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旁的侍卫应着,很快将城门打了开来。
领头的侍卫见状,忙领着人让出一条路来,道:“大人慢走!”
少年没说话,甚至连眼神都没有施舍给他,只抬手扬鞭,飞驰而去。
谢瑶环着他的腰,揽得他更紧了些。
那少年不觉勾了勾唇,方才阴鸷凌厉的眼眸中亦破天荒的漾出一抹笑意来,像是春水初融。
两人不知骑着马走了多久,直到天蒙蒙亮,他才渐渐停下来。
谢瑶这才发现不远处正停着一辆马车,像是已等了多时了。
那少年利落的跳下马来,牵着马缓缓走到那马车前,方抬起头来看向她,道:“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他戴着帷帽,可不知为何,谢瑶竟觉得他的眼睛一定很亮,就算是漫天星子,也未必及得上他。
他伸出手来,想要扶她下马。
见她浑然不动,便又解释道:“车夫是信得过的人,他会送你去应天。”
“应天?”谢瑶这才有了一丝生气,一夜未说过话,她竟觉得喉咙哑得厉害。
“是啊,应天府的沈知南是你父亲的学生。”他笑着道:“别再回京城来了。”
谢瑶静静望着他,半晌,方道:“你到底是谁?”
他没说话,只是一点点敛了眼底的笑意,道:“不重要。我们这辈子都不会相见了。”
“那我欠你的呢?”
“也不必还了。”
言罢,他便背过身去,没再看她。
谢瑶跳下马,低低说了一句“多谢”,方才朝着马车走去。
她也没再回头,只听得身后阵阵马蹄声,夹杂着马的嘶鸣声,渐渐消失在了这噙香熏雨的风里。
她这才恍然意识到,那些曾经,已是五年之前的事了。
如今的她, 是沈家嫡女沈菱歌, 也是司药司中最微不足道的女史。
倩蓉关切道:“你没事吧?一晚上都睡得不稳当。”
菱歌摇摇头,道:“大约是昨日喝了些酒,醉了。”
倩蓉笑着道:“我也喝了酒,熬不动夜便回来了,没想到你已睡下了。早知道便拉着你同我们一起去热闹热闹了。”
菱歌笑着道:“明年我随你们一道去。”
倩蓉点点头, 又压低了声音,道:“昨日, 听闻你撞上潘司药了?”
菱歌道:“你们都知道了?”
倩蓉道:“嗯。她没有为难你吧?”
菱歌道:“没什么, 我收拾了半日药, 她也就让我回来了。”
“我就说, 司药是刀子嘴、豆腐心。”倩蓉轻松地笑笑,正要开口,却听得有人敲门。
“谁?”倩蓉问道。
“沈姑娘,奴婢兜兰。”
“兜兰姑姑……”倩蓉有些露怯的指了指门口的方向。
菱歌安慰道:“没事, 我出去和她说话便是, 你且歇着。”
倩蓉有些不安的点了点头,便又缩回了被窝里。
菱歌简单收拾了一下,便走了出去。
兜兰站在外面,见四下无人, 便行了礼, 道:“姑娘今日可当值?”
菱歌道:“正月里无人吃药膳, 我这里自然清闲些。”
兜兰道:“如此,便请姑娘随奴婢去一趟永宁殿吧。”
“可是贵妃娘娘……”菱歌话没说完, 又道:“罢了,我随你去。”
兜兰松了一口气,道:“姑娘请。”
虽是正月初一,整个永宁殿却沉寂得不像话,没有半点喜色。
霍初宁的脸色有些苍白,道:“昨日陛下突然来了,真是对不住,姐姐没能陪你一道守岁。”
“姐姐承宠,是好事。”菱歌如实道。
霍初宁却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猛地抬头看向她,道:“什么好事?承欢于不喜欢的男人身下,我只觉恶心。”
她说着,低低叹了口气,道:“陛下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我让你找的东西,你可找到了?”
