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门关赏,坐在榻上的女子朝他望来,似笑非笑,“我就知晓裴郎今夜一定会来瞧我。”
眉目似雪的男人并未接她的话,那对瞧不出悲喜的漆黑眼眸扫了一眼略显得空荡荡的屋子,缓缓道:“明日我会叫人送些日常所需的物品来,今夜你先凑合一夜。”言罢就要走。
榻上的女子忙追出去,问:“你明知我故意算计你,为何不骂我?”
端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并未回头。
过了好一会儿,哑声道:“她什么都不知,莫要再去招惹她。”
她嘴角的笑凝固,微微红了眼睛,本就单薄的唇抿成一条直线,隐隐泛出白色。
直到那抹玄色的身影消失在黑漆漆的院子里,她才收回视线,仰头望着隐在云层里的那抹惨白月光,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左脸颊。
快要下雨了。
裴季泽刚从秋水馆出来,就碰见站在不远处的弟弟。
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的少年望了他好一会儿,一脸失望,“我本以为哥哥有苦衷。”
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
裴季泽瞥了悄悄躲在一旁的侍女,吩咐,“回敬亭轩。”
那侍女见他走远,连忙匆匆地去正院,将自己所见到的情形仔细禀告给春云。
此事是大事,春云只好叫醒裴夫人。
裴夫人听完后,皱眉,“他只待了不到一刻钟?”
春云颔首,有些不好意思,“奴婢说句不该说的,半刻钟,恐怕衣裳都来不及脱。三公子既然未留宿,说明对她并无意。”
既然未留宿,那就是好事。
不过此事闹成这样,恐怕不出一日得功夫就要传遍整个长安城。
到时公主恐怕更加不愿意同三郎好。
春云见她愁眉不展,劝道:“眼下夜深,什么也做不来哦,夫人先歇了,明日在想法子。”
事到如今,只能如此。
只是裴夫人怎么都睡着,在床上辗转反侧。
裴滨被她吵醒,撑开眼皮子瞧她一眼,“大半夜不睡觉做什么?”
裴夫人蹙眉,“如今闹成这样,你怎还睡得着?”
裴滨又阖上眼,“天大的事情,也不能不让人睡觉。”
裴夫人见自己都愁成这样,他这个亲老子反倒事不关己,气得拔了他一根胡子。
原本睡得正香的裴滨猛地惊醒,捂着下巴急道:“这是做什么?”
裴夫人一口气儿顺了,阖上眼,“睡觉!”
如裴夫人所说,安乐公主给驸马纳妾的消息不出一日的功夫,就传遍整个长安城。
谢柔嘉得到消息时,正坐在水榭钓鱼。儿茶卧在她身旁,用爪子不断地拨弄着地板上的手串。
正在给她剥橘子的黛黛说得绘声绘色,“如今全长安都在议论您模样生得如何倾国倾城,又是如何温柔贤淑,裴季泽不识好歹,眼睛定是瞎了,才会这样辜负公主深情。
谢柔嘉没想到会有一天,自己还能与温柔贤淑扯上关系。
她对文鸢感慨,“你瞧,你只要会演戏,旁人都向着你,谁要会在乎真相呢。”
这话确实不假。
这时,黛黛见那珠串快要被儿茶把拉到湖里去,连忙伸手夺过来,仔细瞧了瞧,惊叹,“好细致的雕工。”
说着忙拿给谢柔嘉还有文鸢瞧。
她吩咐,“昨夜萧承则同我说送几个门客来公主府,你叫管家收拾出来一处院子供他们居住。”
他喜欢玩,那她就陪他玩。
玩到最后,他主动求着她和离休夫。
文鸢讶然,正欲说话,侍女来报:管家有事求见。
谢柔嘉问:“可有说什么事儿?”
侍女道:“说是宫里来了旨意,请公主入宫一趟。”
文鸢担忧,“定是公主为驸马纳妾之事也传到皇宫去了。”
谢柔嘉道:“就说我身子不适,待后日中秋夜宴,自然会见。”
管家应了声“是”。
管家走后,文鸢道:“公主这样躲着皇后殿下也不是办法。”
“能躲一日是一日。”谢柔嘉瞥了一眼吃吃没有动静的鱼浮,“今日天气不错,替我更衣,我去找阿昭去郊外打马球。”
兴庆宫。
皇后问:“她不肯来?”
