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身书卷气的男人含笑瞧来一眼,语调温静平和:“多谢,没事。”
楼顶冷风呜咽,他俯瞰青州众生百态,半阖双眼。
凝集十年灵气,白袍男人单手掐诀,苍白皲裂的双唇微张——
书圣道:“诛邪。”
言出法随。
仅仅两字,出口刹那,金光如网铺天罩下,方圆数里之内,妖邪尽作齑粉尘埃。
苗疆落了暴雨,摄魂铃响个没停,叮叮当当。
一只绿莹莹的蛊虫飞过天幕,钻进恶妖腹中,霎时间,妖物爆体而亡,腥血四溢。
蹙眉避开飞溅的鲜血,身穿苗服的少女抬起指尖,接住飞来的小小绿虫,语带苦闷:“这雨,什么时候是个头?”
极北一年四季大雪封山,天地上下一白,森寒透骨。
巨大的孟极身如白豹,利爪挥出,击碎数团黑雾。
在它张口吞下雾气前,年轻的御兽师一把按住它脑袋,柔声笑道:“这个不能吃。”
孟极亲昵蹭他掌心:“孟极孟极。”
玄牝之门所在的山洞内,里里外外,七七四十九名阵师笔直矗立,所有人齐齐凝神,洞中落针可闻。
阵眼中心,白轻敛眉屏息。
与此同时,青州孟府。
阵师的灵气濒临耗尽,天罗地网阵颓势渐显。
余下的这点时间,足够了。
施黛的威天符震碎邪气幢幢,沈流霜与施云声用刀劈开一条通途。
断水剑势如破竹,诛尽袭来的近百妖邪,杀气锐不可当。
江白砚扬臂,剑锋与邪祟仅剩咫尺之遥。
“为何?”
窸窸窣窣的话语再度迸开,噙满仇怨,侵入他识海。
“与我一道,便是大昭主宰。”
“想想你爹娘,想想你幼时,你莫非不怨恨?”
江白砚打断它的沉喃:“很吵。”
剑气纵横来去,流泻在他眉梢,江白砚无言垂眸。
施黛手执符箓立在不远处,嫁衣深绯,像灼烈的霞,一瞬烙进眼中。
他很轻地笑笑。
毫不费力斩开邪潮,江白砚腕骨轻转,长剑决然刺入。
托这只邪祟的福。
他此生最擅杀戮,知晓无数夺命之法,譬如此时此刻。
黑血飞溅,邪气腾涌。
邪祟被一剑剖开,江白砚弯起眼,杀心不掩。
“春时正好。”
侵略感缠缚而上,似是绞杀猎物的蛇。他低眉,耳语般温声:“宜长眠。”
数里外,玄牝之门。
洞口银铃无风自响,白轻震声:“起阵!”
大阵重启,邪物的哀鸣八方可闻。
金光笼罩四野,冲散污浊沉疴,天际浓云裂开巨缝,溢散微光。
千百亡魂得偿所愿,仰面遥瞻洞口,身形渐消。
大昭上下,男女老少齐齐抬首,翘望金芒破空。
是消亡,也是新生。
今时今日,他们见到同一轮春阳。
永和四年,春。
灾变消弭,邪祟落败,永封玄牝之门。
玄牝之门封印后, 青州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春雨蒙蒙,似琼珠乱撒,掩映在青树翠蔓间, 织成迤逦的淡色珠帘。
时入傍晚, 孟府灯火绰绰, 数盏灯笼随风摇曳, 洇出柔光。
屋外春风料峭, 寒凉不尽。施黛蜷缩在被窝里, 捂得暖和了, 面颊渐渐浮起活泛的血色。
在心魔里走上一遭, 又与邪祟的本体正面相抗,一整天下来, 她受伤不轻。
浑身上下有不少被划破的口子,最严重的,是心魔境里江白砚挥剑时,施黛不顾安危冲上前去,邪气经身,留下几道深且长的伤痕。
施黛讨厌疼痛。
在和上古邪祟的决战中,她自始自终咬牙强撑,一心思考如何制敌,注意力分散了, 不觉得多难受。
等灾变平息, 施黛甫一放松, 还没喘上口气,就双腿发软向前倒去。
幸好距离最近的沈流霜将她一把接住, 护在了怀里。
上古邪祟被江白砚一剑诛灭,其余妖物没了邪气傍身, 眼见大势已去,纷纷作鸟兽散。
这一战打得艰难,每个人都遍体鳞伤,在那之后,府里请了几名大夫前来医治。
包扎上药的过程不太好受,药膏咬进伤痕里,像熊熊烈火在烧。
施黛把脑袋埋进枕头,闭眼咬着牙,全凭一股子劲,愣是没痛呼出声。
大夫看得好笑又心疼,一边为她清理血口,一边柔声安慰:“叫出来也无妨。”
额角满是冷汗,施黛从枕头中露出黑溜溜的眼,尾音不住在颤:“我还可以再撑一撑……嘶!”
