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王哥哥,你信吗?”
“什么?”
“我做这一切,不只是为了父亲、姐姐,更是为了我自己。”菱歌红了眼角,道:“我得给自己一个理由,让自己活下去。我没有办法安然的活着。我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你们付出了这么多,我却独自一人置身事外。”
“阿瑶……”朱灵封悲悯地望着她,像在看一个迷途不知返的孩子,道:“这是我们该承受的命运,你有机会逃脱这一切,是我们最大的幸运。”
菱歌摇摇头,道:“不能了。襄王哥哥,从姐姐死的那一天起,我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她说着,又斟了一杯酒,苦笑道:“好想大醉一场啊!”
五年前。
“吱——”门被猛地推开,裹挟着外面的嘻笑声、呻/吟声一道涌了进来,与这屋子里的安静格格不入。
谢瑶的心也随着这声音微微发颤,她倏的抬起头来,只见一名四十岁上下的男子大步走了进来。
他满脸的得意,居高临下的望着面前一切,一双眼睛却有意无意的瞥向角落里瑟缩着的女子,那目光刚开始还有所顾忌,到最后,简直是赤裸裸的黏在她身上了。
谢瑶只觉得他的目光恶心无比,什么清流,什么新贵?他们拼命将她父亲拉下来,拼命给他添上谋逆、贪污、好色的罪名,可他们呢?又比她父亲高尚到哪里去?
那男子并未察觉到谢瑶的心思,他只是直勾勾的看着那女子,一脸□□。
是了,他现在再不必顾忌什么。这里是青楼,本就是男人找乐子的地方,无论那女子从前是谁,事到如今,就算她百般不愿,也得曲意逢迎他,在他身下承欢。
想到这里,那男子脸上的笑意更浓,连那张满脸横肉的脸都透着黑黄的脸皮映出些红色来。
他朝后面做了个手势,立即有老鸨迎上来,笑吟吟的陪在他身侧,道:“大人,这便是谢瑛的房间了,这丫头刚烈,还不肯接客呢。若不是大人的面子,我是绝不敢带人上来的,再怎么说,她也是谢少保的千金,若出了什么差池……”
话没说完,老鸨只觉手上一凉,是一锭金子。
“什么谢少保?那是谋逆的反贼!昨日已在菜市口被千刀万剐了!”那男人笑着道。
“是了,是了,”那老鸨说着,扇了自己一个嘴巴,道:“大人说的是。”
她说着,瞥了墙角的女子一眼,道:“什么金枝玉叶,现在啊,也就是个娼妓,给大人提鞋都不配。”
“住口!”那男人横眉一扫,透出几分凌厉来。
那老鸨登时便住了口,极有眼色的退了几步,道:“大人且寻着乐子,妾先退下了。”
“去吧!”那男子不耐烦的摆了摆手。
眼看着那男子要走过来,谢瑶赶忙站起身来,伸出双臂拦在那男子面前,呵斥道:“凭你什么东西?也敢肖想我姐姐!你若是再上前一步,我杀了你!”
那男子皱了皱眉,还没开口,老鸨便冲了上来,一把拽住谢瑶,嗔道:“你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滚回房里去!”
谢瑶挣扎着不肯,只死死瞪着那男子,厉声道:“北京保卫战时,你是我父亲同生共死的战友,你行伍出身,若非我父亲提携,你又如何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我父亲再想不到,他的同僚好友,竟想要染指他的女儿!”
那男子走上前来,一把捏住谢瑶的下颌,道:“我当是谁,原是谢二小姐,好伶俐的一张嘴啊!”
谢瑶忍着痛,接着道:“你背信弃义,就算今时今日得了高位,也总有一日会跌下那位置!你若敢碰我姐姐,等到我父亲平反之日,便是你的死期!”
那男子冷笑一声,道:“谢二小姐,你还当你是谢玉景的掌上明珠吗?我告诉你,我不仅要染指你姐姐,等你再长大些,你也是我的囊中之物!”
