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道:“说下去。”
高起道:“那梁翼说,是奴才指使他害死了沈知南。可陛下您是知道奴才的,奴才一个半截入土的人,要那么多银钱做什么?伤了奴才自己个儿的阴德没什么,可还有陛下和列祖列宗的呢!在奴才心里,最惦念的就是陛下了。”
“你少惺惺作态!”梁少衡恨道。
高起赔笑道:“梁厂公哪里来的怨气?厂公既想查,奴才让你查便是。奴才老胳膊老腿的,是受不起审了,可沈姑娘还年轻呢。依着奴才的意思,倒不如把沈姑娘拉去审一审,或是东厂,或是锦衣卫,再不济还有大理寺呢,总能审出来。”
“掌印好算计,哪个活人遭得住东厂、锦衣卫轮番的审?”梁少衡怒道。
“是遭不住。怎么?这沈姑娘遭不住就是正常,那梁翼遭不住就是算计了?”高起幽幽笑着,没有半点退缩的意思。
梁少衡看着他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只觉胸口都要气炸了,却找不到什么理由驳斥他。
的确,高起在宫中浸淫多年,最拿手的便是忖度人心。
陛下见他们二人争吵得厉害,只觉头昏脑胀,他揉了揉眉心,道:“梁翼不过是个小人,死就死了。两位爱卿不必为他伤了和气。”
“陛下!”梁少衡恨恨地看了高起一眼,道:“梁翼自然死不足惜,可若是因他已死就不去查他背后之人,岂不是正中了奸人的下怀?更是姑息了他背后的阴邪之人!”
高起幽幽笑道:“梁厂公口口声声说什么奸人,厂公别忘了,咱家虽是个不中用的,却也是陛下身边的人。梁厂公如此说,是说陛下用人不明吗?”
“你……”梁少衡看向陛下,道:“陛下,臣绝无此意!还请陛下明察!”
陛下摆了摆手,道:“少衡放心,你的秉性朕自然清楚。”
高起道:“说到底,梁厂公还是怜惜这位沈姑娘罢了。咱家倒忘了,梁厂公与沈知南师出同门,都是那谢庶人的门生!可不就是相护起来了?”
菱歌看向梁少衡,只见他已青白了脸色,十指死死攥着,道:“你不配说我恩师的名字!”
高起嗤笑一声,道:“是啊,咱家是个阉人,的确不配。可梁厂公别忘了,你现在与咱家没什么区别!都是陛下身边之人,讲究的不过是为陛下效力,还分什么高低?梁厂公万勿忘了自己的身份!”
梁少衡面色铁青,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只是死抵着唇,死死盯着高起,眼底满是恨意。
菱歌道:“奴婢自知不配妄言,可奴婢还是不得不说一句。梁厂公如此,并非是护着奴婢,而是不忍无辜之人遭受不公,更不愿看到陛下身边之人蒙尘,被人妄议。”
陛下看了她一眼,道:“说下去。”
菱歌接着道:“高公公是陛下身边的人,人人敬重。梁厂公如此,也是想借此查清背后之人,一来为陛下辨明忠奸,二来也为高公公正名。”
“至于奴婢,死不足惜。奴婢愿让梁厂公细细查证。”她掷地有声。
陛下望着她,缓缓点了点头,道:“你这丫头是个有见地的。”
梁少衡看着菱歌,虽没开口,眼底却多了几分敬重。
“如此,就让沈姑娘随少衡走一趟,细细审一审吧。”陛下道。
高起道:“陛下,奴才只怕梁厂公舍不得呢。”
“那依你说呢?”陛下道。
高起看了菱歌一眼,道:“东厂不能审,锦衣卫的陆大人又是沈姑娘的表亲,若当真捅到大理寺去,倒让大人们看笑话了。奴才倒觉得,不如将沈姑娘交给宫正司去审。宫正司的嬷嬷们一贯冷心冷面,倒不怕会怜香惜玉了。”
陛下点点头,道:“宫正掌纠察宫闱、戒令谪罪之事,倒也不算逾越。”
菱歌尚未反应,高潜便已凝重了脸色,没人比他更清楚宫正司是什么地方,那里多得是肮脏法子,能让人生不如死。更何况,宫正司的宫正可是高起的人!
