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世的他和上一世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
恒子箫改变了以后,煌烀界的走向也变得截然不同。
在恒子箫一百四十岁时,昇昊宗内部爆发了一场内乱。
这场内乱爆发得突然,却也在意料之中。
昇昊宗的乱象很早便显露了端倪,反宁的势力汇聚一处,暗杀了昇昊宗宗主及多位嫡系。
这场内乱令令昇昊宗弟子骤然锐减。
不论是宁家的弟子还是反宁的弟子,双方死伤惨烈,最终是宁氏一脉胜出半筹。
宁楟枫头上的嫡系长辈们几乎都死在了这场内乱里,经商议,余下的宁氏子弟一致推选刚刚元婴的宁楟枫上位。
宁楟枫又成了三大宗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宗主,他和蓝瑚被庶务缠身,再也不能游历山水。
恒子箫一路护在宁蓝身旁,在帮助宁家夺权之后,又留下来给宁蓝两人充当了几年打手。
几年之后,昇昊宗归于平静,蓝瑚也随后突破了元婴。
局势平稳,恒子箫便辞过二人,独自闯荡各方秘境。
从三人结伴开始,到恒子箫离开昇昊宗,正正好好一百二十年。
宁楟枫和蓝瑚百般挽留,皆被他拒绝。
宁楟枫很是难过,“如今将将初定,我又年轻不知事,里里外外不知还有多少人在盯着我。就当我是聘的你,再留两年吧。”
恒子箫道,“当年我打碎蓝瑚的传家玉佩,师父要我给你们当一百二十年的护卫还债。如今年数已满,想来你们之后也再不会有用到我地方了。”
此后,恒子箫再未去过昇昊宗,也再未见过宁楟枫和蓝瑚。
并非他绝情,只是每当他起心动念时,总会有事情绊住他的脚。
一连数次之后,恒子箫终于明白,原来他和宁蓝二人缘分已尽,此生再难重逢了。
虽隔着千山万水,可恒子箫也时常听见有关他们二人的消息。
蓝瑚突破元婴后,两人举行了结道大典,成为修真界一对羡煞旁人的璧人。
昇昊宗大小诸事,宁楟枫为宗主,蓝瑚为暗主。
两人用心经营下,果然没有出过大的乱子,几次风波也都被顺利化解。
他们确实不再需要其他助力了。
昇昊宗一夜之间跌至谷底,又浴血重生,慢慢复苏;
另一边,原本和他们实力相当的禛武宗也有不少变化。
恒子箫一百九十岁时,岳景天飞升成功。
他的离开,令宗内不少子弟蠢蠢欲动,走上了昇昊宗内斗的老路。
这一世赵尘瑄虽没有恒子箫这枚棋子,可他长袖善舞,小心谨慎,活到了最后。
如今,他已是禛武宗内最为年长的老祖,五十年前谋得了宗主之位。
至于上三宗里的珖月宗,在一百多年前便掉到了上三宗之外。
在司樾看来,或许煌烀界的毁灭不能归咎于恒子箫一人。
这个世界早已死气沉沉,正在不知不觉间悄然走向腐败,而恒箫灭世,只是那腐败最终的具象而已。
司樾摆了摆手,让纱羊一边去,别烦她。
纱羊有些生气,“你整天除了睡觉就是看闲书,再就是拿根鱼竿去湖边发呆。你不觉得自己在虚度光阴吗?”
“我的光阴除了虚度还能拿来做什么。”司樾毫无所谓。
“比如…练功、读圣贤书?”
司樾拿掉了脸上的书,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眼来,“古往今来,那些文武兼备又勤快的人都会走向同一条路,你真想我这么做?”