“这,”赵姑姑为难,“兴许公主身子真不适。”
自己生的女儿难道不知是什么德性吗!
皇后气不打一出来,“你说说,她是不是被那贱婢所说的儿子带傻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竟给自己的夫君纳妾!”
“您消消气儿,”赵姑姑忙递了一杯茶到她手里,“兴许公主有不得已的苦衷,或是同驸马置气也不一定。”
皇后抿了几口茶,又道:“驸马现在何处?去将他叫来,我倒要瞧瞧他究竟做了什么事,才惹得那个傻瓜这般!”
赵姑姑忙道:“驸马眼下正在明德殿与殿下议事。”
“裴季泽,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明德殿,俊雅如玉的美貌郎君将进贤冠摘下来搁到案几上,缓缓道:“今日咱们不论君臣,只论亲戚。如今我这做哥哥的问你,闹成如今这般境地,你究竟意欲何为?”
裴季泽抿唇不言。
谢珩冷眼打量着眼前这个自幼聪慧过人,进退得宜的伴读。
他自十岁起就入宫,到如今已有十三载。
比起许凤洲,他与自己的脾性更加相和,关系也更加亲近。
“那日我去葵姐酒馆接她回宫。我背了她一路,她哭了一路,骂了你一路。可我这当哥哥的晓得,她心里有你。所以,无论你与圣人做了什么交易都好,她想嫁,我就由着她嫁。”
他缓缓道:“旁人说她爱极了你,所以才替你纳妾。我自己的妹妹我最了解,若不是你伤了她的心,她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裴季泽喉结滚了一滚,哑声道:“是微臣对不起她。”
“一句对不起就完了?”谢珩冷哼一声,“我不晓得你究竟有什么苦衷,可只有一点,你既娶了她,就得对她好。你若做不到,那就和离,放她一条生路。”
裴季泽沉默良久,哑声道:“微臣会尽快妥善处理此事。”
这回便是不肯和离。
谢珩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怒不可遏。
一旁的东宫卫率齐云见状,忙上前拦住他,“殿下消消气儿,这当中一定有误会!”边说,边给裴季泽使眼色。
谁知立在下首的男人动也不动,好似就等着挨打。
齐云又给一旁正在看好戏的许凤洲使眼色,希望他劝一劝。
许凤洲视而不见,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齐云气结。
眼看着就要拦不住,外头的小黄门来报:户部赵尚书来了,此刻正在殿外候着。
许凤洲这时才慢悠悠开口,“赵尚书定是来同殿下商议河北道赈灾一事。”
谢珩到底顾及裴季泽的颜面,将自己的火气压下来,冷冷道:“回头再同你算账!”
裴季泽向他行礼告退。
他刚出明德殿的大门,许凤洲与齐云一块追上来。
齐云瞪了一眼许凤洲,“许侍从方才也不知拦着些。”
许凤洲一脸无辜,“齐卫率难道瞧不出咱们的裴驸马想要挨打?”
齐云诧异地看向面无表情的裴季泽。
安乐公主从前总是说,殿下是全长安最古板无趣的人,谁嫁给他简直是倒大霉。而季泽是全长安最有趣之人。
可到头来,殿下倒是与太子妃和和美美,他二人才成婚不到两个月,竟然连妾室都有了。
明明裴侍从成婚时瞧着挺高兴。
着实叫人想不通。
这时许凤洲拍拍裴季泽的肩膀,道:“走,陪你去打马球放松放松。”
许凤洲与裴季泽以及齐云都是太子伴读,昔日里最爱做的事情便是同太子殿下在城郊的马球场打马球。
三人到了以后,已是傍晚,太阳下山,正是打马球的好时机。
在马球场打了两次,裴季泽的腿便有些受不住,便去了球场后头的温泉池沐浴。
趁着齐云如厕的功夫,许凤洲看向池子对面正闭目养神的男人,眸光在他胸前纵横交错的鞭痕上扫过,问:“你这个人从不犯错,为何如今一错再错?不过一个伎子,打发便是,为何非要养着她?”
眉目似雪的男人喉结微微滚动,“你可还记得当年河北道冀州案?”