第37章 知南(三)
高潜赶忙道:“陛下, 奴才忖度着沈姑娘也是个知情知理的人,也不必……”
“闭嘴!”高起啐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
高潜还想再说,可见高起已动了怒, 便不敢再违抗。
菱歌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 她虽没去过宫正司,却也多少听说过那里的传闻。
进入宫正司的人,轻则被剥层皮,重则失了性命,再无二话的。
“陛下!司药司潘玉求见!”
门外传来阵阵求见声, 混杂着门外太监们的劝诫之声,直直砸在人们心上。
高潜见状, 赶忙走到殿门前, 将大殿的门推开走了出去, 训斥道:“吵嚷什么?没得扰了陛下清净, 你们有几个脑袋?”
守门的太监们赶忙噤了声。
高潜又看向潘司药,道:“司药,陛下正在议事,还请司药先回去吧。”
潘司药冷了脸, 道:“我若再不来, 我司药司的人便保不住了!”
高潜道:“司药哪里话?沈姑娘可是锦衣卫指挥使陆大人的家眷,没人会伤她分毫的。”
他说着,朝着潘司药使了个眼色。
潘司药眯了眯眼睛,道:“高潜, 今日是你拦着我面见陛下, 我给你这个面子。倘若我司药司的人出了什么事, 我定要你好看!”
她言罢,便拂袖而去。
高潜抿了抿唇, 转身入了大殿,又将殿门重新阖上,方道:“陛下,是潘司药有事求见,奴才已打法她回去了。”
陛下没说话,这于他实在是太过微末的事,不值一提的。
高潜看向菱歌,只见她面容沉静,仿佛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只是额角微微腻出的薄汗暴露了她的心绪。
宫正司单是罚跪、提铃、杖刑和板著四种刑罚便足够折磨人了,更何况还有旁的酷刑,便是一个大男人也受不住。
梁少衡看不过,道:“掌印好算计,这宫正司在宫中,岂不是司礼监的天下?能审出什么来?不过是让人皮开肉绽,却白做牺牲!”
“梁厂公如此说,只怕有失公允。这宫正司就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咱家能做什么?又敢做什么?”
陛下被他们吵得脑仁疼,大手一挥,道:“此事就这么定了,不许再吵!谁若再敢多言,朕便……”
话音未落,便听得“砰!”的一声巨响。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大殿殿门被猛地推开,而守门的太监们早已低头伏地,没有一人敢上前阻拦。
“庭之?你怎么来了?”陛下眯着眼,在光线中勉强辨认出陆庭之的轮廓。
陆庭之大步走进来,他着了飞鱼服,发髻虽高束着,鬓边却依稀有些散发,自额角垂下来,显得风尘仆仆,仿佛披星戴月而来。
他的目光划过菱歌的脸,见她面色微微泛白,不觉蹙了蹙眉。
他没有犹疑,只径直走到陛下面前,重重的跪了下来,道:“陛下万岁!”
陛下道:“起来吧。”
高起和梁少衡都没开口,可目光却没有一刻从他身上挪开,高起神情自若,梁少衡却是眉头紧锁,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陆庭之傲然扫过他们二人,道:“梁厂公既来陛下面前告本官的状,何不通知本官一道来听听?”
梁少衡冷声道:“既是一丘之貉,有高掌印在还不够吗?”
高起道:“梁厂公,你说话也该客气些!咱家与陆大人虽交好,却是君子之交……”
陆庭之冷笑一声,道:“交好这种话,高掌印今后还是不要再提了。”
“陆大人?”高起不解,赶忙赔笑道:“这话是怎么说的?”
陆庭之不动声色地护在菱歌身前,道:“高掌印既敢打本官的人的主意,就别怪本官翻脸无情!”
“这……这是怎么话说的?”高起急道:“这可都是沈姑娘愿意的呐!”
陆庭之道:“东厂也好,宫正司也罢,今日本官倒要看看,谁敢动她!”
