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的逃妻(水墨染)

她是他千方百计强求得来，没想到有一日他自己先推开了她。
而他已经开始后悔。
“世子，启明送出口讯，沿途作好了安排。”
陆迟压下多余的情绪，算了算时间，“让贺大人请严阁老进京，就说学生们想替他好好办一次八十寿辰。”
“是。”
当苏轻眉坐马车赶到，陆迟的船已然行了很远，她撩开帘子，只余下看不清的一道虚影，女子静静趴在车窗，目光放空。
她同样有些后悔，后悔不该与他赌气，两日没给他好脸色看，连他上船都没来送他。
堤岸边种了一排樟柳，树下有个眼熟的小孩在徘徊，苏轻眉的视线无意中与他对上，他停顿了片刻奔跑过来，李焱见状拦住他，交流了几句才带孩子到马车边。
李焱轻揪了揪他的耳朵，介绍道：“县主还记不记得胖虎？他住在这附近，白日里常来码头玩耍的。”
苏轻眉攀下马车，很快想起是很久之前她和陆迟一同安置的流民孩童，那时男孩长得胖乎乎，现在也是，很容易勾出她的回忆。
哎，她更想陆迟了。
“嗯，我记得。”
胖虎十一二岁，因为胖显得形容憨厚，他仰起头，“苏姐姐，陆迟哥哥让我帮他把这样东西交给你。”
小孩从口袋里掏出明显是木雕的物件，他勉强半握住递到苏轻眉面前，摊开手掌，原来是只简易的小船。
木屑尚未来得及擦干净，看得出临时雕刻而出。
苏轻眉莫名感到喉咙微苦，“他……有没有说什么。”
胖虎的小胖手指了指船头的小人，“喏，这个就是他，苏姐姐看到了，当是为他送行。”
苏轻眉接过捏在手心，抿唇，“万一我不来呢。”
胖虎笑得龇牙咧嘴，“陆迟哥哥说你心最软了，会晚来一会儿，但他知道你一定会来，要是你哭，还让我帮忙哄你嘞。”
苏轻眉心口微热，转过半身，摸了摸木头小人的头，低声嘟哝：“谁会哭啊，他净做多余的事。”
话是如此，她拿出锦帕将小船包住，裹紧贴身藏在左胸襟侧。
胖虎童言无忌，疑惑问道：“苏姐姐，我觉得今天的陆迟哥哥不开心，你们会分开很久吗，他好像很舍不得的样子。”
苏轻眉回过头，“那是他以为，姐姐告诉你个秘密，我再过几天就赶上他，杵在他面前吓他一跳！”
程家钱庄没存银的事在扬州闹得沸沸扬扬，关了大半，仅剩的几间门口等满了要取银票的普通百姓，程江三催四请才在醉东居见到了苏轻眉。
他现在只想拿回投入大船的银两，可苏轻眉一句话就把他堵得没话说，毕竟船都押在市舶司手里，她一个他们眼里的‘妇道人家’哪有本事解决。
这半旬，程江没有一晚整觉，李氏和沈家素来交好，当沈钧将存在他们那儿的银两取出，结合莫名其妙扣住的船只，他就明白先前是他低估了李氏的手段。
“李东家，只要你和沈家说一句，让他们把银子存进来，我保证将新买的大船退回去，以后绝对不会做海运生意。” 他答应归他，可没说他儿子不能做，等度过难关再谈别的。
苏轻眉喝了口茶，笑道：“我和沈夫人关系就算不错，总不能开口管人家的银子存哪儿，听说他们近两年重心放在京城呢。”
程江听出她的话外音，“你是不信我？我可以立字为据。”
“程掌柜想做什么生意，我哪有资格干涉，字据防君子不防小人。”
程江沉吟，“你，你到底有何企图？”
女子放下茶盏，抬眸直接：“程掌柜，你有没有想过在京城开钱庄？我可以与你合作。”
“你要插手票庄的生意？”程江脸色一黑，站起身一拍桌子，冷道：“这是我祖父传下来的，李东家未免过于贪心了！”
“你为何要生气？”苏轻眉展颜，只觉好笑：“难道当初你派人来我的船偷看舆图，暗地里和郗南叶定大船不是想侵吞我的生意，你不算贪心？彼此彼此而已。”
“你……呵呵，就算家产败在我手里，我也不会——”