“你无耻!”谢瑶大声道。
她狠狠的踹了他一脚,还要再打,已被后面涌上来的龟奴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那男子看着她倔强的眼神,只觉心底发寒,他走上前去,正要甩她一个耳光,便听得身后传来女子清冷的声音:“够了!”
是谢瑛。
那男子顿时放过了谢瑶,寻声朝她望去。
“啊!”老鸨惨叫起来,像是见了鬼,道:“你……”
谢瑛缓缓站起身来,扬起脸来,静静的望着眼前的人们。她似乎很满意他们的反应,几乎讥笑出声。
“妈的!什么天下第一美人?这种丑八怪就算脱光了站在老子面前,老子也不会睡她!”那男子恨恨的说着,掐住谢瑛的脖子,道:“好啊,不想服侍老子,那你就去做最下等的娼妓!千人枕万人骑,老子倒要看看,到时候你的嘴是不是还像你的骨头一样硬!”
谢瑛没说话,极平静的接受了这一切,只是眼眸更冷,像是陈潭。
谢瑶望着她,泪水一滴滴从眼角滑落,再也止不住。
那是谢瑛啊!被称作云中仙子的谢瑛啊!
她从前那样爱惜自己的容貌,连被蚊子叮一个包都要惆怅许久,可是现在,她却亲手在她脸上刻了数道血痕,刀刀深可见骨,翻着血红的皮肉,让人心惊。
谢瑶心疼的厉害,几乎快要窒息了。
谢瑛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她冲着她浅浅一笑,似是安慰。
谢瑛本是明眸善睐的美人,一笑倾城,可如今这笑容配上外翻的皮肉,却显得凄厉可怖,一双眼睛再没有半点光亮。
谢瑶也笑,可是她笑不出来,笑得比哭还难看。
若不是这场劫难,她的姐姐本该风风光光的嫁到东宫里去做太子妃的。
可是现在,她父亲被凌迟,母亲自缢,兄长们皆被杀,她和姐姐沦为娼妓。而太子,也不再是太子了。他被封为襄王,囚禁宫中,生死未卜,再也保护不了他心爱的姑娘。
那男子咒骂了几句,直到老鸨央求着给他换个花魁娘子,方恨恨的走了。
老鸨没好气的看向谢瑛,道:“我说谢大小姐,你这又是何苦呢?”
谢瑛没说话,只倔强的扬着下颌,眼底没有一丝情绪。
老鸨恨道:“你既然不给我生意做,那我也不必照拂着你了。”
她说着,看向身后的龟奴,厉声道:“把她卖到最下等的勾栏里去,别让我再看见她!”
谢瑛淡然的闭上了眼睛,好像对一切都漠不关心。无所谓生,无所谓死,无所谓荣,也无所谓辱。
谢瑶挣扎着爬起身来,扑到谢瑛身边,转头看向老鸨,道:“不可以!不可以卖掉我姐姐!”
“阿瑶,别求她。”谢瑛睁开了眼睛,悲悯的看着她妹妹。
谢瑶目光坚定的看向老鸨,道:“我姐姐欠你的,我来赚。我会是你手里最赚钱的姑娘!”
“阿瑶!”谢瑛痛苦的唤道,她知道改变不了谢瑶的心意,她的妹妹如她一般倔强骄傲。
“你?”老鸨轻笑一声,可望着谢瑶的脸,她的笑意便渐渐凝在了脸上。
谢瑶虽然还未及笄,却已是个美人胚子了,假以时日,她一定会艳绝京华。更何况,她更年轻,花期也就更长。
她轻佻的捏起谢瑶的下颌,道:“希望谢二小姐说到做到。”
言罢,那老鸨便玩味的看了谢瑛一眼,道:“走罢。”
她正要离开,便听得谢瑶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找个大夫来,为我姐姐诊病!”