陛下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庭之,你先别急。朕同意高起之言,也是为了还你一个公道啊!这梁翼死得不明不白,总得有个说法。”
“陛下要说法,臣便给陛下个说法。那梁翼是受不住刑死了,还是被人害死,都是臣管教下属不利之责,是打是罚,臣都认了。”
陆庭之说着,看了高起一眼,道:“至于梁翼死前所留的书信,臣实在不知,里面的内容更不在臣询问的范围之内。臣查的是梁翼贪赃枉法之事,并不知道是他害死了沈知南,更不知其后另有隐情。也许,当真是有人提前知道了书信内容,才会杀人灭口,也未可知。”
他说着,看向身后的方向,道:“还不把人带上来!”
周临风应言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名锦衣卫,他们身上架着一个受过了刑的人,浑身血肉模糊,虽换了白净衣服,可还是隐隐能看见里面的血迹。
陛下皱了眉,似是不习惯这血腥的味道,不耐道:“这是什么人?”
陆庭之道:“他是什么人,还是让他自己说吧。”
那人被猛地丢在地上,他抬起头来,勉强用肿胀的眼睛在大殿中搜索着,在他看到高起的一瞬间,眼睛一亮,道:“伯父,伯父救我!”
高起仔细辨认道:“你是……”
“是我啊!我是高全!”
高起惊道:“陆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陆庭之淡淡道:“梁翼死的那日,便是他当值。我本不信此事与高掌印有关,却发现此人正是高掌印的侄儿。”
“这……”高起垂着双手,走到陛下身边,跪了下来,道:“陛下,您信奴才,奴才什么都不知道哇!”
“庭之,此人可招了?”陛下的眼眸微寒。
陆庭之道:“可惜他受遍了刑,却什么都没招。正因如此,臣本不愿将他带到陛下面前,更不愿因此让陛下对高掌印起了疑心。若非今日高掌印和梁厂公对菱歌相逼至此,臣也不至如此!”
高起听得高全没有招认,才略略放下心来,哭着道:“陛下,您信奴才!受了这么多刑,若真有什么,他肯定招了!”
陛下冷了脸,道:“此事未免太过巧合。”
陆庭之道:“既然他不招,也没什么难的。臣这便带他回去,把那诏狱的刑罚再给他试一次,大约也就肯招了。”
“不不!我不要再回去!伯父,伯父救我!”高全嘶吼起来,朝着高起一路爬过去,在地毯上拖出了一道血痕。
高起嫌恶地看着他的模样,道:“放肆!陛下面前,安敢喧嚣!”
此时高全已顾不得那么许多,什么规矩不规矩的,都没有死来得可怕。
他拼命爬到高起面前,道:“伯父,那梁翼可是……”
话还没说完,高起便一把按住他的头,将他撞在了柱子上。
在场的人都大为惊骇,陆庭之一把将菱歌揽在身后,用身子遮住了她的目光。
陛下声音一沉,道:“高起,你这是做什么?”
高起颤颤巍巍的跪下来,道:“陛下,奴才……奴才实在是担心他惊扰了陛下,一时情急才会如此……”
周临风走到高全面前,探了探他的鼻息,冲着陆庭之微微摇了摇头。
不等陆庭之开口,梁少衡便冷声道:“到底是怕他冲撞了陛下,还是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高掌□□里清楚。”
高起道:“陛下明鉴!奴才待陛下的心,天地可鉴!”
陆庭之冷声道:“掌印待陛下的心如何,待这天下人的心又是如何,本官倒实在拿捏不准了。”
高起道:“陆大人,你我一向交好,为何要如此咄咄相逼啊!”
陆庭之斜睨着他,道:“若非掌印的心思动了不该动之人,本官也不至如此。”
高起听着,不觉多看了菱歌一眼,他倒没想到,一个远房的亲戚能让陆庭之护到如此地步。
他登时懊悔不已,道:“陛下,奴才……”
“罢了!”陛下道:“此事就到此为止!谁都不许再议!”