菱歌点点头,从袖袋中取出一方帕子,道:“姐姐需要的药都在里面,大约够两顿的用量。”
霍初宁的脸上这才添了几分生气,道:“阿瑶,多谢你。”
菱歌笑着摇摇头,道:“举手之劳而已。”
霍初宁将帕子小心递给兜兰,道:“熬药的时候避着人,连药渣也仔细埋了,别给阿瑶惹麻烦。”
兜兰道:“奴婢省得的。”
菱歌道:“兜兰一贯是个有分寸的,姐姐不必担心。”
霍初宁叹了口气,道:“等过了十五,太子妃的人选便要定下来了。到时候,新人入宫,孩子一个个的生出来,哪里还有我立足的地方?”
菱歌想起陆盈盈也是要选太子妃的,不觉有些揪心,这样冷寂的地方,实在不是陆盈盈那种单纯的姑娘该来的地方。
霍初宁见她皱眉,忙问道:“怎么了?”
菱歌道:“我只是有些好奇,这太子妃人选会是谁?”
霍初宁听着,抬头看向兜兰,两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菱歌不解,道:“姐姐笑什么?”
霍初宁笑着道:“笑你呢!这太子妃人选是最没变数的东西,除了杨阁老家的姑娘,还能有谁?”
“杨妍?”
“可不就是她?”霍初宁敛了笑意,道:“杨敬做了这么多事,不就是为着让自己的女儿入宫么?唯有如此,才能保证他们杨家世世代代富贵荣华下去。”
菱歌没说话,只是抿着唇,半晌方道:“如此也好,也省得祸害旁人。”
她替陆盈盈松了一口气。
霍初宁望着她,道:“杨家上下,哪个不是嗜这权柄如命的?杨敬如此,杨妍也是如此,也唯有杨公子不同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说到“杨公子”三个字的时候,便不觉带了一丝叹息。
菱歌的眼眸黯了黯,道:“他的确是不同的。”
可再不同,也一样是顾全着家族,一路入了仕途,一路成为陛下近臣,一路……放弃了她。
也许再过不久,他便也会听从家族安排,娶一个门当户对甚至是对杨家有所助力的女子吧。
霍初宁似是察觉到她的心绪,便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阿瑶,你还念着他吗?”
“谁?”菱歌恍然,道:“杨公子么?”
霍初宁道:“我知道,若非此事,也许你们两人已修成正果,成了一对神仙眷侣了。”
菱歌笑着道:“时至今日,还说什么当年呢?”
“是啊!”霍初宁感慨道:“你经历了这样多,大约是再不能与他在一处的了,还不如早早忘了,一别两宽。”
菱歌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似他那般皎如月光的人,你我这样的人,如何配得上呢?”霍初宁低声说着,不知是在说菱歌,还是在说她自己。
菱歌抬头看向她,道:“姐姐何苦这样自贬?无论他如何想,也不论什么配不配,在这件事上,是我不要他。”
当初谢家一朝破败,无论此事是否与杨敬等人有关,她只知道,杨惇一次都没来看过她。
她明白,他有他的立场和苦衷,他是最孝顺端成的人,不可能冒着牵累父母亲人的危险去帮她,可她再明白,心里也是不失望的。
她甚至无数次希望,那个救她的少年就是他,抑或是他派来的。
可凭着他的性子,若知道她已变成了沈菱歌,又怎会不来应天看看她?又怎会在初次见到她时,如此诧异?
她自问不是圣贤,她要的夫君,便该心里眼里都是她,事事以她为先。似杨惇这般的男人,她不要。
霍初宁望着她,苦笑着摇摇头,安慰道:“好好好,是你不要他。”
菱歌见霍初宁心情好了些,也就安下心来,每日更稳稳群亖弍贰尔武九依私栖道:“这药姐姐且吃着,我会按时送来的。只是人的体质会变,这一剂剂的药吃下去,只怕也有些毒性。姐姐还是要按时请太医来诊脉才是。”
霍初宁含笑道:“我省得的。你也千万当心身子。”
菱歌笑着道:“姐姐放心,我最是宝贝自己的。”
言罢,两人又相互嘱咐了几句,菱歌便走了出来。
兜兰一路送了菱歌出来,端端正正地行了礼,道:“姑娘冒这样大的风险帮着娘娘,奴婢替娘娘谢过姑娘。”
菱歌赶忙扶了她起身,道:“何必行此大礼?姐姐自苦,我亦不悦。更何况这世上我原也没什么亲人了,如今有姐姐在身边,我倒觉得安心了许多。”
兜兰浅浅一笑,道:“奴婢也觉得自从姑娘进宫,娘娘也开怀了许多。”
菱歌笑着道:“这就是了。”
菱歌言罢,便摆摆手,转身向前走去。
兜兰向前走了一步,想要说些什么,终究是忍住了,没有说出口。
菱歌甫一回到司药司,便觉得气氛十分不同。平素那些女史们与菱歌虽不算十分热络,却也很是能说上几句话的,可今日,她们脸上的神情却实在算不上友好。
潘司药一脸凝重的望着她,见她看过来,便一拂袖,掀了帘子出去了。
菱歌不解,看向倩蓉,道:“这是怎么了?”