纱羊撇了撇嘴,“好吧,站在仙族的立场上,你还是继续虚度光阴吧。”
司樾打了个哈欠,“这就对咯——”
她又闭上了眼。
纱羊转身,准备去给恒子箫写信。
刚一飞开,她身后的司樾猛地坐了起身,双眸之间一片清明,哪有半点睡意。
“怎么了,”纱羊被吓了一跳,“出什么…”
她话还没说完,司樾便飞离了洞穴,残影之下,只留一句“待在这里别动。”
“到底怎么了?”纱羊摸不着头脑,纠结了一会儿后,还是选择飞出了洞口。
虽然司樾叫她别动,可她的任务就是盯着司樾,怎么能不动呢。
然而司樾走得太快,纱羊飞出来时已看不见她半点身影,天地间只有密密麻麻的黑树和皑皑的白雪。
一个晃眼间,司樾便出了森林。
她停下脚步,一抬头,阴云密布的天空上浮着一抹妖娆的倩影。
凛冽寒冬之中,有一披戴薄纱的女子立在半空。
她生得极其美艳,可在司樾眼中,第一眼看见的却是一股庞大到覆盖了半边天空的黑色阴气。
那黑气如海浪般汹涌,滚滚翻腾着,每一浪都翻出比前一浪更加深厚的怨毒来。
“司樾——”
四目相对,那女子扯出一抹恨极了的笑。
她双手成爪,抬至两侧,猩红利爪之间凝聚着浓厚强大的煞气。
那红月季似的朱唇一字一句地往外吐音,每说一个字都咀嚼了一番司樾骨头似的仇恨。
“三千年不见了,你如今可真是逍遥自在啊。”
司樾仰头,双眉紧皱,“琵琶,敛息!”
“哈,”媿娋怒极反笑,“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我一次次用晶石联络你时,你只装聋作哑、不管不顾,如今倒摆起主人谱来了?”
“我知道你不高兴,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司樾道,“现在立刻回去。”
“笑话!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里,你一句话就让我无功而返?”媿娋脸上的神情戾气又加重几分,随着她的变脸,天空中那股翻腾的黑气掀起了高.潮,变得愈发黑暗,也愈发骇人。
“我不管你有什么隐情,今天你必须跟我回宫。”
她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否则——我就屠了这煌烀亿万神子,让天界那群神仙彻底踏平你的混沌!”
自司樾从裴玉门山下的水鬼体内取出第一块晶石起, 她便知道,媿娋早晚会找过来。
她了解媿娋的脾性,故而在选择隐居的住处时不是荒郊野岭, 就是这罕无人烟的森林, 免得殃及无辜。
“你听我说…”司樾心平气和地开口, 只说了四个字就被媿娋打断,“我不想听你鬼扯!”
“那…”
“闭嘴!”
司樾抓了抓头发,“总有得谈罢。”
“要么跟我回去,要么就让煌烀混沌都给我陪葬!”媿娋喝道, “你只有这两个选择。”
司樾望着她, 若是平时,她还能磨蹭一会儿,可此时媿娋的情绪极其激动,她若再同她饶舌,只会火上浇油。
“下来。”她对媿娋开口, 道,“下来谈。”
媿娋正要反驳, 身体骤然一沉, 失去了控制。
司樾对她勾手, 顿时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牵扯住了媿姈, 将她往地下拽去。
那满天的阴气也如百川归海, 强行回到了她体内,露出了雪色的晴天。
“司樾!”被带到地上的媿娋奋力挣扎着, 头上的发髻乱了,脚上的金铃也碰撞出凌乱急促的声响。
她怒道, “放开我!你这个混蛋、狼心狗肺的王八羔子,我跟你没完!”
“冷静冷静。”司樾抬头仰望她蹬开的裙子底, “都看见了。”
“我杀了你——!”
“害羞什么,你又不是没看过我的。”司樾抬手,把她飘起的裙摆压了下来,“我是有难言之隐的。”
“什么难言之隐!”
“嗯……”司樾目光微移,“其实我身患绝症,命不久矣,不想让你们伤心。”
“呸。”媿娋一口啐在了她脸上。
司樾一抹脸,“好罢,其实我怀孕了,想给孩子一个和平的成长环境,等他成年了我就会带他回去,你应该能理解一个母亲的舐犊之心吧。”
媿娋一扯嘴角,笑了,“你再鬼扯,我就自爆内丹,炸死你个混账玩意儿!”
司樾抠了抠脸,叹了口气。
“我会回去的。”她收敛了神色,对媿娋道,“只是现在还不行。”
媿娋冷笑道,“是为了那个小魔崽子吧。”
司樾挑眉,“谁告诉的你?”
