开杀戒,只怕是要拖了一整个霍家下水吧!”
霍时红了眼,根本管不了这么许多,道:“受死!”
“住手!”有人大声斥责道。
霍时却恍若未闻,只直直的冲了过来。
凌厉的剑锋直冲菱歌眉心,菱歌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菱歌睁开眼,只见太子不知何时挡在了她身前,用手抵住了那剑锋。
“殿下!”
菱歌一怔,赶忙爬起身来,走到太子身边。
郑儿冲了过来,将菱歌挤开来,担忧道:“殿下,您流血了!”
太子没说什么,只是接过郑儿手中的帕子,将自己的手裹起来,眯着眼睛看向霍时,道:“霍将军,敢在宫中行凶,长进了。”
霍初语道:“殿下,哥哥他……”
太子却没理她,只看向霍时。
霍时心中虽不服太子,却也不得不跪下来,道:“殿下恕罪!”
“还知道尊卑,不错。”太子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又看向菱歌,道:“没事吧?”
菱歌摇摇头,道:“奴婢没事,可是殿下的伤……”
太子道:“从前命都差点没了,这点小伤不碍事。你啊,以后别惹他。”
“是。”菱歌点点头。
他说完,便命人收了霍时的兵器,道:“以后霍将军入宫,不可再佩戴兵器。”
侍卫们听着,应了声“是”。
霍时不情愿道:“是!”
太子见状,便握着自己受伤的手离开了。
郑儿不甘地看了菱歌一眼,也不敢再耽搁,便急急跟了上去。
霍时站起身来,抖了抖衣服上的土,最后看了菱歌和兜兰一眼,便道:“走。”
霍初语点点头,走到霍时身边,随他一道离开了。
兜兰惊魂未定的抚了抚胸口,道:“姑娘,您没事吧?”
菱歌摇摇头,目光却盯着太子远去的方向,道:“我没事,也不知太子殿下的手如何了。”
兜兰有些不安道:“太子殿下该不会是认出您了吧?”
菱歌道:“我不知道,也许我的样貌变得还不够多。”
兜兰叹了口气,道:“这也是迟早的事。当初您常入宫来,又时常跟着襄王殿下、太子殿下他们一起读书,关系亲厚,认出来也是应该的。”
菱歌叹了口气,道:“走一步看一步罢,只要他没揭穿我,我便当他不知道。”
兜兰道:“也只能如此了。”
两人一路说着话朝着宫门的方向走去,身后跟着数个宫女,手中捧着将要带到陆家去的东西,倒颇有些浩浩荡荡之势。
宫墙上,高起手中端着茶盏,幽幽地望着她们一行人,唇角似笑非笑。
高潜走过来,道:“干爹,您找我。”
高起道:“瞧见没有?”
高潜顺着他的手看过去,恭顺道:“是沈姑娘要回陆府里省亲去呢。”
高起笑笑,道:“这位沈姑娘,可不一般呐。”
高潜道:“不知干爹指的是什么?不过儿子与她接触过几次,确实觉得她胸有丘壑,不同于一般女子。”
高起道:“这算什么?宫里聪明的女人多了去了。她啊,不过一个孤女,却能得陆庭之庇佑,得宁贵妃看重,今日,还能得太子殿下青眼,实在是不一般呐。”
他见高潜没说话,便道:“今日之事,你可得了消息了?”
高潜笑着道:“儿子不及干爹消息灵通,方才才略听说了些。”
“你倒是懂得藏拙。”高起将茶盏递给一旁侍奉的太监,顺着石阶慢慢朝着宫墙下面走去。
高潜忙扶着他,道:“干爹当心,仔细脚下。”
高起道:“我没事,虽老了,还不算不中用。”
高潜赔笑道:“谁敢说干爹不中用呢?您啊,如日中天。”
高起笑着道:“也不算如日中天了。上次的事情,我可被陆庭之摆了一道。”
“陛下看重您,不会相信那些流言蜚语的。”
“陛下是不信,可摆在他眼前的,他却不得不信。”高起目光阴鸷,道:“我这些年藏拙藏得太多,倒让陆庭之和梁少衡以为我当真怕了他们!”
高潜周身一凛,道:“干爹想怎么做?”
高起道:“就从这个沈姑娘身上下手吧。她不肯收我的东西,也算是有些骨气。去查查,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是。”高潜应道。
兜兰送菱歌至宫外,陆辰安和陆予礼早已等在那里了。
陆辰安自马上翻身跃下,走到菱歌身边,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多日不见,她好像瘦了些,濯而不妖,已颇有些倾城之色。
他的心头微动,道:“听闻你回来,家中一切都备好了。”
菱歌笑笑,道:“我只出来一日,不必这样麻烦的。”
“不麻烦。”陆辰安温言道。
兜兰见状,知道不好再打扰,便躬身道:“今日娘娘家里人入宫拜谒,娘娘实在抽不出身,等姑娘明日回来,再来见娘娘吧。奴婢先告退了。”
菱歌点点头,道:“劳烦你了,兜兰。”
“姑娘客气。”兜兰说完,便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转身离开了。
陆辰安看着兜兰如此敬重菱歌的模样,只觉心头不安,他不动声色地将想要握着菱歌肩膀的手收了回来,道:“我们走罢。”
陆予礼倒没有那么多心思,他笑着走过来,道:“你不知道,前些日子听闻你要回来,咱们府上都翻了天了。今日你带这么多东西回来,我猜啊,只怕要再翻一次天。”
菱歌没有察觉出陆辰安的情绪,只随着陆予礼上了马车,道:“外祖母他们,都还好吧?”
陆予礼一面扶着她上车,一面道:“不过是过日子,没什么好不好的。不过话说回来,你最近可千万别惹盈盈。”
“为何?”菱歌不解。
“前些日子宫里已传出了消息,太子妃的人选已定下了。”陆予礼正要说下去,却见陆辰安已沉着脸上了马车。
“二哥,你不是要骑马的?”陆予礼不解。
陆辰安正襟危坐,道:“我身上有些发寒,你替我把马骑回去吧。”
“发寒?”陆予礼看着面色红润有光泽的陆辰安,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
“劳烦三弟。”陆辰安的话语不容拒绝。
陆予礼无奈,只得冲着菱歌叹了口气,道:“谁让我是个尊重兄长的人呢?”
菱歌笑着道:“你只管去罢。”
陆予礼点点头,便掀开帘子跳了下去。
陆辰安这才小心翼翼的睨着菱歌,她面容沉静,带着些微的笑意,正抬眸望着他。
他的脸骤然一红,连喉咙里也干涩得厉害,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后,还是菱歌先开了口,道:“二表兄可有怪我不辞而别?”
陆辰安有些不安地垂了眸,道:“你既选了入宫这条路,便一定有你的道理。人往高处走……”
“二表兄以为,我入宫是为了荣华富贵吗?”菱歌轻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