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他的性格, 绝对想把这个秘密撕得粉碎。
“话说回来,”施黛贴心地转移话题, “云声体内的妖丹,什么时候能彻底消解?”
妖丹并非施云声与生俱来的内丹,而是被邪修强塞进他识海,这种外来之物,尽早移除才好。
自从他回府,孟轲和施敬承始终在尝试解丹。奈何妖丹在施云声体内待得太久,与他渐渐相融,祛除的难度很大。
“此事不急一时,需以灵气将它缓慢逼出。”
孟轲道:“再过一年,应该能完全消除。”
这几个月以来,她和施敬承一直在动用灵气,滋养施云声的识海。
妖丹除得去就好。
施黛松了口气,一扭头,恰好撞上小狼的双眼。
人形与狼形相通,施云声斩除邪祟时受的伤,在狼身上清晰可辨。
他的伤口数量不少,纵横交错,红得刺眼。
想必很疼。
施黛一颗心变得软趴趴:“可以摸摸头吗?”
施云声看她一眼,很快低头。
沉默半晌,他闷闷说:“随你。”
于是施黛伸手,暖热的掌心覆上他头顶,轻缓揉一揉。
“谢谢云声。”
她话里带了笑,没有调侃的意思,清凌凌响起,像山涧春泉:“妖丹发作一定难受。你愿意保护我,我很开心。”
耳朵颤动两下,小狼悄悄抬头。
今早雨过天晴,一轮暖日当空。
阳光透过木制窗棂,从密密匝匝的树叶中落下来,明暗交迭,在施黛脸庞勾出融融剪影。
她的目光温柔专注,蕴藉一层薄光,一笑起来,好比糖丝化开。
……算了。
施云声想,他姐姐刚从生死关里走过一遭,他已经足够大,不应当和她闹别扭。
不自在地挪开视线,施云声板着脸,尾巴一晃。
再眨眼,小狼仰起脑袋,就着摸头的动作,在施黛掌心轻蹭一下。
就当安慰安慰她。
灾变尘埃落定,这日之后,大昭重回正轨。
听说昨晚有亡魂入梦,施黛特意问了江白砚,他在梦里见到什么。
“我爹娘。”
江白砚如实作答:“我娘很喜欢你送的玉镯,托我向你道声谢。”
施黛讶然:“玉镯?叔母她真收到了?”
“江府是他们埋身之地,可比坟冢。”
江白砚解释:“你将玉镯放置其中,便是祭拜。”
正如烧的纸钱可以直入地府,祭奠时献上的供物,也能被亡魂感知。
据江白砚说,他向二老描述了当今大昭的繁盛景象,也对他们提起施府和施黛。
时隔十年,一家三口得来迟误的告别,没有相顾垂泪的煽情,只像数年前平静的午后一样,彼此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共度了一场梦的时间。
离别之际,江无亦笑言,他与温颐心愿已了,即将双双转世投胎——
魂归地府后,温颐等了他十年。
用他对江白砚的原话来说,是“等今后有缘再见,我恐怕得唤你大哥了”。
温颐听罢只笑,挥手道别时,腕间玉镯莹莹生辉。
这夜过后,大昭境内,无数恩仇画上句号。
以此为开头,是长达好几个月的盛世平安。
上古邪祟落败,妖邪死伤惨重,短时间内没功夫瞎折腾。
镇厄司的案子大幅减少,施黛得了久违的清闲时光。
在此期间,江无亦得以平反,被朝廷追封忠武将军。
感念他与温颐的护城之举,青州为二人建成合葬大墓,施黛去过几回,见到不少前来悼念的百姓。
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入了夏末。
夏秋交接的时日最为舒适,暑气褪去,微风送凉,入了夜,便是明月相照、星河灿灿。
施黛和家人吃完西瓜,回房后正准备歇息,听见敲门声响。
打开房门,是立于月色下的江白砚。
他仍穿白衣,除却袍边几道云纹,再无其它修饰,乍一看去,仿佛身披一抹清寒的霜。
江白砚手里,是个方方正正的檀木盒子。
施黛心有所感,让他进屋:“这是——”
“嫁衣,”江白砚道,“绣好了。”
他长身玉立,把檀木盒置于桌面,微微侧过头来:“你来开?”
