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令天界诸神们开始忌惮、畏惧混沌界的时期。
只可惜好景终究不长,这样的强盛只停留了两千余年。随着混沌宫宫主的离开,由她领导的盛世也一去不复返,走向了更消极、更混乱的末世。
箜篌有幸见过极盛时的混沌宫,今日来也奔着混沌宫而去。
昔日那歌舞不绝、热闹奢靡的宫殿,如今冷冷清清。
虽还有不少妖魔住在里面,可形容颜色都透着一股冰冷的灰寂。
“站住!”
箜篌落在宫门前,有一小少年拦住了她。
男孩生得精致非凡,着红白相间衣服,一对圆眼呈红琥珀色,左颊有一方巴掌大的橙色枫叶印记。
这印记从额角到鼻翼,覆盖左眼,占了他半张左脸。
他上下打量箜篌后,冷声道,“天界的人,来此作甚!”
箜篌认出了他,“赤枫…你是赤枫吧?”
男孩愈发警惕,“你是何人?”
箜篌抬袖,幻回了原本的模样,殷切道,“你还记得我么,我是箜篌仙子。”
“不记得。”被唤作赤枫的男孩冷声道,“管你是什么仙子,这里不欢迎天界的人,给我滚!”
“我来是有要事!”箜篌焦急道,“时间紧迫,请你立刻带我去见美人笛。”
“姑姑最痛恨天界的人,”男孩那张可爱的脸上露出与之不符的阴戾,他右手握上腰间的赭色唐刀,下了最后通牒,“再不走,休怪我无情。”
箜篌进退不得,正不知该如何时,宫门后的拐角处又走来一位女童。
“什么事那么吵?”
这女童和男童长得极为相似,唯一不同处在于她脸上的枫叶印记落在了右脸。
那女童走出来后,箜篌立刻扬声唤她,“红枫,你还记得我吗!”
被唤作红枫的女童转头,看了她一眼,“你是……当年主人救下的那个箜篌?”
“是,是我。”箜篌点头。
“你怎么会来混沌,”红枫微讶,紧接着又露出了和赤枫如出一辙的冷色,“莫非天界又要动手!”
“不,我是私自下界的。”箜篌道,“事情紧急,我要立刻见美人笛。”
她再三纠缠,赤枫脸上戾色愈重,他上前半步,欲要拔刀,被红枫拦下。
她对箜篌道,“姈姑姑不在,去沥泽对付鬼牛叛军了。如今宫中只有娋姑姑。”
“沥…”箜篌只来过一次混沌界,十来天便回去了。除了混沌宫外,她再不知道别的地方,根本不知沥泽是何处。
“因为打仗,沥泽那边的传送阵已经不能用了。”红枫看出了她的心思,道,“从最近的传送阵过去要飞好几个时辰,像你这样一身仙气的仙子出现在那里也不安全。你要有什么事,还是和娋姑姑说吧。”
“美人琵琶么……”箜篌目光微移。
她衡量一番,别无它选,只得应道,“好,那就带我去见她吧。”
红枫转身,“跟我来。”
在赤枫的冷眼下,箜篌跟着红枫进入了混沌宫内部。
她将箜篌引到一处偏厅,让她在那儿等候,自己则去请媿娋。
箜篌印象中,和温婉理智的美人笛不同,美人琵琶媿娋是个不好相处的人。
可眼下她等不到媿姈,想来和媿娋说也是一样的。
箜篌坐了一刻多钟,终于听见门外传来细碎的铃音。
她抬眸望去,一身金红纱裙的女人正往这边走来。
来人额间一抹妖冶的红色花钿,臂上戴了长长一截金色臂钏,身上纱裙轻薄而华丽,侧边开叉,行走间,一条紧实的长腿若隐若现。
长腿往下,女人脚腕上戴一只金色脚环,环系六只金色小铃,铃声便是由此传来。
那脸上一对狐眼后拉出红色的眼尾,只这眼睛便妖气冲天。
箜篌见过很多琵琶仙子,也见过一些琵琶精,可没有一个人像媿娋这样美艳得锋芒毕露。
“呦,这不是箜篌上仙么。”果然,女人的朱唇一开,说出来的话便刺人耳朵,“圣洁清纯的上仙屈尊来这混沌界,有何贵干?”
