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是畜生不如!”信以为真的女医师义愤填膺,“我行医以来,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世间竟有肮脏龌龊之事!”
“还不止如此,”越说越来劲的谢柔嘉悄声道:“他自己在床祇之间时常有心无力,却怪到我头上来……”
“确实有些男子不行,却将错处赖到女子头上!”女医师瞧着眼前年纪最多也就十七八岁,生得跟个天仙似的女子竟遭受到如此惨绝人寰的对待,十分心疼,“夫人若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吩咐。”
“也简单,”谢柔嘉悄悄嘱咐,“劳烦医师待会儿同他说我已怀有身孕,好歹让我糊弄到上岸。”言罢,瞥了一眼文鸢。
文鸢立刻上前,将早早备下的银票塞到女医师手里。
那银票面值五百贯,够寻常人家四五年的用度。
女医师却坚决不肯收,道:“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我一定会为夫人守口如瓶!”
谢柔嘉没想到她还是个极正义的,很是欣赏她,极力劝她收下。
女医师推却不过,只好收下,又在谢柔嘉的要求下,开了一些暂时不来癸水的方子后才起身告辞。
文鸢亲自将她送出来。
两人才一出舱门,裴季泽就迎上前来,问:“我娘子她身子如何?”
女医师打量着眼前一袭玄衣,眉目若雪的美貌郎君,眼底流露出不屑与愤怒。
想不到生得这般神仙模样的郎君,竟然长了一副黑心肠,果然人不可貌相!
活该有心无力!
其他人见她进去时还慈眉善目,出来时倒像是换了个人,以为谢柔嘉出事,都提着一口气。
裴夫人正要询问,却听她冷冷道:“你家娘子已有一月身孕,且身子极其地虚弱,需保胎,否则一不小心就要一尸两命。”
裴季泽闻言,如遭雷劈。
裴夫人等人则一脸喜色。
果然是怀上了!
她忙叫人拿了诊金,将女医师送上岸。
裴季泽终于回过神来,喉结微微滚动,道:“劳烦医师替我娘子开些安胎药。”
女医师见他听见自己的妻子怀孕竟一副如丧考批的神情,愈发验证写柔嘉的话,在心里又将他骂了几句,药方子专门捡贵的写。
裴夫人这时领着一群女眷入舱房向谢柔嘉道贺。
唯有裴季泽一个人愣在甲板上,好半晌都不曾动过。
裴季泽见他这两日失魂落魄,十分担忧,“阿兄,可是出事了?”
回过神来的裴季泽摇摇头,哑声道:“我去煎安胎药。”言罢转身离去。
锦书见状连忙跟上去,直到无人处,方悄声问:“公子,可要我上岸去买一副堕胎药?”
裴季泽闻言顿住脚步。
舱房里。
应付完道喜的人后,谢柔嘉有气无力地躺在那儿。
文鸢担忧,“公主眼下闹得这么大,如何收场?”
谢柔嘉道:“那要看他如何做。他若是不想做乌龟,就送我回长安,如此一来,不就迎刃而解。若是他非要做这个乌龟……不可能,哪有男人愿意做!指不定心里正憋着坏呢。”
文鸢迟疑,“公主方才编的那个故事?”
谢柔嘉从枕头下拿出近日常看的话本子递给她,“我在里头学的。”
文鸢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折腾了这么半天,本就身子不适的谢柔嘉也累了。
文鸢服侍她躺下,又赶紧去煎药。
谢柔嘉醒来后已是傍晚。
舱房里没有掌灯,暗沉沉的。
“殿下醒了。”
是裴季泽。
谢柔嘉寻声望去,只见一袭玄衣的男人端坐在角落里。
桌子上搁着一碗热气氤氲的药,在昏暗的屋子里散发着浓郁的药气。
谢柔嘉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心慌。
她的眸光落在那碗汤药上,问:“这是?”