“败在你手里，你就对得起你程家祖宗了吗？和我合作，程家钱庄能开到京城，我连铺子都已买好，你应该猜到我有这个本事让你在京中扎根，长远看来你断然不会吃亏，为了虚无缥缈的面子有必要硬撑？”她在京城通过四季园买了许多闲置的铺面，当初计划的就是往后开钱庄。
钱庄也有门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程江想算计她的时候，她就想好了这样反将一军，轻松把钱赚了。
程江静下心思考了一阵，他确实再没有别的办法，咬了咬后槽牙，“给你一成。”
“三成。”
“不可能！”
苏轻眉闻言嗤笑，“三成已是我看在程老是长辈的份上，你若拖下去，到时就是五成我都要考虑。”
程江：“……”
苏轻眉带绿桃出门时，程江还没想好答复，她原本的确想要拿下五成，可她马上就要回京，没空和他虚与委蛇，是以退了一步，三成是她的底线。
“绿桃，程家那里你盯着点，等他同意了，让他把契纸寄到督院街。”苏轻眉不担忧他反口，程家的情况，现在她是稳操胜券，
“是。”绿桃扶着苏轻眉的手臂，“可是小姐，奴婢不跟你一起上船吗？”
“你比拂冬机灵，要替我收尾钱庄的事，所以换拂冬随我。”
绿桃略略失落道：“哦。小姐。”
苏轻眉好笑地揽过她搂了搂算作安抚。
苏宅门口，二人从马车上下来，苏轻眉让丫鬟把穆琒请到外祖母房中，她有话和外母，还有舅舅坦白，包括站在窗外的李焱。
穆琒就算再粗枝大叶，也看得出这两日外甥女的异样，他明天就要启程，苏轻眉此时找他，无非是想随他一块进京。
小儿女的心思他曾经历过，他很清楚她不舍得陆子琅，奈何前途未卜，他实在不愿外甥女犯险，劝道：“听话，舅舅和陆世子都是为你好。”
“嗯，表姐与我说了，我知道陆迟要做的事。舅舅，所以我更想陪着他，就好像舅母拼了命把你从战场带回来那样，我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他的战场。”
不知不觉，他们之间分分合合数次，每一次关键的一步都透着艰难，每一次都是他主动走到她面前，这次终于轮到她，她怎能轻言放弃。
苏轻眉的嗓音低哑，语气坚持，“舅舅，你们能不能听一听我的话，如果注定要失去他，至少在那之前，我在他身边。”
一直没出声的林琼英听到这，开口，“就让眉儿去吧。”
穆琒皱眉阻止，“娘，不行！”
“怎么不行，你当年参军，我和你爹拦住你了么。就算你不答应，眉儿就不会想尽办法入京了？外甥女似舅，我看你们两都固执的很。”
苏轻眉走到外祖母面前，蹲下枕在老太太的膝上，小声道：“外祖母，对不起，这么大要你担心我……”
林琼英休养了几年，身子骨硬朗，脸上富态尽显，她慈祥地拍拍女子的背，“我不怪你，若不是因为你表姐出事，你早嫁给了陆世子，福祸同担。外祖母从来不是迂腐的人，难道男人做的决定是决定，女子做的就是儿戏？”
“打着为她好的名义，最后感动的是谁，还不是自己。”
林琼英活了那么久，平日不管小辈，心思跟明镜一般。
穆琒深知道理是这样没错，他猜到青羽的性子直落藏不住事，什么话都往外讲，可他当初并没有避开她提及，潜意识是不是也希望眉眉能听见继而作出真正的抉择。
若是他有的选，他同样不会让妻子为了救他受那些苦难。
穆琒叹了口气，“去也行，答应舅舅，在京城你不得暴露身份。”一旦皇城内乱，普通平民反而不会被谁盯上，最为安全。
苏轻眉看得出穆琒的神色缓和，忙不迭点头，“舅舅放心，我一定保护好自己。”
待他勉强答应，林琼英把儿子赶出门外，牵着外孙女的手走到内室，停在一处木箱前，和蔼道：“眉儿，打开看看喜欢不喜欢，外祖母接到世子的信之后，找老裁缝替你做的。”
苏轻眉翻开箱子，两床鸳鸯新被，叠的整齐的红色缂金丝绣纹嫁裳，领扣处精致由宝石打造，白日里都显得十分炫目。