胸腔里传来鼓噪的鸣响,施黛没压住粲然的笑:“好。”
她走上前去,站在江白砚身边,嗅到鲛人幽冷的香。
在略显沉闷的夏天里,这股香气犹如一根冰线,带着沁入心底的寒意,叫人上瘾。
檀木长盒精致华美,雕刻有繁复图绘,施黛小心打开,屏住呼吸。
该如何形容此刻的一眼。
烛火轻摇,流光溢彩。
铺天盖地的潮红好似水浪,于火光下迤逦流泻,浸入夜色,涌向眸中。
颗颗鲛泪色泽皎白,让人想起昼夜交替的刹那,万道霞光明灭不定,一轮淡淡明月悄然攀上来。
施黛张了张口说不出话,凝神细看,嫁衣上的刺绣丝缕分明。
龙凤呈祥,祥云逶迤,衣襟上是用金线勾织的花鸟图,被烛光一照,漾漾生辉。
云锦为底,鲛泪为饰,世无其二。
这是江白砚绣了整整四个月的婚服。
江白砚轻声问:“可中意?”
嫁衣静躺,流光不尽,如同一簇滚烫的火,让施黛颊边也染上绯意。
她脸上发热,展颜笑道:“喜欢。”
江白砚勾唇:“去试试?”
施黛自是一口应下。
江白砚不便看她更衣,去了门外静候。施黛脱下襦裙,一件件穿好大红的嫁衣。
当初从心魔境离开后,江白砚丈量过她身形的尺寸,对婚服进行了修改。
目前的大小,与施黛完全相衬。
嫁衣繁重,施黛用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穿完,冲门外道:“进来吧。”
木门吱呀作响,江白砚推门行入,睫羽轻颤。
施黛今日梳了简单的双髻,发间插一支蝴蝶玉簪。嫁衣鲜妍炽烈,衬得她肌肤莹白,不喧宾夺主,反而为少女平添姝丽艳色。
当她仰面看来,双目盛满璀璨灯火,有如水中明月。
施黛有点紧张,心里更多是欢愉,双手负在身后,笑出一颗白亮亮的虎牙:“怎么样?”
凝睇她半晌,江白砚嗓音放柔:“很好看。”
施黛止不住笑意:“谢谢你。”
她垂下脑袋,视线落在嫁衣上细密的针脚:“绣这个,很难吧?”
她端量着婚服,看不见身前人晦暗的眼,等抬起头,才辨清江白砚浓稠黑沉的双瞳。
他平素看人神情淡淡,对万事万物不甚在乎,而今凝了目,桃花眼幽邃含情,让人无端心口一轻。
没人逃得开这样的目光,像紧缚下来的锁。
施黛凑上前去,仰头亲亲他侧脸,认真道:“嫁衣很漂亮,我特别——特别喜欢。”
她向来如此,无论发生何事,总能给予对方最热切直白的回应。
江白砚低眉笑道:“喜欢就好。”
施黛犹疑几息,神秘兮兮拉住他指尖:“你跟我来。”
她小指一勾,领着江白砚走向床榻,停在床边的木柜前,打开柜子,从中拿出一个小盒。
抱着盒子想了想,施黛把它递给江白砚:“礼尚往来,你来开。”
这份回礼不在意料之中,江白砚略一怔忡,伸手接下。
盒子不大,他轻易打开,入目所及,是一沓小册和满满当当的银票。
施黛有些不好意思,抿唇笑了笑:“你翻开看看。”
修长五指搭上书册,江白砚打开其中一本。
昏黄烛火落在睫边,他眨落光晕几点,无言轻哂。
全是被施黛精心整理过的手写册子,这一本上,记录有与极北之地相关的种种。
最适宜观游的路径、途中行经的去处、以及当地独有的民风民俗。
最醒目的一页里,写满了北地名声在外的美食美景。
拿起另一本,是关于江南。
“我们不是说过,要一起出游吗?”