“安胎药。”
面色晦暗不明的男人抬起眼睫,眸光沉沉地望着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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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柔嘉并未立即作答。
阴影里略显沉寂的男人微微倾身向前, 穿过窗棂的一抹银光恰好在他高挺的鼻梁下投下下一块阴翳,那张俊美的脸庞似乎又清晰些。
他端起那碗药汤,洁白的指骨拨弄着勺子, 声音低沉暗哑, “医师说你身子不大好, 须得好好养着。”
经他一搅弄,似乎舱房内的药气愈发浓重。
谢柔嘉不知怎的就想起裴季泽从前哄自己吃药的情景来。
他向来是个极有耐心之人,总是能哄着自己将那些又苦又臭的药吃进去。
从前哄她的是良药。
良药苦口。
而今哄她吃的是毒药。
口腹蜜剑。
这时文鸢入内,手里同样端着一碗汤药。
是那名女医师临走时开的药, 吃了可推迟来癸水的日子,以免目的还未达成,就露了底。
裴季泽瞥了文鸢一眼。
心里微微有些慌乱的文鸢看向自家主子。
谢柔嘉却不慌不忙瞥了一眼他手里的药, 嫣然一笑, 眼波流转,“孩子是我的孩子,我又怎放心旁人熬的安胎药。”
这话里机锋浅显,便是个傻子也能听懂。
孩子是她的孩子, 他, 却是个外人。
裴季泽闻言, 执碗的洁白指骨微微抖动了一下, 褐色的汤汁洒出几滴来, 抵在他的虎口上。
他沉默良久后将那碗汤药搁下, 声音似乎更加低哑, “微臣还有事,殿下先休息。”
不等走出舱房, 谢柔嘉又叫住他。
“其实本宫能理解驸马的心情。可是本宫也没有法子。情到浓时, 总会有……”说到这儿, 她微微低下头,轻抚着自己的小腹,“不过驸马放心,小泽是当初照着驸马的模样挑的,眉眼处总有一两分相似,便是生下来,旁人也并不一定能猜出真相。”
他的眸光落在她的小腹上,问:“殿下既不喜欢微臣,为何要照着微臣的模样选?若是照着他的模样挑,岂不是更好?”
谢柔嘉闻言不解其意。
他总说她心里有旁人。
那么这个旁人又是谁?
不过是谁都不重要。
她轻叹,“天底下哪就有那么多相似之人。本宫说过,驸马虽然年纪大些,到底模样生得好。更何况小泽虽然与驸马模样生得有那么一两分相似,性情却完全不同。驸马也知晓本宫这个人,打小就怕寂寞,拿来聊以慰籍,总是好的。”
他这回没有作声,那对深不见底的含情眸盯着她瞧了许久,向她敛衽行了一礼后方退出去。
待略显得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舱房外,谢柔嘉不解,“他刚才说的是那个人是谁?”
文鸢愣了一下,猜测,“奴婢觉得驸马说的是卫公子。”
驸马那样性情的人,待谁都谦和有礼,即便对着总爱拿言语刻薄自己的萧承则都极有风度,能忍则忍,却偏偏与卫公子不对付。
思来想去,就是男子的嫉妒心再作祟。
“阿昭?”谢柔嘉眉尖紧蹙,“简直莫名其妙!他明明知晓阿昭同我的关系。”
“可公主待卫公子实在太好了,”文鸢忍不住问:“若卫公子不是公主的哥哥,公主,从前还会这样喜欢驸马吗?或者说,公主,会喜欢卫公子吗?”
这个问题,萧承则也曾问过谢柔嘉。
她还是当初的回答,“不可能的事情,我从来不去想。”
文鸢追问:“那若是有一日真出现一个同卫公子生得极相似的男子,公主会动心吗?”
