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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沙雕克反派(纪婴)


施黛从未说过那些绝情之言,所谓的厌弃,不过是邪祟编织的梦魇。
心魔境里,与施黛相遇的第一日,江白砚便逾矩吻上她后身,发狠般询问,为何不杀了他。
还有后来的铁链与暗屋。
他心底的贪欲污秽不堪,因一场幻境,全无保留呈现在施黛面前。
很稀奇。
江白砚头一回露出这样的神态,唇边抿起,长睫半垂,像水墨画里匀出的一线。
施黛凑近了瞧,眉眼弯弯:“你害羞了?”
有生之年,她居然能在江白砚脸上见到如此刻一般的表情。
他肤色是趋于病气的苍白,烛火映照下,眼尾的嫣红尤为显眼。
被施黛直勾勾盯着看,江白砚与她对视,眼里是难以看懂的情绪。
不等他开口,施黛噗嗤笑出声。
“心魔嘛,我不告诉你,你哪知道。至于身上的伤,又不是你留下的,你道歉做什么?”
施黛道:“再说,受伤怎么了?有句话叫‘伤疤是勋章’。”
她挺直身板:“就算受了伤,也是我勇敢的证明。”
江白砚一瞬不瞬望着她。
施黛双目明亮,专注看向某一个人时,瞳底盛满对方的倒影。
像片静谧深邃的湖,能把人溺进去。
经她一笑,粲然生辉。
“不过你真的好凶!”
施黛有话直说,语速飞快:“好几次故意吓唬我,还把我关在小黑屋。”
江白砚收臂把她抱紧:“吓到你了?”
施黛立马接话:“我才没那么胆小。”
江白砚无言勾唇。
此话不假。
施黛从不是胆怯之辈,今日的心魔境九死一生,她自愿入局,已胜常人。
无论何时何地,她不应被任何人看轻。
“是。”
他道:“施黛秉性过人,灵心慧性,确为勇毅。”
江白砚声线好听,把每个字咬得清晰,尾音噙出轻缓的笑,像小钩。
怀里的姑娘欲言又止,略微抬头。
他一眼看出施黛的心思,垂目轻声问:“想继续听?”
江白砚很少夸人,遑论用这么直白的措辞。
施黛被他哄得开心,心里像有只猫在不停摇尾巴,嘴角动了动,压不住上扬的弧。
谁不喜欢听夸夸。
江白砚话里的小钩晃晃悠悠,施黛一口咬住他钓来的饵,放弃佯装矜持,扬起下巴:“有点儿。”

窗外春雨飘摇,房中暖意融融。
柔黄的烛火驱散寒气,连带江白砚的声线也蒙上温度, 像冬雪融化后的潺潺水流。
施黛蜷在他怀里, 听得不时轻笑。
不可否认, 她贪恋和江白砚亲昵的相处。
江白砚看似不近人情, 实则冷淡只对外人。
他有与生俱来的温柔, 浓烈的爱意刻在骨血里头, 对她近乎纵容。
说他偏执也好, 占有欲太强也罢, 施黛坦然接受。
爱欲往往伴随着向往和占有,与江白砚待在一起, 让她前所未有地安心。
像心底长久以来的空洞,被轻轻柔柔填满一样。
从心魔境出来,施黛有很多话想和他说。
房中只剩两人,她话匣子啪嗒打开,一会儿说起心魔里的事,一会儿又畅想起后日的出游,誓要走遍大昭。
江白砚静静地听,适时回应几句,为她描述东西南北的风土人情。
不知不觉过去一个时辰, 施黛渐渐感到身体里传出的痛意。
江白砚灭了上古邪祟, 灵气消耗殆尽, 论存续时间,这次的转痛之术比以往结束更快。
在他表现出重新启用邪术、继续转移疼痛的意愿后, 施黛一把将他抱紧:“不需要。你陪我说话就好。”
她舒舒服服躺了一个多时辰,现在痛意席卷, 说实话不太好受。
腹部和后背像被火烧,施黛忍下不适,声音有点闷:“我们刚刚谈到什么来着?对了……苗疆。”
江白砚是怎么做到,顶着这样的疼痛,神色如常和她谈天的?
