媿娋抬袖掩唇,又行一礼, “那就多谢赵宗主了。”
她上了步辇,锦帐一落,辇车朝空中飞去。
媿娋甫一入帐,赵尘瑄便嗅到了一股奇香。
这香又甜又暖,闻之欲醉,使他飘飘然如神仙一般。
他闭了闭眼,却更加沉沦,呢喃着问:“仙子身上是什么香……”
媿娋一笑,笑音如轻铃,吐字如细丝:“美人香。”
自从跟了司樾,她多久没有听见这话了。
媿娋抬手,五指下意识要往赵尘瑄胸口探去,紧接着一顿,又收回了袖中。
真真是该死,差点儿又做起了老本行。
赵尘瑄被香气迷得七荤八素,不曾注意到媿娋的动作。
媿娋见他已迷醉得不行,遂开口,问道,“赵宗主,奴家想找一个人,不知您可知道。”
“娋仙子想找何人?”
媿娋道,“恒子箫。”
这三字倏地令赵尘瑄浑浊的眼里破出两分清明,他问:“仙子是说,司樾之徒、第一剑修——恒子箫?”
“司樾之徒?”媿娋的声音顿时拔高,高高的调子上满是对这个说辞的不满。
她想骂人,又没人能听她骂,只得忍着怒气,笑道,“不错,就是他,宗主和他认识?”
“有过几面之缘。”若是平时的赵尘瑄,必然能从媿娋的语气神态里察觉出隐情,可随着他吸入美人香的时间愈长,脑子也愈发混沌了起来。
“哦?”媿娋一喜,“这么说,赵宗主和那恒子箫是朋友了?”
“称不上朋友,从前有过旧怨,如今进水不犯河水。”
媿娋又问:“他如今在哪?”
赵尘瑄思忖了一番,“恒子箫突破渡劫期后就一直在裴玉门停云峰闭关,现在应该还在那里。”
“宗主和那裴玉门关系如何?”
“并无相干。”
“好,那就好。”媿娋吐出一口气来,靠向了座背,彻底恢复了本性,“我正愁找不到一具煌烀界的皮囊,你既送上门来,我就却之不恭了。”
赵尘瑄一颤,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危险,可不知为何,他四肢沉重,头更是昏昏沉沉地抬不起来。
他睁着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女人,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媿娋抬起右手,五指上是三寸长的红色利爪,她道,“我是你姑奶奶!”
右手一探,那尖锥似的利爪扣住了赵尘瑄的脖颈。
女人额头碰在了他的额间,四目相对,双瞳猩红一片。
“从现在起,你的身体归我了。”
“不…不……”赵尘瑄双眸欲眦,想要推开眼前的女人,却连手指都动不了一根。
他的眼眸渐渐覆上血色,像是被媿娋的红眸所染,趋于相同。
赵尘瑄清晰地感受到,一团邪恶、阴冷、强势的气息钻入了他的躯壳,和他争夺这具身体的主权。
他的灵魂被挤出体外,一开始尚能呢喃呼救,慢慢地,他已无法掌控自己的口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赵尘瑄双目暴突,恍惚走在一根纤细的丝线上,差之毫厘便会栽去万丈深渊。
倏尔,他的世界一片漆黑,那双眸子已全然猩红,和媿娋的瞳色如出一辙。
在这无边的黑暗中,赵尘瑄生出了一股发自深处的寒颤。
他隐约察觉到,自己似乎是要死了。
可在灵魂深处,有一份比这次死亡更加恐惧的情绪直冲头顶。
这份恐惧太过深邃,以至于居然盖过了死亡!
赵尘瑄呆呆地望着眼前的黑暗,忽然,有什么东西从他眼前一闪而过。
那是一片血海,他站在恢弘大气的殿门之前,四周遍地尸骸。
在看不见边际的尸骨之中,有一黑影屹立着。
那东西披着一件残破的黑色大氅,本应柔顺的黑色狼毛被污血裹满,纠结发硬,脏得不成模样。
它身侧垂握着一把血迹斑斑的长剑,低着头,墨发披散,沉寂地立在尸骸当中。
冲天的煞气纠缠凝聚于它一身,整个世界都被它染成了黑红二色。
赵尘瑄后退了半步,这深入灵魂的恐惧令他四肢发软,口不能言。
熟料,这后退半步所产生的细微声响,却惊动了血海中的猛兽。
那黑影倏地扭头,朝他所处之处望来。
赵尘瑄心跳骤停,在黑发之下,他看见了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不论是赵尘瑄传给他的那本邪法,还是九凰峰上那数百支箭,哪一个都能要了恒箫的性命,可他偏偏就活了下来,回到了赵尘瑄面前。
恒萧回眸,盯着赵尘瑄的那对血瞳中已无半点清明之色。
他早已没有了自我意识,却对着赵尘瑄扯出了个诡异的笑来。
“不…箫儿,你听我解释,我…”赵尘瑄后退着,辩解着,苍白地表演着。
恒箫一步步朝他走来。
每一步,他脚上的锦靴、身后的大氅都滴下血来,直到他立在他身前。
赵尘瑄噗通跪坐在了地上,那双空洞的血眸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令他通体生寒,牙关打颤,仿佛被冰棱穿透了一般。
最后,穿着他所赐衣鞋的恒箫扬起手中他所赐予的剑,斩断了他的头颅。
头颅落地的瞬间,赵尘瑄猛地惊醒。
不错——上一世,他就是在成为九宗宗主之后被恒箫杀了!