倩蓉一脸担忧的望着她,刚要开口,又有些不安地看了看左右。见众人都离开了,方道:“菱歌,你是不是……走了什么不该走的路子?”
“什么?”
倩蓉叹了口气,道:“方才高潜公公来过了,说是陛下传召。”
“传召我?”菱歌有些诧异。
“是啊!”倩蓉咬了咬唇,正要开口,却见高潜已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他今日着了官服,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神情虽仍算温和,眼眸中却多了一丝凌厉,让人瞧着,只觉眼底晦暗不明,连心都惴惴不安起来。
“菱歌……”倩蓉下意识地挡在菱歌身前,又忍不住瑟缩着缩了缩脖子。
菱歌反手将她护在身后,行礼道:“高公公。”
高潜回了礼,道:“沈姑娘不必多礼,原是陛下传召姑娘,还请姑娘跟着奴才走一遭吧。”
他言罢,那两个小太监便走了过来,齐齐站在菱歌身侧,一副她不走便架着她走的架势。
菱歌心中虽有些不安,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公公不必如此,既是陛下召见,奴婢自然不敢违抗。”
她说完,只看向倩蓉,微微地点了点头。
倩蓉惶恐不安的望着她,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菱歌见状,便转身走了出去。
高潜望着她的背影,眼底一寸寸地暗下去,也紧跟着她一道走了出来。
菱歌没想到,潘司药竟站在门外等着她。
潘司药看了高潜一眼,道:“公公,可容奴婢问她一句话?”
高潜温言道:“她是司药的人,司药自当问的。司药请自便。”
潘司药道了声“多谢”,便走到菱歌身边,低声道:“你且实话告诉我,你那日对我所说的话,是否当真?那些糊涂事,你可做过?”
菱歌目光清澈,坦然道:“奴婢对司药所言,没有一句虚言。”
潘司药微微颔首,没再说什么,只让到一边。
高潜见状,便带着菱歌一道离开了。
第36章 知南(二)
乾清宫的建筑规模、繁华富丽乃内廷之首, 自大明开国,便一直被当作皇帝的寝宫。到如今,已住了六位皇帝了。
菱歌望着乾清宫巍峨的牌匾, 那金色的大字仿若能穿过阳光, 直射到人心上去,她不觉眯了眯眼睛,装作很没见识地看向高潜,道:“入宫许久,奴婢还是第一次到陛下近前。”
高潜道:“姑娘聪慧, 定能让陛下满意的。”
菱歌不敢多问,只低声道:“公公放心, 无论如何, 奴婢都不会牵累公公。”
她言罢, 便径自朝着大殿走了过去。
高潜微一晃神, 赶忙跟了上去,在推开殿门的一瞬间,伴随着大门“吱呀”的尖叫声,他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梁翼。”
菱歌倒没想到, 今日陛下传召, 是因为他。
陛下坐在大殿中/央的高台上,他伏在案几之上,弓着身子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折。
如今天下不稳,奏折每日都如雪片般飞来, 落在他的案几上, 压弯了他的肩膀。
他已有四十多岁了, 那些年少时横扫天下的梦想已如前尘往事般散去了,如今的他, 只是一个想要安静度日的老人。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菱歌跪下行礼。
陛下没抬头,只是坚持着将手中的最后一个字落了笔,方才抬起头来,道:“起来吧。”