在镇厄司捉妖,受伤是常态。
她虽然不喜欢疼痛,但清楚知道,自己必须适应疼痛。不说像江白砚那样淡然处之,至少不能因它畏畏缩缩。
包扎用了近一个时辰,等大夫告辞离开,施黛浑身缠满绷带,两眼望天。
回想起今天发生的种种,她有种不真实的错觉,像做了场漫长的梦,虚无缥缈。
阿狸打破了这个错觉。
小白狐狸在房中上蹿下跳、蹦来蹦去,绒毛落了满地,四处飘飞。
“居然成功了!”
阿狸蹭上她掌心,大尾巴左右摇个不停:“不愧是施黛,我就知道你能行!”
“所以,”被它的情绪感染,施黛两眼亮盈盈,“灭世之灾不会来了?”
阿狸抬起下巴,欢欢喜喜:“当然。”
灭世之灾是它和施黛的秘密,像颗压在心上的巨石,沉甸甸落不下。
心心念念记挂着这件事,几个月来,阿狸几乎没睡过好觉。如今危机解除,它的激动和快活溢于言表。
“上古邪祟被彻底禁锢,不出意外的话,这辈子都没法挣脱玄牝之门。”
阿狸尾巴摇得更欢:“多亏有你。”
它凡事拎得清,知道邪祟败落,施黛功不可没。
要不是她毫不犹豫进入江白砚的心魔境、顺利稳住后者的神魂,到这会儿,邪祟肯定成功附了身。
“大昭死劫已破,万象更新。”
阿狸道:“我身为天道——”
它话没说完,听见咚咚敲门声音。
阿狸习惯性噤声,听施黛道:“进来。”
一人推门而入,是同样绑了绷带的孟轲。
孟轲身后,跟着一袭青衣的沈流霜。
“黛黛怎么样了?”
孟轲不掩关切:“大夫说你流血太多,这几天要好生静养。我让厨娘煮了滋补气血的人参乌鸡汤,等熬好了,给你送来。”
“好多了。”
施黛展颜一笑:“你们呢?云声和江白砚怎么样了?”
“我们没事,大多是皮外伤。”
沈流霜道:“云声……妖丹的躁动刚刚平复,他在房中睡着了。”
施云声体内有颗狼的妖丹,每当他气息不稳、精疲力尽,识海都有妖气涌动,很不好受。
这一次,他是拼尽全力透支灵气,才坚持这么久的。
上古邪祟消失后,施云声当即昏了过去。
听他没事,施黛舒了口气。
“白砚也没受致命伤。”
孟轲道:“大夫说了,他主要是灵气消耗太多。”
——毕竟出了心魔境后,是江白砚单方面在屠杀妖邪。
“你爹来了传信。”
从袖中掏出一张信纸,孟轲把它递给施黛:“邪祟被压制后,玄同散人做了交代。”
玄同散人把全部希冀寄托在邪祟身上,得知它被永久封印,万念俱灰。
他不愿被镇厄司处死,为求宽限,透露了十年来的前因后果。
江无亦是他所害,用来掩埋邪祟在世的真相。
至于为何选中江白砚,原因有三。
其一,江无亦的魂魄是镇压邪气的主力。
让他的孩子被邪祟附体、沦为万民嫌憎的容器,是邪祟恶意的报复。
它本就是世间极恶的化身,以旁人的苦痛为乐。
其二,江白砚身为鲛人,体魄比常人强劲,足以容纳沉重的邪气。
加之他的剑术与身法皆是一流,远远胜过别的年轻躯壳。
其三,是江白砚的经历。
俗语有言,狡兔三窟。
邪祟活了万年不止,准备容器时,不可能只挑一个。
它寄生的人,必须心存至恶、对世间毫无挂念。
十年前,除开灭门江家,邪祟和玄同散人还选中了别的孩子,动用手段,让他们孤苦无依、受尽折磨。
三千多天过去,这些孩子有的自暴自弃,有的孱弱不堪,更多的,是伤痕累累,死在了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江白砚是其中最好的,也是最强的。
他能从邪修手里活下来,连玄同散人都觉得讶异。
施黛安静听完,心底闷然,右手不自觉攥紧被褥。