这个问题谢柔嘉答不出来。
她随口道:“那就等以后遇见再说,眼下我想象不出那样一个人该是什么模样,更加想象不出我会不会动心。”
言罢,瞥了一眼那碗“安胎药”,“你瞧瞧这堕胎药里究竟加了何物,闻起来甜丝丝。”
她打小身子弱,有一段日子她时常生病,文鸢为方便照顾,跟着宫里的女医学过一段日子的药理。
文鸢忙把手里的药搁到一旁,捧着那碗药闻了闻,迟疑,“好像不是堕胎药,倒像是补身子的药。不过奴婢也只是懂些皮毛而已,需要去瞧一瞧药材,再查一查医术方能知晓。”
谢柔嘉“嗯”了一声,“那你待会儿去厨房里瞧一眼,我倒要瞧瞧他究竟给我吃了什么。”
文鸢有些担心,“那若是被驸马知晓奴婢去查——”
谢柔嘉嘴角微微上扬,“裴季泽是聪明人,心思通透。他只会觉得我担心他在药里做手脚,在防备他而已。”正因如此,他也不会去查文鸢端来的这碗药有何不妥。
文鸢便没再多言,瞥了一眼自己端来的药,劝,“是药三分毒,这药到底伤身子,公主还是算了。”
“他必定忍不了多久,”一向讨厌吃药的谢柔嘉皱眉,“无碍。”
文鸢劝不动,只好作罢,服侍她用药。
谢柔嘉强忍着恶心将药吃了下去。
药刚入胃,又忍不住想要作呕。
好在有酸梅干,倒也能缓解一二。
文鸢见她面色不大好看,服侍她躺下后,忙去小厨房查看“安胎药”。
这艘船一共有三层,厨房在第二层。
船上一共有两个孕妇,安胎药也有所不同。
文鸢进来后随便的找了个借口说想要查看公主的安胎药。
她是公主跟前最得力的女官,负责煎药的女使得知她的来意,哪里敢怠慢,指着其中一个药罐,一脸恭敬,“今儿的药还是驸马亲自煎的,生怕咱们这些人粗,服侍不好公主。”
亲自煎的……
难不成真如公主所言?
文鸢找了个借口将她支开,仔细检查一遍药渣子,暗暗地将那些药材记到心里去,这才回去翻看医书。
那煎药的女使是个心思极细腻的,见状立刻将此事报给锦书听。
锦书听了之后,又急急忙忙去了书房,又将此事禀告给自家主子。
正在写信的裴季泽闻言,执笔的洁白指骨一顿,上好的澄心宣纸上留下一滴墨。
那墨是最上等的徽墨,香彻肌骨,遇湿不化。
裴季泽的视线被那滴墨牢牢地吸住,久久不动。
半晌,他吩咐,“不必理会,装作不知便可。”
锦书闻言,有气无力地应了声“是”。
一出舱门,就撞见锦墨。
锦墨见他面色不大好看,问:“这是怎么了?”
憋了一肚子话的锦书觑了一眼书房,将他拉到甲板上,将方才的事情详说了一编,末了,愤愤不平,“自从南下以来,公子事事顺着公主的心意,将她服侍得妥妥贴贴,她却将公子想得如此龌龊不堪!”
他确实提议公子买一副堕胎药落了公主的胎,毕竟天底下有哪个男人愿意做乌龟。
可公子将他狠狠斥责一顿不说,连安胎药都亲自去煎。
煎药时,他瞧着自家公子对着药罐子发愣,心里快要难受死了。
锦墨一针见血,“公子将她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你叫公子给她吃堕胎药,公子不训你训谁!”
锦书轻哼,“便是公主,也不能这么欺负人!”
锦墨却道:“无论公子如何为公子着想,可瞧着公主眼里,当年拒婚的是公子,后来为权势取亲的也是公子,同表小姐来往的亦是公子,如今逼着她南下的更是公子,她是高高在上的嫡公主,被人这样拿捏,心里焉能不恨。”
锦书一听没了脾气。
嘟哝,“那总不能就这样过一辈子吧。一辈子这样长,这样下去哪是个头。”
锦墨望着波光粼粼的江水叹了一口气,“怕就怕就算公子愿意做这个乌龟同公主过一辈子,公主也未必肯。”
舱房里。
正逗弄儿茶的谢柔嘉一脸惊诧,“真是安胎药?”
许是不下心扯疼儿茶,它从她手低挣出来,自窗子里跳到外头的甲板上。
文鸢颔首,“确实是安胎药不假,奴婢反复查验,还对了医书。里头有几味药都是给公主补身子的。”
谢柔嘉咬着唇不作声。
像是没能抓到裴季泽的把柄,心里落了空的难受。
文鸢忍不住劝,“驸马,并不是那种阴私之人。”
“那倒未必,”将唇都咬出齿痕的少女低垂着眼睫,“总之这几日在饮食上多留意。只要他敢动手脚,我即刻装作小产,看他还有什么脸同我演戏做夫妻。”
她就不相信裴季泽真甘心吞下这个哑巴亏!
文鸢应了声“是”。
谢柔嘉瞥了一眼窗外,“究竟还要几日才能靠岸?”
“应该还要七八日,”文鸢见今日天气好,“不如奴婢扶公主出去走一走?”