当年一群人在冀州九死一生,许凤洲毕生难忘,自然记得。
裴季泽道:“你可还记得我同你说过,我有一表妹去了教坊司。”
许凤洲略一思索,讶然,“那伎子就是她?可我听说,她已经死了。”
他哑声道:“她没死,可是我却去晚了。”
许凤洲一时不解其意。
这时齐云入内,“我方才好像在外面瞧见安乐公主与卫九郎来了。”
原本正闭目养神的男人立即自池子起身,穿好衣裳就向外走去。
齐云愣了一下,不解,“他这么激动做什么?”
许凤洲也自水里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走,咱们去外头看好戏。”
马球场。
谢柔嘉没想过会在这儿撞到裴季泽。
近了,眉目似雪的美貌郎君敛衽向见礼,与昨夜吃醉酒的模样全然不同。
两人寒暄几句后,裴季泽的眸光落在谢柔嘉手腕上的紫檀木珠串上,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微臣陪公主打一场。”
说这话时,齐云与许凤洲恰好走到。
齐云诧异的眸光落在裴季泽腿上。
方才他不是说腿疼……
一向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许凤洲扫了一眼板着一张脸的卫昭,笑,“原来靖王也在。”
卫昭闻言,冷冷望着他。
许凤洲倒也不惧他。
谢柔嘉皱眉,“许侍从慎言。”
许凤洲倒也没再说什么,问:“如何,比一局?”
卫昭斜了一眼裴季泽,冷冷道:“比就比。”
既是比赛,自然按照比赛的规则。
裴季泽原本想要与谢柔嘉一队,可她却选了卫昭。
于是裴季泽便与许凤洲还有齐云一队。
一开始比赛还算正常,可打着打着,就好像成了裴季泽与卫昭狼两人的对决赛。
两人互不相让,像是要将毕生所学都施展出来。
随着比赛接近尾声,裴季泽最后一球打出去,那只鞠球堪堪擦着卫昭的面颊而过。
裴季泽赢了。
谢柔嘉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轻抚着卫昭的面颊上多了一些细微的擦伤,心疼不已,“疼不疼?”
“不过是一些小伤,”卫昭见她关心自己,心底一暖,笑,“无妨,时辰不早,咱们回去吧。”
谢柔嘉“嗯”了一声,正欲走,谁知却被人一把擒住手腕。
是裴季泽。
神色冰冷的男人道:“微臣有些话想要同殿下说。”
谢柔嘉道:“有什么话明日再说。”言罢转身就走,谁知不下心脚拐了一下。
裴季泽下意识要去扶,被卫昭一把推开。
卫昭一脸担忧,“可还好?”
谢柔嘉蹙了蹙眉尖,“好像扭到脚。”
卫昭忙在她跟前蹲下,“我背你回去。”
谢柔嘉顺从地趴在他背上,直到入马车,都不曾回头看裴季泽一眼。
直到一旁的齐云提醒,面色苍白的男人才回过神来,魂不守舍地离去。
直到他消失在马场,齐云一脸惊讶,“方才裴侍从是在吃醋吗?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回见他吃醋。还是吃卫九郎的醋。他又不是不知卫九郎与公主的关系,这是疯了不成?”
许凤洲淡淡笑,“谁说不是呢。”
谢柔嘉与卫昭回到府中时已经暮色四合。
文鸢见晌午出去时还好好的女子被人背过来,担忧不已。
好在府中医师瞧过后说是无碍,这才放下心来。
谢柔嘉见卫昭一直盯着自己瞧,问:“阿昭为何这样看我?”
卫昭问:“为何要给他纳妾?”
她有多喜欢他,旁人不知晓,他心底却十分明白。
她认真想了想,道:“我就是想要把她放到眼皮子底下,时刻地提醒着自己,千万莫要再重蹈覆辙。”
卫昭摸摸她的头,“别难过。”
“我已经不难过了,”眼圈微红的女子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阿昭,我就是觉得委屈。”
卫昭拍拍她的背,“再过半个月,我就要回朔方,咱们一块走。”
她“嗯”了一声,“好。”
卫昭又安慰了她一会儿,她才好些。
这晚她留卫昭在府中用了晚饭。
饭后,文鸢入内,别有深意,“萧承则派人送的茶叶到了。”
谢柔嘉道:“先送到水榭,我待会儿去瞧瞧。”
卫昭奇怪,“府上没茶叶?”