施黛仰头,一本正经:“转移注意力大法,常用常新。你不用邪术,多说说话转移我的注意力,效果是一样的。”
江白砚沉默一瞬,环紧她腰身。
他自然知晓,施黛不愿让他受疼。
这具身体被人利用得久了,连江白砚自己也不曾把它放在心上,能用则用,从未在意。
此刻听施黛开口,他心有憾意,却也熨帖。
房中熏香淡淡,江白砚细嗅她独有的气息,如同一株渴求甘露的藤,汲取温热芬芳。
他温声道:“苗疆多蛊师,山中居有大巫。蛊术与巫术皆为秘法,诡谲万分。”
江白砚去过不少地方,平日又常看书,施黛感兴趣的问题,他几乎全能给出答案。
听他耐心阐述大昭各地的特色,施黛在心里的小本子上再记一笔:
江沉玉,行走的百科全书。
她被勾起兴致,忙不迭追问:“苗疆的蛊毒,真有传说中那么神奇?我们去苗疆玩儿,不会被操控心智吧?”
江白砚低笑:“蛊有千百种,归根结底,只是炼化的虫豸。若真有人图谋不轨——”
十年前,闯入江府的黑衣杀手里,就有一个蛊师。
江白砚寻到他后,把那蛊师的蛊虫一只只塞入他脑中,心不在焉驻足打量,观看每只蛊虫不同的用途。
江白砚道:“剑比蛊快,我会杀他。”
施黛:……
不愧是江白砚,说起杀人,用得出这么温柔如常的语气,像在安抚。
她后来絮絮叨叨又说了很多,和江白砚待到深夜,终是压不下困倦,打了个哈欠。
“你看。”
施黛仰头去看他,露出个嘚瑟的笑:“我没喊疼吧?与其用邪术,不如多来陪陪我。”
她失血太多,脸庞血色淡薄,这一笑,平添鲜活的色彩,生机勃勃。
江白砚低眉凝视,温声应她:“嗯。”
想起今夜的对话,他笑了笑:“此痛难耐,你能忍下,确有胆气。”
江白砚这是打开了什么夸夸开关?
施黛嘴角微勾,摸一下鼻尖:“你别总夸我。太天花乱坠的话,我会不好意思的。”
她说罢抬手,戳了戳江白砚侧脸:“你也知道很痛啊。”
世上没有不怕疼的人,更何况江白砚的身体非常敏感。
对于痛楚,他向来是习惯性地忍受,而非当真毫无感觉。
施黛今天累得头昏脑胀,时候不早,生出困倦的睡意来。
江白砚为她掖好被子,告辞离去。
他刚出门,半敞开的窗牖外,探进一个白绒绒的脑袋。
阿狸左右环顾:“你们说完了?”
它来人间一趟,锻炼出了眼力见。
早在孟轲与沈流霜离开时,阿狸就跟着出了卧房,给二人留出独处的时间。
施黛笑吟吟招呼它:“冷不冷?我给你捂一捂。”
阿狸抖抖身子,纵身一跃,如同巨大雪球,轻盈跳上床榻。
一整团毛绒绒进入怀中,施黛没觉着凉意,像抱住温暖的火。
她有些纳罕:“你好暖和。”
眼里闪出亮色,阿狸晃动两下大尾巴:“我的力量,在逐渐恢复了。”
施黛:“什么时候的事?”
“玄牝之门封印后。”
阿狸道:“我强行回溯时间,属于上一场轮回,游离于这一次的因果之外。直到上古邪祟被束缚、灭世之灾解除,因果重置,我才重新融入这个世界的天道。”
它晃一晃尾巴,尾尖凝聚灵气,在半空勾出莹白光晕:“你看,这是天道之力。”
施黛为它高兴,喜上眉梢,忽而想到什么,面露迟疑:“那你……”
它会离开吗?
猜出施黛的意思,阿狸轻声说:“天道不可干预人间,今晚,我必须回归天位。”
它目光闪烁,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柔软,停顿须臾,接着道:“虽然说过不少次,但施黛,多谢你。”
“不用说谢。”
施黛轻揉它耳朵:“我要谢谢你才对。如果不是你把我带来这儿,我早就因为车祸没命了。”
她顿了顿:“你还会回来吗?”