快要发霉的谢柔嘉点点头。
文鸢忙拿了件夹袄披在她身上,扶着她出舱房。
才出甲板,谢柔嘉一眼就瞧见坐在栏杆上的白袍男子,儿茶正蹲在他身旁。
此刻已近傍晚,日暮低垂,残阳似血。
平日里总是端着的男人今日却像个少年郎一样,丝毫不顾及形象的将两条修长的腿搭在栏杆外。
儿臣蹲坐在他身旁,轻轻晃动着雪白蓬松的尾巴。
一人一猫像是共赏斜阳,背影略显得寂寥。
谢柔嘉呆站片刻,道:“外头风大,还是回去吧。”
她回舱房躺了约半个时辰,裴夫人派人过来询问她晚饭是在房里用,还是出去同大家一块。
谢柔嘉想了想,还是觉得出去同大家一块用。
毕竟只要她一出现,哪怕什么也不说,裴家人都会提醒裴季泽,他即将要做“阿耶”。
果然,她一到饭厅,立刻有人上前嘘寒问暖。
谢柔嘉扶着根本不存在的肚子,一边与大家寒暄,一边若有似无的将视线投向裴季泽。
眉目似雪的男人低垂眼睫坐在窗口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芸娘突然道:“人人都说酸儿辣女,公主嗜酸,这胎一定是个男孩儿。”
“无论男女都好,”谢柔嘉故作娇羞地瞥了一眼裴季泽,“我都喜欢。”
这一幕瞧在其他人眼里,任谁都觉得他夫妻二人情深意浓,恩爱非常。
家中添丁是大喜事,晚饭用得格外热闹。
饭后,裴夫人怕谢柔嘉太累,也不敢留她下来吃茶,嘱咐裴季泽将她扶回去休息。
两人回到舱房后,谢柔嘉累得不行,瘫倒在床上。
裴季泽走到她跟前坐下,问:“可是哪里不适?”
容色苍白的少女抬起漆黑的眼睛望着他,“你心里如今是不是恨极我?”
他不答。
谢柔嘉也懒得多问,叫人服侍自己沐浴。
待回到内室里,已经沐浴过的裴季泽正坐在被窝里。
轻衣薄衫的男人手里正拿着一本书瞧得认真,连她进来都没发现。
谢柔嘉瞥了一眼书皮子,是一本治水要略。
许是听到动静,他从书里抬起视线,将那本书搁到一旁,服侍她躺下后方熄灯。
今夜没有月光,无边的夜色涌进舱房
谢柔嘉望着过分浓稠的夜,正发愣,身旁的男人突然伸手将她抱进怀里。
他身上很暖,带着淡淡的薄荷香。
谢柔嘉不理他,背过身去。
身后的男人却十分不安分,温热的手掌轻轻抚摸着她的小腹,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后颈处。
脖颈有些痒的少女被摸得不耐烦,问:“驸马不都已经确实过,难道还不死心?”
他反问:“若柔柔怀的是我的孩子,会不会也如这般高兴?”
谢柔嘉没作声。
他滚烫的唇贴在她后颈处,用力吮吻着她的颈部。
谢柔嘉伸手去推,却被他捉住。
谢柔嘉挣脱不得,冷冷道:“我从来没想过同驸马生孩子。”
他闻言,呼吸微微有些急促。
片刻后,又安静下来,松开了她的手,背过身去。
谢柔嘉道:“若是驸马心里实在难受,就——”
“想都别想!”
像是已经知晓她要说什么的男人又转过身后,将她拥入怀中,再不说一句话。
谢柔嘉左右拗不过他,只拿他当暖炉用。
翌日一早。
谢柔嘉睁开眼睛时,已经不见裴季泽。
不知是因为安胎药,或者是因为她昨夜所说的话,他一连三五日都未出现在她跟前,不过每日照常会叫人送一碗安胎药来,至于谢柔嘉吃不吃,他亦从来不过问。
谢柔嘉心底觉得很是奇怪。
大家明明在一艘船,他竟像是消失一般。
且也不知是不是天气日渐寒冷,夜里没人充当暖炉暖被窝,她竟还有些不习惯。
至于饮食,文鸢每日都紧盯着,也未能瞧出任何异常来,反倒是裴夫人每日都会叫人特地炖一盅汤给谢柔嘉补身子。
一连几日见裴季泽没有任何动静,谢柔嘉发起愁来。
因为那抑制癸水的药实在太苦,她不想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