龟奴们不知所措的看向老鸨。
老鸨冷笑一声,道:“去啊,给她找个大夫来瞧瞧。”
“是!”龟奴应道。
那一日夜,大夫的确被找了来,可谢瑛的脸却再不能好了。
也是从那一夜起,谢瑛将自己关在房中,再不愿踏出房门一步。
谢瑶守在房门外,她不愿打扰谢瑛,只是这样静静的守着。好像只要这样,她便留得住她的姐姐。她那风华绝代,却又被命运裹挟,半点不由己身的姐姐。
夜已深了,谢瑶依旧不肯离开。
半梦半醒间,一双玄色云锦纹靴出现在她面前。
第34章 往事(二)
谢瑶缓缓睁开眼睛, 顺着那云靴朝上看去,只见一个少年正站在她面前。或许是少年吧。他一袭玄衣,身上披着玄色披风, 腰间别着一把剑, 头上带着帷帽,帽檐低低的垂下来,遮住了他的脸,只隐约露出轮廓光洁的下颌,线条流畅好看, 宛如刀削。
“你是谁?”谢瑶有些不安,仍强自镇定着问道。
那少年俯下身子, 他想要与她平视, 可到底他太高了些。
谢瑶看不清他的眼睛, 便只能看着他那帷帽之下影影绰绰的下颌。
他没有蓄须, 那下颌很是白皙。
“谢二小姐?”他轻声道。
谢瑶盯着他,道:“你是我的客人?那鸨母竟让你来?你使了多少银子?瞧你年纪轻轻,还是学点好吧。”
“我年纪轻轻?”那少年有些好笑的看着她。
“乳臭未干。”谢瑶认真点评道:“色字头上一把刀,少年人还是离得远些吧。”
“你当真不知我是谁?”那少年有些不信。
谢瑶又仔细看了看他, 隔着帷帽, 她实在看不分明,也就懒得再去费神,只道:“不认识。”
那少年眼底涌出一抹失望,他虽早料到会是如此, 可还是忍不住有些黯然, 道:“也罢, 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你说什么?”谢瑶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如今她父亲已是人人唾弃的恶徒,朝野上下但凡与她父亲沾上些关系的人都被清洗, 轻则罢官,重则斩首,抄家、流放更是常事。因此,平素那些千方百计与他父亲交好的人全都隐了踪迹,连当今太子都不敢替谢家说一句话,更何况旁人?
“我可以救你出去。”那少年望着她且惊且喜的眼神,伸出手来,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
“还有我姐姐。”
那少年微微颔首,肯定了她的说法:“还有你姐姐。”
谢瑶避开他的手,眯了眯眼,道:“你的要求呢?”
“要求?”
“你要什么?我已没有银钱给你,你若是想要我……”
“我要你。”少年不假思索。
谢瑶面色一红,眼底隐有愠怒,若她还是谢家二小姐,单是他说这样轻薄的话,她便绝不会放过他。
可如今,她再不是什么谢家二小姐,而是……娼妓。任谁都可以对她说轻佻的话,而她,甚至是有求于他的。
真是讽刺……
谢瑶带着三分警惕,向后退了些。她本就靠在墙边,根本是……退无可退。
她壮士断腕似的,猛地抬起头来,正撞上他的下颌。
原来不知何时,他已凑近了些。
“哎呦!”谢瑶吃痛,忍不住惊呼一声,又赶忙住了口。
他有些不安的望着她,小心翼翼的问道:“是不是撞疼你了?”
谢瑶摇了摇头,下定了决心,道:“只要你能救我姐姐出去,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那你呢?”少年问道。
“我能活下去。”
“哪怕是在这里?”