来大昭的几个月,阿狸陪她度过了大部分时间。
起初她记忆混沌,对大昭的认知少之又少,是阿狸日日夜夜守在施黛身边,为了让她尽快适应,特意写出那册名叫《苍生录》的话本子。
担心她捉妖出事,最初的傀儡师一案里,阿狸更是时时跟着施黛,助她勘探潜藏的危机。
在那段人生地不熟的日子里,小白狐狸是她唯一的路标。
“应该可以。”
被她摸得惬意,阿狸眯起眼睛:“我虽然归入天道,但本质是上一场轮回中的碎片,与天道相融,又独立于天道之外。还有——”
它卖起关子:“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施黛果然被勾起兴趣:“什么好消息?”
“灭世灾变平息,世间因果大变。”
阿狸道:“我身为天道,理应做出答谢——十年前和今天,为了抵御邪祟,不是有很多人牺牲在战场上吗?”
天道之力恢复后,它感受得出一花一木的喜怒哀乐,也无比真切体悟到了人间的思与愁。
世人常说,“天佑大昭”。
只有阿狸最清楚,保护大昭的,从来不是高高在上的天道,而是扎根于此的千千万万百姓。
“我没法做到逆转生死,不过……可以短暂打开鬼门,让他们回到阳间。”
阿狸轻叹:“魂魄入世,能看看如今的大昭,再和亲人好好道别。”
施黛心下一动:“开鬼门?你这样做,会不会遭到惩处?”
在她的印象里,阴阳两界秩序分明,古往今来的千百年里,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放心,不会出岔子。扭转灭世之局是大事,天道降恩,属于情理之中。”
阿狸哼哼一笑,仰起脑袋:“我是最厉害的狐狸。”
青州落雨,千里之外的长安城月明星稀。
施黛与阿狸的对话不为人知,镇厄司观星台上,白发童颜的占星师手持星盘,闭目静思。
观星台伫立山巅,浓雾缭绕。夜风拂面,雾气宛如流动的轻纱,掠过她侧脸。
星盘生光,忽地,占星师陡然睁眼。
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逝的惊异,侍立一旁的弟子恭敬道:“大人,何事?”
“即刻传令,天道降谕。”
白袍鼓荡,占星师凝眸:“灾祸临世,幸有万民护佑大昭。今日天道施恩,开鬼门,谢苍生——”
她侧目,看向弟子惊愕的脸:“凡逝去之人,可于梦中相会。”
弟子双目微红,颔首应下。
子时一刻,九声钟响自观星台起,绵延悠长,震彻长安。
子时三刻,鬼门大开,春风入榻。
无数人做起迥异却相似的梦,是千里江河的惊鸿一瞥,也是阴阳两隔的久别重逢。
江白砚回到十年前的江家。
恰值正午,身着白袍的男人背身而立,无言烹茶。
瘦削高挑的女人静候旁侧,听闻声响,倏而回眸:“沉玉。”
暖阳和畅,她轻笑抬手,露出腕间一个莹润玉镯。
江白砚见过这镯子。
当初施黛随他前往江府,发现藏匿于地下的两具白骨。
她非但没惊惶逃离,反而摘下自己随身的玉镯,戴在他娘亲的尸身上,说是见面礼。
这份礼物,温颐收到了。
“玉镯品相极佳,应是由一位姑娘常戴。”
温颐笑道:“是何人送的?”
昨夜的入梦与施黛无关,她与阿狸见了最后一面,看着小白狐狸在身前消散。
说“最后一面”也不对,阿狸提起过,它大概率偶尔回来看看,算是体察民情。
和它好好道了别,施黛第二天醒来,已到正午时分。
伤口隐隐作痛,想必江白砚听了她的话,没再动用邪术。
施黛长长舒一口气。
她洗漱完出门,想起住在隔壁的施云声,试着敲了敲房门。
意料之外地,卧房里响起孟轲的声音:“进。”
施黛推门而入,见孟轲和沈流霜立在床边,施云声总算从昏迷中醒来,小脸苍白。
他昏睡了将近一天一夜,这会儿饿得厉害,嘴里塞着块玉露团,腮帮子鼓鼓,双眼漆黑。
四目相对,施黛笑开:“云声怎么样?”
她听沈流霜提起过昨天的死斗,为保护她和江白砚,施云声顶着妖丹爆发的危险,一直护在最前。
“这孩子刚醒不久。”
孟轲解释:“他体内妖气被压制大半,已经没事了。不过气息不稳,还需歇息数日。”
施云声咽下玉露团,嗓音干巴巴:“我没事。”
施黛佯装思忖,慢悠悠笑问:“听说云声一直在保护我?”