“外祖母……”
林琼英笑呵呵的，“带上京吧，我猜眉儿会有用。”
苏轻眉冲进老太太怀里，哽咽不已，“外祖母对我最好了，我和陆迟一定平平安安回来，以后常伴在您膝下。”
林琼英眼底湿润，真要问，她哪里舍得外孙女涉险，只是孩子大了，有的事该有她们作主，青羽是那样，眉儿也是。
苏轻眉在房里呆了片刻走出，李焱背靠在门口，她疲倦地转过头，“我可以将在里面说的话，重新再说一遍，李焱，你拦不住我的。”
“不，这次我和县主一样，不准备遵从世子。”李焱第二次单膝跪地，“县主，多谢你愿意陪在世子身边。”
苏轻眉笑了笑，“他值得。”
穆琒的船行的慢，路上稍有耽误，晚一旬才到京城，陆迟正好在别州公干，苏轻眉在将军府住下，听闻陆世子今日午后回京，穆琒接下来也忙于进宫，她才到督院街的大宅子。
在外人眼里，宛平县主还在江南，苏轻眉这次来是作为穆琒随从，因此嬷嬷初见男装的她时完全没认出来，只当哪里走错门的黑乎乎的小伙子。
‘小伙子’抹掉脸上的部分黑粉，凑到老妇面前，“嬷嬷，是我啊。”
樊嬷嬷一听声音，勉强试探道：“宛平县主？”
“嗯！”
樊嬷嬷在女子身边绕了一圈，握住她的手，惊喜道：“县主，世子说你要在扬州呆很久，还让我和老葛收拾收拾去扬州照顾你，你怎么……”忽然扮了男装。
“嬷嬷，总之我偷溜来的，没想好说辞，你暂时别告诉他。”免得他看到了立刻送她走。
樊嬷嬷心里想的是，这家里多出一个人，怎可能瞒得住世子，“那县主你住哪？”
“宅子那么大，我随意住客房就行。”苏轻眉想得轻巧，陆迟平日除了主院最多去西苑沐浴，她偷偷住在这不会被发现，李焱也可转作暗卫。
“好，我让茗香给您打扫房屋晒被褥去。”
若是其他人，樊嬷嬷定是不敢欺瞒，然而县主不同，世子捧在手心的人物，这个宅子里他们听她安排就是，有她在，天保管塌不下来。
苏轻眉洗完脸换完衣裳，在整理好的小院里躺着看书，拂冬力气大，将江南带回的几只大木箱逐一搬进院中，一直搬到了黄昏时分。
茗香小跑赶来通风报信，“县主，世子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抱歉抱歉，我最近回老家不小心追了几部剧，沉迷了……正文完结前不会断更了，我保证。
第128章
在大朔, 武将班师回朝素有约束，受赏前兵士们只能驻扎在城外二十里处以防入京倒戈作乱，到了封赏那日才会开城门行凯旋之礼。
届时一路奏乐高歌，百姓们夹道欢迎, 甚至机要大臣都要迎接示以慰问, 随后前去太庙, 由天子向天地祖先告奠献捷。
穆琒手里有戎狄的求和书以及穆青羽的请罪状，还有有关薛元纬案的来龙去脉, 他留下大部先带苏轻眉进内城, 安顿好后进宫面见朔靖帝，暗自与皇上提前商议细节内容，免得大庭广众之下措手不及, 下的圣旨赏罚不均。
出乎意料的是，李希对穆青羽身为女子并不惊讶, 似乎早有猜想。穆琒记得女儿的叮嘱，提出她无须封赏，只要昭告其身为女子，功过相抵自愿离开凉州兵营。
李希对此没有异议, 合上折本, “明日早朝, 朕赐赏时你直说就是, 穆青羽离京前朕答应过她, 她若九死一生，无论何事欺瞒朕, 朕都赦免。”
“谢皇上。”
继续谈了会儿议和事项, 李希瞟向始终黑着脸冷淡的穆琒, 笑道：“穆大将军很恨朕嘛, 半点样子都不装了。”
穆琒气哼哼的，“臣不敢。”
穆琒向来有底气摆脸，他对皇上也确有怨言。
和对崔家直接的恨意不同，他明白皇帝是为了战胜考虑，倘若青羽是男儿，他大概会夸一句有胆有识，可青羽既是女子，这么多年受的委屈和苦楚数不胜数，临了还要被多方算计。他自问欠妻女太多，怎么能平静面对。
“崔家的帐，很快朕会与他们清算。”