“有倒是有,不过都是一些陈茶,”谢柔嘉笑,“我不喜欢,想换些旁的。时辰不早,你回去吧,咱们明日在宴会见。”
明日是中秋节,宫里要设宴。
卫昭答应过下来,又安慰她几句后方离去。
直到确定卫昭出府,谢柔嘉道:“替我更衣,我去瞧瞧萧承则替我寻的茶叶如何。”
湖心岛。
花灯初上,偌大的水榭灯火通明。
五六名衣着华丽的美貌少年不断地向着水桥张望。
他们是被挑中过来服侍当朝的安乐公主,可是等了将近一个时辰,也不见公主过来。
其他几名美少年显得有些焦躁不安,只有其中一个身着白衣的美少年比较震惊,甚至十分有兴致的打量着这如同仙境一般的湖心岛,想象着传闻中生得倾国倾城的公主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又等了一刻钟的功夫,众人远远地,瞧见一行衣着华丽的侍女簇拥着一身形高挑,一袭曳地红裙的女子朝这边走来。
近了,艳光四射,不可逼视的女子淡淡扫了一眼众人,微微上扬的凤眸里像是敛尽水榭里灯火,生出几分流光溢彩般得冷和艳。
在场的少年们倒是听说过安乐公主如何得倾国倾城,原本以为不过是夸大其词,不曾想竟生得比想象中还要美艳三分。
一时之间皆看得呆住,连行礼都忘记。
尤其是那名白衣少年,一颗心都要自嗓子眼跳出来。
直到其他人敛衽见礼,他才回过神来,忙向她见礼。
谢柔嘉扫了一眼众人,眸光落在其中一个身形格外高挑,低垂敛眸的白衣美少年身上,道:“抬起头来。”
那白衣美少年缓缓地抬起头。
乌的眉,雪的肤,红的唇。
尤其是一对含情眼,眼波流转间,摄人心魂,看谁都多情。
谢柔嘉望着他久久没有作声。
文鸢也忍不住多瞧了一眼,顿时愣住。
只见那如玉一般温良的美少年生得极其漂亮,最主要的是,眉眼处依稀与少年时的驸马有几分相似。
这个萧世子,还真是懂得如何往驸马心上插刀。
谢柔嘉柔声问:“今年多大了?”
被选中的少年神情有难掩的激动,“十七。”
“倒是比本宫还小些。”
谢柔嘉从手腕上摘下那串紫檀木珠串替他戴上,涂了丹蔻的指尖轻刮着他洁白似玉的皓碗,连他的名字都不曾问,嫣然一笑,“不如以后本宫就叫你小泽,好不好?”
少年在她的笑靥里微微红了面颊,大着胆子将她雪白柔软的手握在掌心里,“但凭姐姐高兴。”
作者有话说:
柔柔:小泽真乖
小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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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锦书不停地拿眼睛觑着自己的主子。
自打他自郊外马场回来后就就坐在廊庑下, 到现在连晚饭都不曾用。
直到锦墨自外头回来,面色如霜的男人才神色微动,喉结滚滚滚动, 哑着嗓子问:“他出来了吗?”
锦墨忙道:“靖王方才已经自公主府出来, 我亲眼瞧着他上的马。”
他面色终于和缓些, “洁白的指骨轻轻揉捏着眉心,“前些日子配的药可有送去她府上。”
锦墨颔首,“已经想法子送进去,并未让公主知晓是您送的。”
他道:“派人好好盯着公主府, 若是靖王再去,及时来报。”
锦墨应了“是”,匆匆离去。
锦书这时问道:“那公子现在可要摆饭?”
面色不大好看的男人轻轻揉捏着眉心, “先请赵医过来施针。”
公主府。
水榭里。
其余未被选中的少年全部离开, 偌大的水榭内只有谢柔嘉与那名新取名为“小泽”的白衣少年。
谢柔嘉托腮望着他,问:“可会烹茶?”
少年颔首。
仆从忙立刻取了茶具来。
本就生得极漂亮的少年做起事情来赏心悦目。
谢柔嘉托腮凝望着他,眼底流露出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