媿娋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善,但箜篌看出,她头上的发饰少了一大半,惯有的浓妆也没了,就连脸色都比当年憔悴了许多。
“媿娋,”她起身,不理会这番讽刺,“你们还在寻司樾么?”
司樾两个字出口后,媿娋的脸色骤然一变,阴沉而可怖,“关你什么事。”
“你别这么看着我,”箜篌抚上心口,“我受过她的恩惠,必然不会做出不利于她的事。”
“呵,是啊,天界人才济济,又有那西方诸佛做底气,哪里用得着一把箜篌出手。”媿娋扯出一抹讥讽的笑来,“你嘛,只需要给满天神佛弹弹琴、敬敬酒就行了。待在那帮冠冕堂皇的正人君子当中,连衣服都不必脱呢。”
“你!”箜篌睁大了美眸,“你可知我私自下界是冒了多大的风险?你不先听听我为何来此,就要说这些闲话把人家气走么。”
“那可真是委屈您了。”美人琵琶抱胸。
箜篌扶额,压下怒气。
若非司樾对她有救命之恩,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背叛天界、背叛老祖来到这里的。
还记得当年她刚刚化形,所处仙峰被一大魔洗劫,自己也被掳去魔窟,差点沦为娼.妓。
正当她打算玉碎之时,司樾所率军队攻下了那大魔的老巢。
她踹开地牢,看见了准备爆丹自尽的她。
箜篌至今还记得,那时天光照入门内,万念俱灰的她一抬头,便看见了那一身麻衣的混沌宫宫主。
“这是什么。”宫主摩挲着下巴,偏头打量着她,“锁在地下,还金灿灿的,该不会是…金条成精!”
“要真是就好了。”
她身后响起一声含笑的男声,这声音如沐春风,令箜篌几乎忘了自己身处魔巢。
那俊美斯文的男子对她道,“别怕,我家主君从不虐杀妇孺,你是何人,为何来此?”
时隔久远,箜篌已不记得那男子的长相,只记得他有一双柳叶似的翠色眼睛,和三月暖风般和煦的声音。
她啜泣着托出自己的经历。
听了以后,混沌宫主长叹一声,正当箜篌以为对方要安慰自己时,那宫主却道,“真没意思,原来不是金子精。”
男子无奈道,“您差不多也该放弃这样的想法了。”
“不,我相信心诚则灵。”女人转身,“魔神早晚会被我一片赤诚所打动,赐给我数不尽的财富。走,回去给它供个梨。”
“您每次供的梨放到长蛆了也不记得收。”
“何况这世上根本没有魔神,那都是人类杜撰的。既是魔,又怎么会是神呢。”
上一刻还散发善意的男子再不看箜篌一眼,随着女人离开了地牢。
箜篌抬头,愣愣地望着那青柳似的男子。
或许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男子回眸,看向她的余光依旧含笑,却淡漠疏离,隐隐生厌。
他知道了,她只是个全族被灭的普通小仙,没有任何可利用的价值,不必花费心神。
箜篌心底泛起一股寒意,也不知是如何想的,她倏地前扑,一把抱住了女人的腿。
“求、求求您救我出去!这份大恩大德,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的!”她仰头哀求着,一种直觉告诉她——这看似冷漠的女人才是真正能够救她的人。
女人停了下来,回头看向她,轻啧了一声,“可我家里不缺乐器。”
“但、但你一定没听过箜篌。”箜篌抬眸,泪眼紧盯着她,“这是神君们才能听的乐器,我愿意弹给您听!”