“你管不着。”媿娋道,“混沌界那么多妖魔都在等你,你出了灵台,却甘愿当天界的走狗,引导一个魔成仙——真真是再窝囊、再荒谬不过!”
司樾盯着她,“不然呢。”
媿娋睁大了凤眸激动道,“当然是回到混沌宫,号令全界打上天去,让那群神仙知道我们的厉害!”
司樾瞌眸,“我出入灵台三回,何尝没有试过反击。”
“胜败乃常事,不过是败了两三回而已,你怎么如此颓废!”媿娋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如今混沌界虽人心分散,可只要你一句话,大家必秣马厉兵,绝不推辞。”
“即便赢了,那又如何。”司樾神色不变。
北风呼啸中,她发上的柳枝在风中来回飞舞。
“这一时威风,要多少性命来换?混沌中的妖魔大多罪孽深重,这一次死了,下一世、下下世乃至往后十世都不会有好下场。”
“你在灵台听经听傻了吧!”媿娋瞪着她,“怎么,活了六千多年,现在改吃素了?”
司樾抬手在空中撕开一道裂缝,“我送你回去。你听话些,让媿姈别死撑着,顾好她自己就行,我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我不回去!我不!”
媿娋双手被一道紫雾束缚着,空间裂口出现在她身后,司樾抬手,往她肩上轻轻一推,送她回了混沌。
媿娋美眸大睁,嘶声喊道,“司樾,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你放开我!我不回…”
一个去字还未出口,媿娋便彻底跌入了混沌。
那裂口在她面前合上,只留下司樾的半边侧影。
她跌坐在混沌的土地上,束缚她的紫雾悄然散开,恢复了她的自由。
媿娋抬手,抵着眉骨。
她半晌没动,许久,地上洇了两滴冷泪。
前一刻还凶神恶煞的人,此时却掩着半张脸无声啜泣。
时隔两千五百年的重逢,司樾留给媿娋的却是一副冷淡的面孔。
她不问一句她如今好不好、不问一句混沌界如何了,只一掌把她推走。
媿娋咬牙,从地上站了起来。
那一对狐眼被泪润湿,愈加妖媚明艳。
她才不会坐以待毙!
按箜篌所说,司樾引导的那个魔崽子就快要飞升了。
他自己机缘不够,啻骊便让文昭暗中助他一把。
天界不缺神仙,啻骊派司樾引导恒子箫,又让恒子箫进入天界——无非是要拿那个魔崽子当人质,用来挟持司樾。
此乃阳谋,连她都看得出来,遑论司樾。
正如啻骊对文昭所说,恒子箫三十岁后,司樾避他不见,这不过是瞒天过海,让天界认为她并不在乎恒子箫。
啻骊了解司樾,媿娋比她更了解司樾。
若说煌烀界里有谁是有妇人之仁的,那必是司樾无疑。
她本好战,却又总有些不必要的仁慈。
这都怪那个老头,是他把樾教坏了,从小就给她灌输了些作茧自缚的枷锁。
即便媿娋并不清楚恒子箫的来历,可既然他屠了整个小世界,啻骊都要执意保他,那他身上必然有可以直戳司樾软肋。
三百年而已,司樾断然没有舍弃对恒子箫的情谊。
就如这一次见面她身上穿的那件麻衣、头上束的那根柳枝一样。
三千年都不足以让司樾放下旧情,三百年又算得了什么。
司樾瞒不了啻骊,但啻骊也怕时间一久,司樾就真的不在乎恒子箫了,于是才命文昭在三日之内促成恒子箫飞升成仙。
从啻骊发令到现在已过了大半日,算算时间,那恒子箫又长了六.七岁,文昭就要出手了,媿娋不能耽搁。
她不知道恒子箫飞升之后,啻骊要如何利用他来挟持司樾——不管她是如何想的,只要恒子箫消失,啻骊的计谋便不攻自破。
趁晶石效用未散,媿娋又一次进入了煌烀界。
她要除了恒子箫这枚棋子,断了啻骊的妄想!
