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为她?
陆庭之居高临下地睨着他,道:“此事还要问菱歌的意思。”
菱歌看向杨惇,道:“男女授受不亲,只怕不便。”
一来她担心杨惇看穿她的身份,二来,凭着陆庭之那霸道的性子,只怕不喜杨惇与她过多纠缠……
“沈姑娘……”杨惇急道。
这一次,陆庭之却丝毫没有理会他,他伸出手来,虚扶着菱歌,直直从杨惇身旁掠了过去。
陆辰安紧抿着唇,急急追上来,道:“大哥公务繁忙,还是我送菱歌回去吧。”
陆庭之道:“我正好要进宫,顺便的。”
他说完,又看向陆盈盈等人,道:“二弟只须陪着弟弟妹妹们,送他们平安回府便是。”
陆辰安不好再说,只得咬着牙道:“是。”
菱歌有话要问陆庭之,也就没有拒绝,只朝着众人行了礼,便翩然离开了。
杨惇站在不远处,微微的垂下眸去,眼底有些晦暗不明。
杨妍走过来,道:“阿惇,我们回去罢。”
杨惇点点头,与众人道了别,正要离开,却见方才那舞伎走上前来,跪下道:“方才多谢公子相救!妾身媚奴,愿跟着公子,服侍公子!”
杨惇扶了她起身,道:“我用不惯使女,姑娘还是请自便吧。”
媚奴道:“公子方才也见到妾的处境,世间女子本就艰难,更何况似妾这般,操卑贱之业。长此以往,只怕迟早要沦为他人之禁脔,为人欺侮,不得善了。还求公子垂怜,救妾脱离这苦海,妾愿当牛做马,为奴为婢!”
杨惇眉头紧蹙,道:“方才你说,你从前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子,你父亲是谁?若他还活着,我可想法子送你到家人身边去。”
媚奴咬了咬唇,道:“妾的父亲,正是当年受谢少保一案连累的,父亲乃是谢少保之堂弟谢玉书。”
“什么!”杨惇瞳孔猛地收缩,道:“那你的原名是……”
“谢珺。”媚奴道。
外面落了雪,转眼已是白茫茫的一片,连屋檐上也蒙了一层雪白。
菱歌抬眸望着雪打花灯,犹豫地迈出步子去。
没有想象中的雪花落到身上的冰凉。
她骤然抬头,只见头顶上方不知何时多了一把伞。
她回过头看向陆庭之,笑着道:“没想到你出门还带伞。堂堂的锦衣卫指挥使,倒怕落雪。”
陆庭之轻笑,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来披在她身上,道:“本官从不带伞。”
是因为要与她同行,才带了伞吗?
菱歌不敢自作多情,只道:“马车呢?”
“时辰尚早,夜不算凉,步行而归不是更好?”
“步行而归?”菱歌有些诧异。
“你既有许多话要问本官,大概不会觉得这路太长的。”他淡淡道。
两人一路走着,在雪中踩出一串长长的脚印,又很快,被来往的行人踩乱了。
今日是上元节,街上格外热闹,可伞下的两人,却分外安静。
菱歌有许多话想问他,又不知该从何问起,只道:“那日首饰之事,的确是我的过错,是我不该将首饰赠给雅芙戴,拂了你的心意。”
陆庭之没说话,只是静静走着。
菱歌见他没有动怒,方暗暗松了一口气,道:“雅芙如今过得艰难,唯有三舅母可依傍几分,还请大表兄不要干涉她们往来……”
“今日,你只想提这些无稽之事?”他脚下一顿,道:“我自问不是君子,却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去为难自家人。三叔母想如何处事,都是她自己的事,更何况那首饰已碎,此事便算了了。”
“那就好。”菱歌道。
陆庭之攥着伞柄的手指微微紧了紧,又很快松开,却始终未发一言。
许久,他终于开口,道:“如此处罚韩确之,是你的意思,还是因为杨惇想这么做?”
菱歌不解,道:“此与杨公子何干?”