菱歌款款起身,她微微抬头,这才发现殿中并不止陛下一人。
梁少衡也在。
他坐在不远处,幽幽地望着她,手边放着一盏早已凉透的茶盏。
“你就是沈知南的女儿?朕隐约记得,那日宫中设宴,朕是见过你的。那时候,你还跟着陆家一道。”陛下开口。
“是,奴婢沈菱歌。陆家是奴婢的外祖。”菱歌答道。
“你生得倒不像他,性子也不像。”陛下淡淡道:“你父亲是一身傲骨,你倒是个乖觉的。”
他叹了口气,无限惋惜的看着菱歌,道:“你父亲是个有才学的,只可惜他对仕途没有执念,否则,他但凡懂些人情世故,也可比现在走得更高、更远些。”
菱歌道:“父亲并非对仕途没有执念,他只是有更想守护的东西。比如正直,比如忠义。奴婢倒觉得无甚可惜,父亲捧着这一颗赤子之心,能得陛下扼腕,得百姓称赞,得心灵宁静,便已足够。”
陛下听着,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奏折,很认真地看向她,道:“沈菱歌……朕记住你了。”
梁少衡亦坐直了身子,仔细打量着她。
陛下道:“朕有几个问题问你,你且如实回答。”
“是。”菱歌道。
“你可认得梁翼?”
“是,梁翼原是应天府知府,亦是父亲的上司。”
“他与你父亲的关系,是否亲厚?”
“梁翼是奸邪小人,父亲自然不愿与他为伍。”菱歌凛然道。
陛下目光沉了几分,道:“若有人告诉你,你父亲的死与梁翼有关,你可相信?”
菱歌道:“相信。”
她扬起头来,直视着陛下的眼睛,道:“他与父亲在政见上本就不合,又因着赈灾之事,被父亲点破了他想中饱私囊的点子,他心中恼怒,自然恨父亲入骨。此等小人,就算真的做出什么肮脏之事,也是极可能的。”
陛下没说话,只幽幽望着她,半晌,方道:“少衡,你来问吧。”
梁少衡站起身来,道:“是。”
他说着,看向菱歌,道:“我且问你,你在应天时,可听说过陆庭之这个人?”
“他是奴婢的表兄,奴婢自然知道。”
“那你可知道,司礼监掌印高起?”梁少衡的声音极具威势,不愧是惯常刑讯,可让犯人后悔生出来的东厂厂公。
“少衡!”陛下突然打断了他,道:“过了。”
梁少衡道:“陛下,不如此,怎会知道陆庭之是否和高起……”
“少衡!”陛下沉声道:“住口!”
“陛下要查出真相,又怎能顾惜什么往日情谊?人心思变,若他二人当真勾结在一处,陛下该当如何?”梁少衡不肯放弃。
陛下犹疑着尚未开口,便见陛下身边传来“咯咯”的笑声。
菱歌这才猛然发觉,原来陛下身后躬身站着一个人,那人佝偻着身子,一头银发,脸皮却白的吓人。
梁少衡极厌恶地看了那人一眼,道:“掌印笑什么?”
高潜赶忙走到那人身边,道:“干爹。”
“嗯。”高起摆了摆手,扶着高潜的手,一路走到菱歌近前,笑着道:“沈知南的女儿,真是不错。只是,可惜了。”
“你要做什么?”梁少衡神色一凛。
高潜的手也忍不住抖了抖,高起看了他一眼,安慰道:“慌什么?莫不是你看沈姑娘模样俊,舍不得了?”
高潜低头道:“干爹,她只是个小姑娘,不懂什么的。何劳干爹惦记呢?”
高起叹了口气,瞥了梁少衡一眼,道:“你懂什么?咱家不惦记她,是有人惦记着要害她呢!”
他说着,佝偻着看向陛下,道:“陛下,此事也没什么难的。如今梁翼已死,却留下了那么一封害人的书信,自是死无对症了。梁厂公疑心是奴才勾结陆大人,设计让那梁翼死在了诏狱里,奴才虽是个半死的人,却也不能蒙这种冤屈,给陛下丢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