梁少衡不甘心,道:“陛下,此事……”
陛下阴沉着脸,虽一言未发,却已足够让他闭嘴了。
高起这才松了一口气,由着高潜将他扶起来,道:“奴才多谢陛下!”
陛下揉着眉心,随意摆了摆手,道:“都下去吧!”
“是!”众人齐声应着,退了下去。
陆庭之又道:“陛下,过几日是上元节,臣想接沈家表妹归家一日。”
陛下的心绪已再经不起什么事,便只道:“准了。”
陆庭之带着菱歌一道道了谢,方退下了。
走到大殿之外,高起才觉得后怕,他走到陆庭之身边,道:“陆大人,此事……”
陆庭之没看他,只侧身拦住了梁少衡的去路,道:“今日之事,梁厂公不打算解释解释吗?”
梁少衡冷着脸,道:“我只是想查明真相,无意针对谁。”
他说着,扫过高起的脸,眼底满是阴霾。
陆庭之向前一步,逼视着他的眼睛,道:“本官不管你是有心还是无意,梁少衡,你若再敢把菱歌牵累进来,便休怪本官无情!”
梁少衡看了菱歌一眼,这一次,他没有反唇相讥,反而向后退了一步,拂袖离开了。
高起见状,有些迟疑的走了过来,道:“陆大人,您放心,今后这后宫之中,绝没有一个人敢欺负沈姑娘。”
陆庭之淡淡看了他一眼,道:“今日之仇本官记下了,旁的事,还请掌印做之前三思!”
言罢,他便带着菱歌一道离开了。
第38章 上元
“表兄, 为何他们都怕你?”菱歌有些不解,明明高起才是陛下身边最亲近之人呐。
菱歌见他不答,便接着问道:“今日之事, 便这样算了?那梁翼身后之人呢?我爹的冤屈呢?”
陆庭之脚下一顿, 转过身来。
菱歌低着头,便直直地撞在了他胸膛上。
菱歌赶忙抬起头来,正对上他的目光,这一次,他的目光并不冰凉, 反而有些让她看不懂的意味。
他握着她的双肩,道:“我答应你, 总有一天, 我会查出真相, 还你父亲一个公道。”
菱歌撞在他的目光中, 他的目光深邃如潭,一时间,她连低头都忘记了,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道:“我当然相信你啊!”
否则, 也不会等这么久。
他听着,唇角不觉微微勾起,又很快恢复如常。
“陛下宠信高起,今日之事只能点到为止。”他顿了顿, 又道:“能做到这一地步, 已足够。”
菱歌会意, 道:“我明白。陛下性子虽不算孱弱,却太重情。”
被情所绊, 于外人眼中,便是不分缘由的袒护,便是是非不明,便是……昏庸。
当初高起帮陛下发动夺门之变,于陛下看来,那是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给了他希望。因此,无论高起做得有多过分,只要他还算忠心,陛下便不会对他怎样。
同理,陛下对帮助他发动夺门之变的其余几人也是一样。
菱歌想着,不觉看向陆庭之,“你可做过什么问心有愧之事?”
“嗯?”陆庭之眼底一沉,道:“自然是有的。”
陆庭之,难道你当真是其中之一吗?
菱歌心头一窒,不敢再问下去,却忍不住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
可他只是深深望着她,没有多余的情绪。
菱歌避开了他的目光,掩饰着自己的情绪,笑着道:“是啊,这世上有几个人敢说自己事事问心无愧呢?”
“有一个人。”陆庭之道。
“什么?”菱歌抬头望向他,笑着道:“你想说的人该不会是你自己……”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他诚然道,眼底流露出一抹惋惜。
“罢了,不说这些了。”他收敛了情绪,好像方才那抹惋惜是菱歌看花了眼。
“上元节时,我会派人来接你。”他说着,便向后退了一步,转身就要离开。
“等一下!”菱歌唤住了他。
他有些不可置信的回过头来,道:“何事?”
菱歌快步走到他身边,踮起脚尖,凑近了他,眉眼几乎蹭到他的鼻尖。
陆庭之喉咙一紧,还未来得及反应,眼里已全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