施黛摸摸鼻尖:“我都准备好了,周游路线、注意事项、需要的银票。到时候,你跟着我就好。”
她眨眨眼,红唇勾开一线:“虽然比不上嫁衣珍贵……这是我给你的回礼。”
对于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施黛不习惯一味被付出。
成婚是两个人的事,江白砚愿意为她耗费精力绣成嫁衣,施黛觉得,自己理应给予回应。
过往十年里,江白砚多数时候被困囚牢,少有得见天日的机会,从邪修身边离开后,又久经杀伐,几乎没体会过寻常人的生活。
从某个方面来说,他有近似纯澈的稚然。
从前江白砚缺少的,施黛想为他补回来。
“整个大昭尽在这盒子里了。”
施黛踮一踮脚尖,难掩欢愉:“山山水水,五湖四海,你想去哪儿,我都带你去。好吃的好玩的,我也全可以送给你。”
她说罢仰头,声调绵软轻柔,笑意像灯花迸开:“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话音方落,江白砚拥她入怀。
嫁衣如火,他的白袍不染尘埃,两相交叠,似红梅映雪。
心口饱胀,江白砚略略侧首,轻吻她白皙脖颈。
遇上施黛之前,江白砚不曾想过,会有如她一般的人长留于身。
他的一生仅为复仇而活,污浊阴晦、无趣乏味,如同一眼望得到头的荒芜长夜。
唯有施黛,像陡然出现的朝晖,扰乱一池死水。
只有她。
“嗯。”
尾音清润,江白砚的吐息落在她侧颈:“施黛待我好。”
被吻得酥酥痒痒,施黛环住他劲瘦侧腰,下巴搁在江白砚肩头,轻轻蹭了蹭:“你喜欢吗?”
江白砚眨眼,掩下瞳底幽邃暗潮:“嗯。”
他说着一笑,把施黛散落颊畔的发丝拂至耳后:“施黛如此待我,我很欢喜。”
江白砚声线好听,靠近了温言细语,尾音是缭绕的轻,像春风拂在耳边。
施黛最受不了他这种语气,听得耳后发热晕晕乎乎:“以后会更开心的。”
她缓了缓神,忍不住好奇:“你是怎么想到,把鲛泪镶嵌到嫁衣上的?”
“最好的东西,应当都给你。”
江白砚转眸望来,倏而勾唇:“我想让所有人知道,我是你的。”
施黛:……
被他一句话说得怔住,施黛耳廓漫上浓郁绯色,听江白砚继续道:“你曾说过,想要天上星。”
一时没反应过来,施黛大脑一刹宕机。
好一阵子,她才回忆起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
是几个月前,在今年的除夕夜。
那时她与江白砚尚且不熟,向他道贺了“新年快乐”。
江白砚不愿与外人有所牵连,认定施黛的接近别有所图,因而冷言询问,她想要些什么。
施黛没想从他身上得来好处,干脆信口胡诌,“想要天上的星星,江公子能摘就去摘”。
半开玩笑的一句话,江白砚居然一直记得。
施黛下意识低头,嫁衣绣满金线,其上祥云叆叇,一颗颗鲛泪细密点缀,当真犹如满天繁星。
脸上更烫了。
“你你你等会儿。”
心口怦怦跳个没停,施黛抬手捂住半张脸:“我有点害羞。”
江白砚轻笑:“好。”
静默半晌,施黛放下右手,露出浑圆杏眼。
月色温柔,江白砚的侧脸笼在光晕下,仿佛描了一层柔软金边。
浅淡阴翳里,他的双目宛如寒潭,倒映出她的影子。
静谧痴缠,隐隐含出诱意。
施黛摸了摸襟口圆润的小珠:“这是你给我摘的星星?”
很漂亮。
这一刻的心绪难以形容。
胸腔似被填满,只余下柔软的欢愉,浪潮般一波一波打来,让她的心口也成了片落满星光的湖。
一瞬息的光华流转,胜过千百回的悸动。
施黛笑开:“它比天上的星星更亮嘛。”
江白砚敛目扬唇,行向装盛婚服的檀木盒,打开内部隔层。
更小的盒子里,是一堆纸页。
不是纯粹的纸张——
面额巨大的银票张张堆叠,组合成极为可观的天文数字,除此之外,还有几张房契。
“是这些年积攒的银钱。”
江白砚侧目,迤迤然撩起桃花眼,眉间姝色化开:“我和它们,都是你的。”
猜到接下来的话,施黛放缓呼吸。
灯烛噼啪一响,在他眼尾晕开薄红,绮丽痴缠。
江白砚道:“一旦同我成婚,我便永远属于你了。”
颊边红晕愈浓,施黛抬眼,被江白砚俯身抱住。
少年的薄唇擦过她耳边,似温柔诱哄:“要我,好不好?”