“朕知你心里不痛快才会准你班师回朝，让你风头无两，不然朕打回穆小将军的请辞，教她作大朔第一位女将，你待如何。”
穆琒了解穆青羽的心思，真能留在军中她求之不得，脸色好看了些，作揖问：“皇上此话当真？”
“当真。”
“臣谢陛下恩典。”
穆琒看今日的朔靖帝，和从前略有不同，但他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他不太在意，毕竟再过个把月，或许就要变天了。
李希闲谈道：“宛平县主在何处？朕听闻她前些日子去扬州与你们团聚。”
“是，臣的老娘不舍得外孙女，不让她走呢。”
李希笑了笑，对此不置可否。
穆琒禀告完薛元纬一案的细节离开后，李希换了身紫衣便服去了趟灵粹宫，他身边没带随侍，正殿内，长公主嘉柔正和往常一样缩在角落掰数手指。
因为看守更严，她见不到陆迟和陆婉瑜，整个人神情比先前委顿，原本偶尔会自言自语，如今只剩沉默。
李希径直走近，拆掉头上恼人的琉璃冕冠，小狗一般蹲在女子面前，“皇姐，我又来看你了，琅儿来不了，我就替他多来几次。”
嘉柔眼前一片漆黑，仍是撇过头，李希很习惯的将她的脸板正，从袖袋里拿出糕饼，女子和他推搡间，饼屑碎落了一地。
李希没有丝毫不悦，双手捧起来，拈了一块吃进嘴里，“挺甜的，皇姐不吃也别扔啊，小时候不是你教我的，俭，德之共也。那时你还不晓得，我做过小乞丐，什么都捡着吃。”
嘉柔明显不想搭理他，对他很不耐烦，“你，你走。”
“我不走，灵粹宫就是我们两的家。”
李希笑眯眯地靠墙，坐在女子身边，殿门大开着，他们所在位置能望到外面的落日余晖。
嘉柔看不见风景，但她能嗅到新鲜的气味，花香和阳光，夹杂一丝隐约的炊烟，她往前挪了几步想‘看’得更多，青鸾见状要关门，被李希冷冷剐了眼才不甘心地退下去。
李希展开手臂，伸出手满足地抚摸嘉柔背后与他并排的影子。
“皇姐，我知道你的痴傻是装的，装了很多年，你只是不想和我说话罢了。”
女子背对他一动不动，像是全然听不见他的话。
他笑着低声，“可是你躲不开我，我们是姐弟啊，上辈子是，这辈子也是。”
马车停在督院街口，陆迟刚从青州回来，下车时瞥向树上多出的暗影，聂五立马老老实实从树上跳了下来。
他自从在金玉口中得知世子‘不舍得’让他死，每天快乐地精力十足。
“世子！”
“嗯。”
陆迟几乎同时反应过来，挑眉道：“县主在里面？”
他不是没设想过苏轻眉会不顾一切跑到他身边，他以为会生气她不听话，真到此时，他心里竟只剩欢喜，他果然做不了圣人。
“是的，世子，李焱也在，就在隔壁的树上！他还不想让我瞧见，哪里躲得过我。”
聂五的性子憨直，武力是他们中最厉害的一位，自豪拍胸脯说起这话，没留心对面男人压根没听他的后半句。
长庚走上前，“世子，要否派人送县主去码头。”
陆迟跨进门槛，几不可见地扯了扯唇，“穆琒还在这，送不走她，你们只作不知。”
“是。”
北苑院子里的苏轻眉听闻他回来，自是没料到陆迟连宅子的门口未进，已知晓她的所在。
她打算平常呆在院内，他满心公事，应当不会留意府里多出了个她，拖过一天是一天，因为闲的无聊，她去灶房给樊嬷嬷打下手。
趁着送晚膳的机会，苏轻眉跟在嬷嬷身后入了主院，趴在窗外露了双眼睛偷望。
陆迟坐在书房里，余光早发现了女子的鬼祟，樊嬷嬷将膳食放下即走怕惊扰他，男人却道：“端过来，我现在就用。”
“是，世子。”
嬷嬷将几碟小菜分别摆开在案桌上，凉菜是老三样，热菜中的干煸鲤鱼、鲜蘑菜心是苏轻眉做的，其余是老葛的拿手菜，按照成色，两者泾渭分明。
陆迟拿起筷箸戳了戳鱼肚，“鲤鱼都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