可三十六小世界都在文昭的掌控之中,她不能直接动手,得立刻换一张煌烀界的面孔……
媿娋思量着,自己得先去打听打听,恒子箫在哪,身边又有些什么人可以让她利用。
这打听的第一步,就是前往仙盟总部。
媿娋回到煌烀界,化为了一普通女子的模样,几经打听,找去了化城。
恒子箫距离飞升只差一步,在媿娋看来,这样的人在修士之间必然有着不小的名气,她只要在仙盟稍稍打听一番就能掌握他的动向。
行走在人头攒簇的街道上,越是靠近仙盟,媿娋心中便越是厌恶。
擦肩之时,她余光瞥向来往修士,每个人都碍眼至极。
小世界是混沌所产生的的裂缝空间,本该是他们妖魔的地盘,却被神仙夺走,还往里面造了这么多人类。
靠着这些密密麻麻的神子,天界不仅控制了所有小世界,还获得了源源不断的后援储备。
媿娋虽生前是人,可如今只恨不能屠尽天下修士,把这些小世界通通夺回来!
这一路上,媿娋在打量两边的修士,修士们也忍不住打量这戴着面纱的女子。
修真界中,容貌美丽者数不胜数,仙子们或柔美或飒爽,可媿娋行走在这人才济济的化城之中,依旧成了最显眼的那一抹靓色。
她穿着一身白纱裙,腰肢婀娜如水蛇,纵然用了白纱蒙脸,可露出来的那双美眸勾魂摄魄,如丝如媚,即便是煌烀界的魔教妖女也不曾有这般风采。
媿娋察觉到了那些视线,若是平时,她少不得做些什么,可文昭随时会来,她没时间处理这些修士,只得忍下不快。
一路走到仙盟总部,站在大门之前,正当媿娋思索如何行动时,那大门倏地打开,有一方玉辇从中抬出。
四四方方的玉辇顶上有一华盖,华盖四周垂下帘帐,将辇中人隔绝。
玉辇周围配了四名佩剑的白衣修士,看见门口的媿娋,喝道,“让开!”
媿娋抬眸。
隔着华帐,她看见了一团微弱的气息,按照人类修士的划分,这应当是元婴的水平。
媿娋从未到过煌烀界,她不清楚在这个世界里元婴算高还是低,不过看这架势和侍从那目中无人的态度,这里面坐的人身份必然不低。
她心下冷笑,正愁不知道该去找谁,就有人送上门来。
媿娋站着没动,步辇旁一名修士上前两步,喝道,“知道你挡了谁的驾么,还不快让开!”
“凡事都论个先来后到,”媿娋扬唇一笑,“管他是谁的驾,我又不是他奴才,他又不是我主子,我为什么要让开。”
“你…”
“慢。”
一把玉骨扇从辇中探出,挑起了两分锦帐,露出了里面所坐之人的模样。
那人头戴白玉,身穿金边白锦长袍。
他望向辇前的媿娋,抱拳而笑,“仙子好生面善。”
媿娋弯眸,冲他妖妖娆娆地笑。
这一笑令几人噤声,原本面带怒意的几位修士都呆愣了神情,直到辇上之人轻咳一声,“方才手下弟子多有得罪,我乃禛武宗宗主赵尘瑄,不知仙子如何称呼?”
不仅如此, 她挡轿的那句话也令赵尘瑄十分耳熟。
赵尘瑄这辈子在仙盟门口一共被拦下两次, 第一次是司樾, 第二次就是这位女子。
巧的是,这两人拦他时说的话居然如出一辙,一般无二。
他心下生疑,那白裙女子对着他盈盈一拜。
“不知是赵宗主的驾, 一时情急, 惊扰了您,还望见谅。”
几名修士呆呆地望着她,同样的屈膝,这女子做出来偏就多了两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情,蒲草迎风般柔媚。
她一抬眸, 白纱上的双眼望了过来,眼波流转间如盈盈秋水, 似青草尖儿扫过掌心。
赵尘瑄只觉得脑中混沌一片, 不受控制地脱口道, “何谓一时情急?”
媿娋对他眨了眨眼, 他立刻侧身, 让出了身边的位置,“娋仙子若不嫌弃, 可与我同行,只要是能帮的忙, 赵某义不容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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