静谧春月下,心尖雀跃,悸动难休。
嫁衣潋滟,如有星光坠落。
她听见自己说:“好。”
入冬后,长安照例下起雪。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铺满白墙黑瓦。天地雪白一片, 映出府邸中的满目红绸。
举办大婚的地方, 是江白砚购置的一座私宅。
宅院位于长安城内, 采用江南园林的建筑风格, 回廊幽深, 清幽素雅, 多有亭台楼榭、假山池塘。
放眼庭中, 梅花开得正盛。
“婚礼”由古时“昏礼”而来, 取阴阳交替之意,多在黄昏举行。
已近傍晚, 施黛坐在房中镜前,被江白砚绾好飞仙髻。
飞仙髻绾发于顶,属高鬟,发丝尽数盘起,露出她一张绮丽明媚的桃面。
施黛抬眼,镜中姑娘也撩起眼睫,额间绘有花蝶状花钿,眉如远山,杏目盈盈, 湛然有神。
她端量须臾, 弯起眉眼, 指一指自己的发髻:“像兔子。”
江白砚笑笑,修长五指穿梭发间, 为她插上最后一支金玉步摇:“好了。”
施黛回首朝他一笑,从椅上轻盈起身。
为了践行在心魔境里的约定, 今日她与江白砚成婚,是彼此梳发。
虽然不合规矩,但江白砚有意,施黛当然由着他。
她给江白砚的束发简单得多,与之相比,飞仙髻的难度高了几倍有余。
方才全程目睹绾发的过程,施黛叹为观止,从“心灵手巧”到“神乎其技”,把他夸了个遍。
“这样……”
摸了摸头顶,施黛很从心地说:“好重。”
她没梳过这么复杂的高髻,发间还有诸多鸳鸯与雁鸟样式的金钗流苏,稍稍一晃脑袋,听得见首饰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
施黛的第一感受是,她连脖子都快转不动了。
江白砚道:“你若不喜,不妨拆去。”
他这些年来不受礼法拘束,过得随心肆意,对于大昭冗杂的婚嫁习俗,本身并无兴致。
之所以耐心筹备,是因施黛喜欢。
于他而言,如果施黛愿意,舍弃婚宴也无妨。
“哪有不喜欢?复杂些才好,这叫隆重。”
凑近镜子左右打量,施黛展颜道:“我听古话说,‘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是好兆头。”
她说着回头,望向江白砚。
江白砚很少着红衣,尤其是像婚服这般精致繁复的衣袍。
他相貌偏冷,被红袍一衬,生生融成眉间的艳色,不知是不是错觉,连双唇也比平日更红,绝艳非常。
实在很好看,让她下意识多瞧了几眼。
绾发与上妆完毕,婚宴正式起始。
大昭礼节颇多,施黛被侍女们簇拥着递来一把团扇,以扇遮面,行出院落。
酒宴设在后山,梅花开了满满当当,红白相间,仿佛从天边摘来的簇簇落霞。
筵席盛大,长安勋贵齐聚于此,热闹非凡。
待新人露面,席间宾客无不讶叹。
新郎君面如冠玉,风姿卓绝,施黛夭桃秾李,一袭嫁衣可称惊艳。
云锦价值不菲,鲛泪更是不可多得的珍奇,纵观整个大昭,奢华至此的婚服,大概没有第二件。
却扇礼,同牢礼,拜天地。
施黛认认真真走完一遭,被江白砚轻握左手,有些紧张。
好不容易结束,施黛憋不住满心想说的话,压低音量,和他窃窃私语:“比起看我们走流程,客人们更想赶紧吃东西吧?”
江白砚笑问:“饿了?”
施黛义正辞严:“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我能贪图口腹之欲?”
她只有一点点馋。
身为出生入死的同僚,今日镇厄司来了不少人。
白轻正饶有兴致地用膳,主打一个风卷残云,身旁坐着殷柔和犬妖。
因在邪祟出世时立下大功,小黑的罪责减轻许多,傀儡救下无数平民百姓,不再是让人闻风丧胆的象征。
阎清欢回了长安,赠来的贺礼数量惊人,据他所言,大多金银珠宝源于他爹娘的心意。
“他们说是,祝你们金玉满堂。”
穿着一身简朴布衣,阎清欢挠头:“剩下那些丹药,是我送的。”
一旁的柳如棠咽下梅花糕:“名门望族的快乐,果然朴实无华。”
白九娘子由衷感慨:“可不是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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