陆庭之没说话,只大步朝前走去。
菱歌赶忙跟上,道:“我知道你不怕韩确之,可他父亲的身份摆在那里,如今陛下封了霍时做锦衣卫副指挥使,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若是无端得罪了韩让,只怕……”
“你是在关心本官?”他突然道。
菱歌脸颊微红,道:“没,没有。”
陆庭之不自觉地勾了勾唇,道:“霍时不足为惧,不过是个莽夫,就算陛下安插他在我身边,也翻不了天。”
菱歌道:“我不懂朝堂之事,表兄之泰然自处便是,用不着和我说什么。”
陆庭之顿了顿,眼眸微寒,道:“你既说不懂朝堂之事,又为何要往宫廷中挤?”
菱歌抿了抿唇,垂眸道:“我自然有不得不入宫的理由。”
他望着她,许久只是默然,目光却越来越沉。
她突然抬眸,道:“表兄自问不是君子,那你这一辈子,可有害过什么人?”
陆庭之逼迫她看向自己,道:“我是锦衣卫,你说,我有没有害过什么人?”
菱歌道:“那我换个问题,夺门之变,表兄有参与多少?”
他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似的,眼神骤然一冷,捏住她的下颌,道:“你这是何意?”
“我只想知道,表兄是如何登上这锦衣卫指挥使之位的?”
菱歌收敛了以往的娇俏柔软,在这一刻,她没有半分退却的意思。
他冷冷地盯着她的眼睛,半晌,他猛地松开了她,道:“沈菱歌,你我之间,似乎还没有熟稔到你可以质问我这种问题的地步。”
一瞬间,他便全明白了。
他知道她要做什么,也知道她想做什么。正因如此,他才觉彻骨寒凉。
风起,菱歌鬓间的碎发正拂在她脸上,她的脸被冻得雪白,鼻尖和唇泛着淡淡的红色,明明是那样柔软的女子,眼眸却又如此倔强坚毅,好像这世上本没什么让她害怕的,也没什么让她牵挂的。
陆庭之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的眸光,从前在他身边,她总是和顺乖觉。让他忘了,她从前便并非是这样的一个人,就算经历磋磨,也未必能改本性。
可在这世上,太过执着并非好事。
他不知该如何劝服她,只是将伞扔在地上,道:“你若认定了要走这样的路,便该知道,这路如同在大雪中独行。”
菱歌将大氅脱下来还给他,一言不发便转身踏入雪中,连伞都未曾拾起。
他盯着她的背影,握在腰间的手紧紧攥着,却终究没有出言唤她。
直到大雪覆盖住她的脚印,他才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早知道,她会走到这一步的,不是吗?
他不能奢望,她会忘掉一切,安安心心地过平常人家的日子。
他顺着她走过的路跟上去,直到远远望着她走入宫门,才转身离开。
菱歌直到入了宫门,才伸出手来抱紧了自己的身子,抖落了肩上的雪。
这一路,还真是难走啊!
之前霍初宁对她说陆庭之与当年之事有关,她还不曾相信,如今却是半信半疑了。
若非如此,只怕他今日的反应也不会那样大。
她正细细想着,便听得有人唤她。
菱歌一回头,正看见兜兰站在不远处,原是霍家的人要出宫了。
霍初宁看着霍夫人怀里的霍玟,一时间有些恍惚。
若是没有这个孩子,如今的霍夫人便还是个妾室, 根本不配坐在这里。而她母亲, 是不是就不会被逼死?
“娘娘?”兜兰轻声唤她。
霍初宁回过神来,只见霍秉文已站在了她面前,躬身道:“娘娘在宫中侍奉陛下,也须得当心自己的身子,臣见娘娘神思倦怠, 实在担忧。”
霍初宁冷着脸道:“父亲既知道本宫在宫中的处境,便不该一次次带着人进宫来, 没得让皇后娘娘看见, 又该说本宫恃宠而骄。”
霍秉文被她一番话说得好生没脸, 只得赔笑道:“是, 是……娘娘先得有陛下宠爱,才能恃宠而骄呢。旁人针对娘娘,也是妒忌的缘故。”
霍夫人笑着道:“从前谢瑛在,还有人和娘娘分庭抗礼, 如今全京城只得娘娘一个美人, 陛下不宠娘娘,还能宠谁?”