就因为这样,江白砚在苦血里过了半生。
“今天来府上解除血蛊的大夫,她听见的‘神谕’,是邪祟所为。”
孟轲轻叹道:“邪祟要附身,血蛊肯定不能留。于是它做了伪装,以神的身份,引导巫医来解。”
可谓做得面面俱到。
邪祟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它分明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却败在了最后关头。
施黛百感交集,心里最多是涩然的酸,猝不及防,又听见敲门声。
这次的声响不急不缓,孟轲了然挑眉,沈流霜半眯起眼。
施黛回神:“请进。”
房门被推开,搭于门扉之上的,是只骨节分明的右手。
屋外凉风细雨,江白砚进门时带进水雾,浸湿他鬓发。
他换了件干净的白衣,没有多余装饰,断水剑别在腰间,透出剑客独有的冷意。
听施黛说过心魔境里的事,孟轲眼珠一转:“你们先聊着。”
她拽起沈流霜手腕:“我和流霜去瞧瞧人参乌鸡汤。”
沈流霜:……
沈流霜沉默须臾,向江白砚略微颔首。
据施黛所言,破除心魔的方法,是江白砚自裁。
沈流霜从不觉得,江白砚是心怀天下、为万民肝脑涂地的圣人性格。
她看人很准,心明如镜,江白砚甘愿放弃性命,多半是为施黛。
说到底,这小子对她妹妹还算不错。
沈流霜和孟轲适时离开,施黛坐在床榻,仰面对上江白砚的眼。
正是这时,她后知后觉意识到,小腹伤口的疼痛,不知什么时候全然消散了。
施黛心下一跳:“你又用?”
只三个字,两人都明白问的是什么。
江白砚温声:“今日灵气殆尽,用得晚了,抱歉。”
自他挥剑斩灭邪祟,余下的灵力不足以启用咒术,直到一盏茶前,才恢复少许。
邪法一出,痛意涌入,是从施黛身体各处传来的战栗,也是她长久忍受的磋磨。
江白砚并不厌恶。
感她所感,受她所受,于他而言,是某种意义上的两两相融。
江白砚道:“你因我受伤,我理应——”
他话语未尽,戛然而止。
施黛坐在灯下,黑曜石般的杏眼里,蒙出浅浅水色。
她的眼眶很红。
“我真的,”施黛说,“担心死你了。”
在此之前,她很少想到“死亡”两个字,尤其把它和江白砚联系起来。
他比长安城所有的世家公子都厉害,永远像把不折的刀,就算面对百年修为的恶妖,也能泰然自若地拔剑。
心魔境里最后的一幕历历在目,到现在,她仍脊椎发冷。
由断水溢出的剑气悄然消弭,江白砚立在床边,目色是被春雾洇过的柔软。
再转瞬,他拥施黛入怀:“抱歉。”
江白砚俯着身,怀里有些凉,带一丝药香。
施黛把他抱紧,指腹按在他坚硬的脊骨,又一点点摩挲到后腰。
不是做梦,江白砚还活着。
黑沉的影子罩下来,像密密麻麻的网。
施黛身处其中,闷闷说:“以后不许这样了。你出事的话,我会很难过、很难过的。”
对江白砚,她没法苛责。
当时的江白砚进退两难,前有镇厄司围杀,后有邪祟在虎视眈眈。如果施黛是他——
她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话虽如此,可亲眼目睹江白砚自裁,她哪能心无波澜。
“再说,”施黛道,“如果没有你,我的嫁衣穿给谁看?”
说来也巧,她以身入境,脱离心魔境时,恰好穿着那件婚服。
在死斗里一番折腾,嫁衣破开好几道口子,万幸鲛泪没丢,刺绣也在。
擦药前,施黛把它脱下,托侍女去洗净。
面颊靠在她颈窝,江白砚静默半晌,带出清浅的笑:“只为我穿,好不好?”