“哦?”她的这番说辞果然引起了女人的兴趣,“神君听得,我却还没听过?好,你要跟就跟着吧。”
箜篌这便跟着女人回了混沌宫。
她在那里待了七.八天,每日都在殿上为妖魔们演奏仙器。
七.八天后,宫主召她,她歪在宝座上,支着个头,“我是不讨厌你,可家里其它人不愿意。你有地方去么,有的话收拾一下,我让人送你。”
箜篌大喜,跪下叩拜,“多谢宫主。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恩人,请您告诉我您的姓名。”
“什么,你居然不认得我?”那女人大为震惊。
继而,她扬唇一笑,“听好了,我叫司樾,以后报恩可别报错了人。”
后来,直到司樾被封进灵台,箜篌都没有找到报恩的机会。
这四千余年的时光里,她从未忘记司樾的救命之恩,正是也念及这番恩情,她才忍下了媿娋的百般嘲讽。
“谅你这些年处境不好,我不与你计较,”箜篌道,“开门见山地说吧,我知道司樾在哪儿。”
美人笛媿姈回了宫, 未进宫门,红枫赤枫便跑出来迎接。
她解开身后的披风交给红枫,一面往宫里走去, 一面笑道, “那晶石比我想象得威力更大, 鬼牛暂退,我便回来了,宫中没有发生什么事吧?”
“箜篌仙子刚刚来了,”红枫仰头望着媿姈, “她本是找您的, 后来和娋姑姑说了两句话就走了。”
“箜篌仙子?”媿姈一愣,回忆了半晌,想了起来,“是当年那个跟着军队一起回来的小仙?她来这里做什么?”
赤枫摇头,“不知道。”
“媿娋呢?”媿姈又问。
“娋姑姑在她自己的院里, 她把门关了,说任何人都不许打扰。”
媿姈一叹, 心道那人必又是寻找司樾去了。
当年司樾留下的这块晶石, 是为紧急时刻所备, 有强化妖魔之巨力, 亦有指引她之去向之能。
如今所剩无几, 全被媿娋洒向了三十六小世界当中。
“罢了,随她去罢。”反正她说什么她都不愿听。“除这件事外, 还有别的么?”
两个妖童齐齐摇头,媿姈抬手, 抚了抚两人头顶,“乖孩子, 辛苦你们看家了。”
“不辛苦。”他们仰着同样精致的小脸,亮晶晶地望着媿姈,“姈姑姑才是最辛苦的人。”
媿姈莞尔,在外一个月的疲惫顿时消退不少。
一路走至书房,媿姈站在门口,转身对他们道,“我先看看账册,你们去外边玩儿罢。”
红枫赤枫低头应是,退出门外。
直到天黑,媿姈都没有离开过书房一步。
红枫倒了茶,叩门入内。
她将茶水放在桌边,见夜明珠下,媿姈支着额头空望着账本,另一只手中的笔迟迟都不能落下一个字来。
“姑姑,”红枫轻声道,“您刚回来,今日早些休息吧。”
媿姈摇了摇头,放下笔来,抿了口热茶。
见她神色不好,红枫绞着十指,忐忑地问:“姑姑,是库里没钱了吗……”
听出她语气中的不安,媿姈收拾了神色,略笑了笑,“放心罢,宫里的吃穿用度还是够的,只是下一批军费不知要从哪里出……”
“军费?还要打仗吗?”
媿姈颔首,“这一个月只是把鬼牛驱退了,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卷土重来。”说着,她便轻叹一声,低垂了眼睑。
“司樾走了三千年,如今在前线拼命的都是忠诚之士了,死一个、没一个。”
那双曾经水光潋滟的杏眸,在这三千年里熬得干涩枯竭。媿姈抬眸,望向了虚无处,“柳先生走了,司樾也走了,媿娋不管事,狄虎等一众旧臣不服我。挡了这一次,也不知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她看向懵懂的红枫,连忙止声,暗怪自己昏了头,就是再无奈,也不该和孩子说这些,徒添他们的惊忧。
媿姈从桌上取出一摞信封,交给红枫。
“这些信,你和赤枫速速寄出,一有回信立刻报我。”
红接过了那一沓信,低头,看见上面都是些熟悉的将军姓名。
这三千年实在太漫长了,每一日都像是煎熬,若有个盼头也罢,可谁也不知道司樾还会不会回来、能不能回来。