“谢瑛的名字,也是你配提的?”霍初宁淡淡说着,眼底满是嫌恶。
霍夫人被她冷不丁地这样一说, 脸色马上冷了下来, 想要发作, 却又忌讳这是在宫中,因此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 难看极了。
霍秉文朝她使了个眼色,霍夫人才悻悻住了口,低头去哄霍玟,道:“妾是不配,可妾好歹也为霍家延续了香火,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呢。娘娘这样说,等玟哥儿长大了,让旁人怎么瞧他?”
“你少说几句!”霍秉文嗔道:“娘娘心烦,你就别跟着添乱了!”
“是。”霍夫人随口应道。
霍秉文低声道:“娘娘,听闻瓦剌那便差人送了个女子来,是陛下从前在瓦剌时纳的女子,过不了几日便会到京城了。”
霍初宁端着酒盏的手指一顿,道:“不过是个村妇,也值得父亲去提吗?不过父亲这消息,倒是灵得很。”
霍秉文笑着道:“臣是为了娘娘,才与杨阁老走得近了些,希望能帮得上娘娘。”
霍初宁抬起头来,瞪着他,道:“是么?”
霍秉文讪讪笑笑道:“臣听闻,那女子待陛下很是痴心。陛下是长情之人,只怕这女子入宫,会……”
“父亲也说陛下是长情之人,难不成会为了个村妇,弃本宫而去?”
“这自然不会,自然不会。”霍秉文连声道。
霍秉文又问道:“今日,陛下可来看过娘娘?”
霍初宁手上一松,酒盏便“啪”地一声摔在了案几上。
众人闻声,都抬起头来,看向这边。
兜兰一边为霍初宁添酒,一边道:“老爷管得也太宽了,娘娘如今在宫中看似荣华,可到底过得是什么日子,老爷又岂有不知的。若老爷当真心疼娘娘,便该陪着娘娘说笑解乏,而不是咄咄逼人!”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这样说我父亲!”霍初语怒道。
“初语,你闭嘴!”霍秉文道。
霍初宁抬眸看了霍初语一眼,道:“几日未见,二妹的性子还是和从前一样骄纵,父亲也该管管她,免得将来惹出祸来,没得连累霍家。”
“你……”霍初语不敢再说,只恨恨地坐了下来。
霍秉文道:“是,是。臣正想说呢,等过了年,霍时的婚事便该定下了,正想让娘娘参详参详人选。”
“父亲想祸害谁?”霍初宁淡淡道。
霍初语道:“长姐这话也太难听了!哥哥可是大明的战神!哪家姑娘嫁给哥哥,都是极荣耀之事。”
“扑哧”霍初宁忍不住笑出声来,道:“大明战神?二妹还真是没见识,就算是谢少保在世,也不敢称自己是战神吧?”
霍时目光凌厉,护在霍初语身前,正要开口,便见霍秉文冲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霍时这才敛了眉间的肃杀之意,道:“初语,你没事吧?”
霍初语摇摇头,道:“我没事。”
霍初宁看着他们,只觉心底恶心,便道:“本宫乏了,若是父亲没什么事,便带这一家老小的回去罢。”
霍秉文道:“是。”
他见霍初宁蹙眉欲走,便接着道:“臣看中了宋家的嫡女宋雅芙,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宋九安官职不高,不过宋雅芙是正儿八经的嫡女,配霍时也够了。”霍初宁懒懒道。
霍初语道:“长姐说得这是什么话?我倒觉得宋雅芙呆笨,根本配不上哥哥。”
“初语,怎么和你长姐说话呢!”霍秉文半是宠溺半是申斥道。
霍初宁看惯了他们这副模样,只觉胃里一阵阵的恶心。
霍夫人笑着道:“呆笨不呆笨的有什么要紧?娶妻娶贤,你哥哥若不喜欢她,将来想要什么女人没有?不过是把她放在家里当个摆设罢了。”
她这话说得意有所指,字字句句都刺在霍初宁心里。
霍初宁死死绞着手中的帕子,道:“霍时的婚事便由父亲做主吧。”
霍秉文道:“也好。”
霍夫人走过来,道:“我就说,这么点子小事,老爷全当是白问了娘娘一句的。等将来初语许人家时,才要靠娘娘好好参详,为初语选个好人家。”
“娘!”霍初语羞赧道。
霍夫人笑着道:“这有什么可害羞的?凭着我们初语的样貌性子,阖该嫁给杨惇杨公子的。”
她说着,眼眸不断地朝霍初宁瞥去,道:“娘娘说,初语若能嫁给杨公子,娘娘在宫中的日子也能好过些,对不对?”