眼睫飞快晃悠几下,小孩语气淡淡:“举……”
他停顿片刻,回想学堂上的知识:“举手之劳。”
沈流霜毫不留情,直接戳穿:“后来云声打得吃力,我让他退开歇息,被他拒绝过好多次。”
她笑眯眯:“他当时说什么来着……‘施黛还在心魔里’。”
施黛拖长尾音:“欸——?”
孟轲忍着笑,学他那时的语气:“‘我姐姐呢’?”
施云声:???
用心险恶的大人。
耳根子发烫发红,施云声面无表情垂下脑袋,狂吃点心。
施黛靠上前去,揉一把他脑袋。
她进入心魔后,哪怕妖邪众多、九死一生,孟轲、沈流霜和施云声始终寸步不离守在一边,未曾退却过。
昨日种种,阿狸全告诉过她。
对于施黛而言,这是很陌生的体验。
家人护在跟前,给予她全心全意的照拂,让她再无后顾之忧,可以放心大胆一路前行。
施黛很开心。
这不妨碍她逗小孩,故作沉痛:“好可惜,云声挥刀的样子一定很厉害,我没见着。”
她是故意的。
一口绿豆糕堵在嘴里,施云声咀嚼的动作略微停顿。
沈流霜接过话茬,一本正经:“不必多言,炉火纯青。”
孟轲憋不住笑:“翩若惊鸿,游刃有余。”
施云声照例板着脸,咽下绿豆糕,甫一抬眼,发觉床边三人的神情不大对劲。
孟轲欲言又止,沈流霜嘴角轻勾,施黛杏眼圆睁,直勾勾看向他身后。
这很不对。
心里咯噔一下,施云声僵硬回头。
等定睛看清,他脑中嗡地发响,定格般一动不动。
他妖气紊乱,不受控制,许是被夸得心绪不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背后冒出一条毛茸茸的狼尾巴。
十分暴露情绪地,这条尾巴受了夸,正左右晃来晃去。
施云声:……
从耳尖涌开滴血般的潮红,小孩猛地按下那条尾巴,奈何顾此失彼,他心神不定,头顶冒出一对深灰色狼耳朵。
施云声咬牙切齿。
施云声脸色通红。
与此同时,房中响起施黛脆生生的疑问:“云声……可以变出狼身?”
她以前从没见到过。
怎么可能让施黛看见他的狼形。
每次阴差阳错地见面,施黛总把他认作黑狗,最近的那次,小狼主动蹭过她手心。
没有比这更丢人的事了。
耳朵一抖,施云声咬牙:“什么狼身?没有狼身。”
话音方落。
小孩消失无踪,床榻上的凌乱衣衫间,露出一个圆溜溜的狼脑袋。
它生无可恋,两眼空空。
孟轲以手掩面。
沈流霜低低笑出声,觉得不太礼貌,改为安静地继续笑。
施黛:???
这熟悉的大小,黑豆豆样的眼珠,对所有人爱搭不理的神态。
施黛:“小狗……小狼?”

茫然之后是无尽的苦闷,小狼动也不动,表情呆呆。
这副模样实在可怜, 孟轲把它从衣物里抱出来, 放进被褥里头, 向施黛和沈流霜概述了前因后果。
此事说来简单, 无非是妖丹作祟, 妖气入体。
施黛细细地听, 眼神往床榻上瞟, 与她弟弟四目相对。
施云声:……
小黑狼暗暗磨牙, 侧开脑袋。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
孟轲道:“你们知道, 云声一向脸皮薄。他不好意思现出狼形。我和敬承便没告诉你们。”
“记得冬天的时候,我们在府里见过它一回。”
沈流霜轻抚下颌,恍然挑眉:“原来是云声……实在意想不到。”
施云声:……
你那天明明一眼就认出来了!好拙劣的演技!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施黛格外坦然:“小狼很可爱啊。”
还很好摸。
想起把整只狼崽揉进怀里的触感,施黛眼风一动,瞥过它毛茸茸的脑袋。
她心思细腻,不需多想,就明白施云声羞赧的原因。
这孩子性情敏感,有别扭的自尊心,分明是条狼, 却被身为姐姐的她当作小狗揉来揉去。
最重要的是, 被施黛摸脑袋后, 小狼好几次表现得十分开心,尾巴乱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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