头几百年还能听见几声消息,到后来,有关司樾的消息愈来愈少,不过短短一千年便彻底销声,好似旧日的一切都只是幻影。
在这日复一日的苦等中,混沌宫渐渐清冷,只剩下零星几人还在痴痴坚守。
媿姈及时止住了话,可红枫心里全都明白。
这不是媿姈第一次给这些人寄信。
或是动情求助,或是威逼利诱,这三千年来,媿姈能做的都做了,可信上的妖魔们已许久没有理睬过混沌宫了。
红枫低低道,“要是柳先生还在就好了……”
媿姈瞌眸。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要是柳娴月还在就好了。
要是柳娴月还在,司樾便不会被封进灵台,即便被封,有他在,这混沌宫也不至于如此衰败。
可他到底是不在了。
“柳先生不在,可还有我们呢。”媿姈捏了捏红枫的小脸,笑道,“你那娋姑姑再是不管事,这座混沌宫她到底还是在乎的。她一贯面冷心热,真要发生什么,你和赤枫往她那里钻就是。”
然而,此时的媿姈根本没有想到,她那琵琶妹妹早已不在混沌宫中了。
在她回宫之前,从箜篌那里得知司樾下落的媿娋立刻动身前往了煌烀界。
三十六小世界的门缝虽在混沌界,可掌管它们的乃是天界神君。
混沌界的妖魔想要进入小世界并不容易,除站在混沌界顶峰的那几位大妖大魔外,寻常妖魔根本无法冲开小世界的屏障。
按理,媿娋的能力尚不足以穿过屏障。
她找到了煌烀界的开口,站在那裂口之前,取出最后剩下的一块紫色晶石。
原本手掌大的晶石只剩下指甲大小,媿娋已不记得自己将它砸成了几块,又往小世界扔了多少出去。
自听说司樾被放出灵台之后,她便疯了般昼夜盯着水镜搜寻。
一个多月的不眠不休,如今终于要结束了。
媿娋仰头,将剩下的晶石全部咽入喉中,坚硬的触感顺着食道往下,一路滑至丹田。
再度睁眼时,那狐眼里蒙上了一层紫意。
空前强大的魔力充斥媿娋体内,这些年的疲惫一扫而空,她感知着这股庞大的魔力,无暇欢喜,徒留伤悲。
这晶石已伴了她五千三百余年,不曾想,她第一次服用,却也是最后一次服用。
若这一次再找不到,她便再无办法了……
媿娋抬步往裂口走去,脚腕上的金铃沙沙作响,妖冶的美眸中含恨含怨。
煌烀界——
她前前后后往煌烀界送去了四枚晶石,却无一回应!
司樾,她怎敢对她置之不理!
“喝——”那瑰丽艳绝的脸上现出两分扭曲的戾色,媿娋双手猛地撕开屏障,纵身往煌烀界飞去。
“阿嚏——”
煌烀界北部森林地下,司樾抓了抓屁股,打了个喷嚏。
正在浇花的纱羊扭头,咦了一声,惊奇道,“你居然也会打喷嚏?”
“我当然会。有鼻子就有喷嚏,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司樾搓了搓鼻间,“大概又有人偷偷思念我了。”
“也或许是有人在骂你。”纱羊放下手中的水壶,摆弄着她的室内盆栽,“九重天上下都有可能。”
司樾把书往脸上一盖,“那我该不会成为第一个打喷嚏而死的魔吧。”
纱羊拨了拨叶子,不需要回头,听那声音就知道她又要睡觉了。
“先别睡,”她转过身来,飞到司樾面前,“给子箫回了信再睡。”
司樾一动不动,“你写就行了。”
“那怎么行,你才是他师父。”纱羊道,“这次他可是突破了渡劫末期,距离飞升只差一步了。”
“如今煌烀界里,再没有人比他修为更高。这么大的大喜事,你不亲自去祝贺就罢了,怎么能连封贺信都不写!快起来!你都睡了三百年了!”
“下次,”司樾含糊道,“他下次晋级我一定亲自到场。”
“他下次晋级就是飞升了,你当然得到场!”纱羊叉腰,“亲手教出来的徒弟,你怎么一点儿都不自豪呢?”
下界以来也有三百五十余年了,扣除前二十年的等待,自她们接触恒子箫以来,任务一直比较顺利。
恒子箫顺利地走上了正道,又顺利地一步步往上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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