他说话时蹭了蹭施黛侧颈,微微仰头,撞上她目光。
江白砚的眼睛最是漂亮,清润狭长,好似近在咫尺的明月弯钩。
明月含情,水雾袅袅,施黛被他看得耳后一热:“你别……”
她磕巴一下:“别想用撒娇来转移话题。”
江白砚轻笑出声:“好。”
他语气温静,定神看施黛片刻,忽地道:“我想吻你。”
比起陈述,这句话更像不容抗拒的邀约。
下一刻,江白砚的气息将她浑然笼罩。
他下意识遏制侵略性,这个吻柔和绵密,却依旧带几分化不开的占有欲。
施黛喝过药,为了压退苦意,吃下不少瓜果和点心。
尝起来,是清甜味道。
疼痛被剥离,身体的其余感官格外敏锐。
施黛仿佛坠进一场温柔的诱杀,被江白砚的舌尖一遍遍舐过唇瓣,再探入牙关,有意勾弄,细雨般萦缠。
像凶狠的兽露出獠牙,却不咬断她咽喉,只用齿尖轻轻浅浅地触碰。
施黛招架不住,被刺激得尾椎发麻。
安抚似的,江白砚抵上她虎牙,缓慢厮磨。
两人亲吻的次数不算太多,他已摸透了施黛的习惯,看出她气息将尽,及时退离。
施黛堪堪深吸口气,又见他薄唇落下。
深吻变成浅尝辄止的抚弄,江白砚一下又一下蹭她唇珠:“想同我成婚?”
他眸色极深,宛如暗流涌动的海面,其下是阴晦漩涡。
这样的亲昵最为难捱,像羽毛从心口挠过,施黛的呼吸早乱了节拍:“嗯。”
她耳根烫得厉害,好在理智没丢,胡乱吸口新鲜空气:“前提是,你得把自己好好养着,别让我整天提心吊胆。”
施黛本打算板起脸,用更加冷肃的口吻讲出这句话,奈何被江白砚细细密密吻了一遍,她呼吸不畅,面上浸满桃花色的红。
……她也不忍心真对江白砚凶。
江白砚笑道:“好。”
他的性命不值一提,卑贱如尘埃,世上除了施黛,大概没人在乎。
这条命理应是她的,为她舍去也无妨。施黛对他这般说,江白砚愿意把它从尘泥里拾起来。
江白砚的“好”,一向没有可信度。
施黛狐疑:“真的?”
“真的。”
江白砚说:“你若不信——”
他撩起眼睫,喉音如山间晨雾,轻缈含笑:“将我关起来,如何?”
施黛:……
一瞬连心口都是酥麻,她像被蛊惑的猎物,栽进柔软的网。
把这几个字在脑子里过上一遍,她确认自己没听错。
瞥见她颊边的红,江白砚道:“你不是说过,想这样做?”
她确实说过这句话,在心魔境里,怀疑江白砚打算赴死的时候。
施黛万万没想到,江白砚会主动来提。
还用这么暧昧的、引颈受戮般的语气。
——小说和电视剧里,像江白砚这样病病的人,不应该更倾向于把对方关进小黑屋吗?这是哪门子的反向操作?
她一时怔忪,眼尾沾着点儿泪,湿漉漉的,像雨后的湖。
这副模样轻俏又柔婉,江白砚安静注视,为她拭去未干的水渍。
囚禁与被囚禁,他不在乎。
禁锢的意义在于相守,倘若能与施黛长久待在一起,江白砚不介意被她关起来。
施黛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视线扫过江白砚修长的脖颈,又飞快摆正。
“不用。”
话题逐渐奇怪,施黛尝试把它往正轨去扳:“关起来做什么?小黑屋多没意思,你不想和我天南地北到处玩儿?”
这话似乎让他有些愉悦,江白砚一笑:“好。”
施黛放松下来,端量他几眼,想说的话一句句往外蹦:“你的伤怎么样了?身体里残留有邪气吗?转移疼痛的术法别再用了,你不是也难受着?”
最后一句话她说过很多次,江白砚一次也没遵守。
施黛苦恼皱起眉头。
江白砚没戳破她生硬的转移话题,耐心回应:“青州镇厄司派了驱邪的术士,邪气散尽,已无大碍。”
他说罢一顿,嗓音微哑:“……抱歉。”
施黛不解:“抱歉什么?”
“因我,你受了伤。”
江白砚道:“心魔境中——”
之前吻上来时,他的耳尖就泛了红,当下红晕渐染,暗潮一样漫向眼梢。
心魔境破碎的刹那,江白砚方知一切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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