霍初宁冷笑一声,道:“姨娘好大的野心。”
“当初让娘娘进宫,不就是为了给初语拼个好前程吗?”霍夫人丝毫不介意她称呼自己为“姨娘”,反而笑得倨傲。
“是啊。”霍初宁道:“二妹妹,定有大好的前程呢。”
宫门前。
霍夫人上下打量了菱歌一圈,道:“这位便是娘娘选了入宫的沈姑娘吧?果然是盘条理顺的,就算是我瞧了,也喜欢得不得了呢。”
霍初语不屑道:“娘和她有什么好说的?”
“你这孩子!”霍夫人嗔道,又看向菱歌,道:“还请姑娘好好照顾娘娘,天色不早,我们便不叨扰娘娘了。”
菱歌行了礼道:“夫人请便。”
霍夫人点点头,这才转身上了马车。
霍秉文淡淡道:“一个奴婢,你同她说这些做什么?”
霍夫人道:“如此貌美的奴婢,说不定哪天就爬到咱们娘娘头上去喽。”
话音未落,马车便徐徐离开了。
兜兰啐了一口,道:“姑娘别理她,他们一家子都是吸人血的虫豸,再没有好的。”
菱歌道:“娘娘怎么样了?”
兜兰叹了口气,道:“今日陛下本说好来看娘娘的,可到底还是被大臣们劝住了,留在了皇后宫里。娘娘心里本就堵着一口气,偏他们这家子人来了,整整叨扰了娘娘大半天,还说些有的没的话,气得娘娘脑仁疼。若非娘娘想做个样子,怕旁人嘲笑,奴婢是绝不肯来送他们的。”
菱歌自然知道霍初宁在霍家的处境,对霍家人也没有半点好感,便道:“我去瞧瞧娘娘。”
兜兰点点头,道:“有姑娘陪娘娘说说话,兴许娘娘就好了。”
菱歌道:“我们走罢。”
两人一路走着,远远的,永宁殿中便传来摔打东西的声音。
兜兰心头一急,再顾不上什么规矩,便急急推门冲了进去。
菱歌紧跟在她身后,也走了进去。
“娘娘!您这是做什么?”兜兰上前抱住霍初宁的腰,道:“娘娘何苦用旁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若是不喜欢霍家人,以后不许他们进宫来也就是了。”
霍初宁恨道:“本宫如何能不让他们入宫来?本宫如今没有一儿半女傍身,指不定将来还要靠他们施舍着过日子呢!”
兜兰心疼道:“这样的亲戚不要也罢,娘娘如何指望得上他们?他们不过是想借娘娘的势,给二姑娘搏个好前程罢了!”
“就凭她?就凭她也想嫁给杨惇?她也配?”霍初宁咬牙道。
菱歌还是第一次见到霍初宁这般失态,连她的眼神都是深入骨髓的孤寂阴寒,她不由得心疼起她来,若非那些所谓亲人的人步步紧逼,她又如何会走到如斯地步?
“宁姐姐,”菱歌走过来,轻轻抱住了她,安慰道:“一切都有我。”
“阿瑶……”霍初宁这才平静了些。
“姐姐放心,我会一直守在姐姐身边。”
“阿瑶,你知道吗?那个瓦剌女子要入宫了……”霍初宁突然崩溃,大哭了起来,“若是连她也生下一儿半女,可要我怎么办呢?”
“我们已经开始吃药了,身子会慢慢好的,对不对?”菱歌轻声哄她。
“呕……”霍初宁一阵胃酸,忍不住呕吐了起来。
兜兰赶忙取了铜盆来接着,又用帕子为她擦嘴,道:“娘娘可是哭伤了身子,万不可如此了。”
霍初宁抚着胸口,喘息着道:“也不知怎的,今日竟恶心得这样厉害。”
菱歌有些迟疑道:“要不要找个太医来瞧瞧?”
“太医?”霍初宁有些不解地看向她,又转而明白过来,她眼眸发亮,道:“阿瑶,你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