“是,”谢瑶倨傲的望着他,眼底隐有幽光,道:“哪怕在这里。”
那少年没说话,只是默然,许久,他才终于开口,道:“明日夜半,等我。”
言罢,他便站起身来,最后深深的望了她一眼,很快便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
那一眼,让谢瑶不觉一窒。
这眼神很熟悉,她仿佛在哪里见过,她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可她抓不住。
她转过身去,轻轻推开了谢瑛的房门。
谢瑛躺在榻上,紧紧的闭着眼睛,好像已经睡熟了。
可谢瑶知道,她一定没睡。
谢瑶走到她身边,轻声道:“阿姐,明日夜半,有人救我们出去。”
谢瑛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依旧没有开口。
谢瑶没有在意,只是靠在她身上,道:“阿姐你说,是不是太子……襄王哥哥派人来救我们的?他心里喜欢阿姐,是绝舍不得阿姐在这里受苦的。”
谢瑛仍是紧闭着眼,泪水却顺着眼角滑了出来。
“也可能是……”谢瑶没说下去,只是低声道:“我听闻他父亲入了阁,被陛下封为首辅,他一贯端成雅正,又素来孝悌,一定不愿再与我扯上关系了吧?也罢,我也不稀罕。”
谢瑛轻轻握紧了她的手,虽未开口,谢瑶却已全明白了。
她是心疼她。
“明日我们离开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再也不会有人知道,我们曾经历过什么……
荣的,辱的,都过去吧……
一整日,谢瑶都在惴惴不安中度过。
老鸨惊叹于她的乖顺,只当是她想通了,甚至忘了派人严加看管她。
夜半时候,那少年如约出现在了她面前。
“我去唤阿姐。”谢瑶道。
少年点点头,道:“好,我们这就出城去。”
“出城?”谢瑶有些不解,此时已是宵禁,在京城行走尚且不易,更何况是出城。
“嗯。”他没再多言,只是退出房去,侧身倚在墙边,双手抱臂。
谢瑶悄悄从房中走出来,走到谢瑛房门前,低声唤道:“阿姐。”
没人应她。
谢瑶心头涌起一抹不安,赶忙推了门进去。
“阿……”
有人在身后捂住了她的嘴,谢瑶来不及挣扎,只是怔怔的望着面前悬在梁上的谢瑛,连呼吸都忘了。
她的心啊,怎么会这么空落落的?
谢瑛的脚笔直的垂下来,好像在告诉她,她已经认命了。可她身上分明穿了一身白衣,她明明是不甘这命运的啊!
谢瑶的脚像是灌了铅一般,重的抬不起来,突然,她冲上前去想要抱她下来,她不能……她绝不能就这样放任谢瑛以这样屈辱的方式死在这种肮脏的地方!
谢瑶这才发现有人在身后揽住了她。
“放开我!”她低吼道。
他却抱得她更紧,他的鼻息扑在她后颈上,下颌嵌在她颈弯处,她能感觉到,他在微微的颤抖着,好像他能感受到她的一切痛苦似的。
可这世上,从来也没有什么感同身受。
“还走吗?”虽是疑问,他的口气却不容置疑。
谢瑶这才如梦初醒,她倏的转过身来,死死的盯着他的眼睛,泪水倔强的涌出眼眶,“我是不是……不能带她一起了?”
那少年眉间有一丝松动,却仍冷着脸道:“我答应你,将来会为她报仇。”
少年神情认真,谢瑶却只觉得可笑,她甚至不知道仇家是谁,谈何报仇?
她眼底满是绝望,她看不到活着的希望,可她知道,她得活着。
他读懂了她的目光,没再迟疑:“跟我走!”
没等她回应,他便拉紧了她的手,带着她从窗口一跃而下。
谢瑶的耳边都是风声,她木然的跟他一道上了马,目光却没有从谢瑛的窗口离开过一刻。
那窗口越来越小,渐渐的,化作一个红色的光电。
远远的,她听到有人在喊“走水了”。
谢瑶闭上了眼睛,任凭泪水融化在她眼睛里,等到泪水终于干了,她才睁开了眼睛。
此时,她的头上已多了帷帽,身上也多了一件玄色的披风,将她彻底掩在了夜色之中。
“最后看一眼京城吧。”他说。
“没什么好看的。”谢瑶冷冷的说道。
“没有……惦念的人了么?”
“没了。”
“大人,这么晚了您这是要出城去?”
城门前,一对侍卫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谢瑶低下头去,几乎将整个身子都贴在了那少年身上,那一瞬间,他的背微微僵了僵。
他伸出手来,覆住了她的手,往他腰间拽了拽,让她揽得他更紧。
“陛下吩咐的差事,也是你能过问的?”少年厉声道。
“小的不敢!”那领头的侍卫慌忙低下头去,又吩咐一旁的侍卫道:“快开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