重活一世,他怎么能被这半路出现的莫名女人夺走身体!
他不能死!他绝不能死!
赵尘瑄拼命挣扎起来,使劲想要回到躯壳之中,媿娋不耐地啧了一声,扣在赵尘瑄脖颈上的五指用力,眼前的男人顿时发出痛苦的抽气声。
他僵硬地抬起一只手,按在了媿娋手腕上,想要掰开她的桎梏。
“区区修士还想反抗。”媿娋眸色愈戾,“老老实实地去死!否则我撕碎了你的魂魄,叫你灰飞烟灭、彻底消失!”
她眸中的红光愈盛。
瞬息之间,那按着她的手慢慢松软下垂,赵尘瑄将将才亮起一丝神光的双眸又黯淡了下去。
下一刻,座上的媿娋化作一束红光钻入了赵尘瑄的体内,他垂下头,闭上了双眼。
待他再次睁眸时,神情已截然不同。
脸还是那张脸,可眉宇之间尽显妖冶,又多了两分阴柔的妩媚。
男人抬手,抚了抚自己的唇角,露出一丝饶有兴味的笑来。
“真是有趣……”他低声哼笑着,“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媿娋彻底夺舍了赵尘瑄,而赵尘瑄死前的那段走马灯也被她看见。
就如人、妖在飞升后可以前往天界一样,人和妖在修成魔道后,亦能前往混沌界。
“虽没了神智,可那小崽子也算是得了魔道了。”媿娋托着腮,喃喃自语,“难怪啻骊说他没有仙缘。已修成了魔身,又怎能轻易成仙。”
她眉梢一挑,眸中露出两分精光。
这赵尘瑄真是白送的缘分,多亏了他,她才能想到个更滴水不漏的点子。
抬起手中的玉折扇,媿娋挑起一丝帘子,用赵尘瑄的嗓音对外面道,“改道,去裴玉门。”
既然是飞升渡劫,怎能少了心魔这一关。
要是那小崽子自己想起前世的一切,重新堕了魔,那啻骊怪不着司樾,司樾也怪不着她。
媿娋合扇与掌心,扬唇笑了。
这可真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自司樾隐居的这三百年间, 修真界如风云变幻。
在这浪潮当中,唯独裴玉门一如既往,默默地在安宁的小山区里存续着。
因为出了个第一剑修恒子箫, 这个三百多年前就凋零的小宗门至今屹立不倒, 在修真各派的角逐中巍然不动。
只是时光易老, 从恒子箫踏入裴玉门起,至今已更换了四任门主。
最初的傅洛山死后,白笙接手了门主之位,事实上, 早在傅洛山还活着的时候, 门内大小事务就需要他这个大师兄来操心。
白笙一生都被庶务缠身,境界一直未能突破元婴,于百年前逝世。
新一任门主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大弟子,和恒子箫同一辈进门的女孩,晋栖。
晋栖当了几十年的门主便随师父去了, 如今的门主是她的大弟子,论辈分, 他称恒子箫为师祖。
恒子箫从最初的小乞儿行走至今, 不知不觉间开始被人称为前辈、大师、乃至被称为天下第一剑。
他提升到了煌烀界无人能及的境界, 一生救死扶伤无数, 在修真界享誉盛名。
背后的那抹刺青早已淡得看不出形状, 可不管恒子箫站得多高,始终生不出半点骄纵。
到如今, 他依旧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成为司樾真正的徒弟。
三百年间,他几乎走遍了天下, 不论是修真界还是凡俗界各个角落都留下了恒子箫的脚印。
他亲自看过了这片世界,在渡劫时选择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自和司樾纱羊分别后, 恒子箫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回一趟裴玉门,一是帮扶门派,二是打扫停云峰。
这几十年来,他一直在停云峰闭关,除了初期升中期、中期升末期那两次出来察看了番裴玉门的情况,再给司樾纱羊写了封信外,其余时间皆闭门谢客。
这一代的裴玉门门主深知他的脾性,也从不打扰,直到这一日——
恒子箫本以为下一次出关会是自己飞升之时,却不想才闭关就被人叫了出来。
“师祖。”
裴玉门的门主立在院外,双手作揖,在房门从内打开时,将头低得愈低了些。
他低着头,听见一道清冷平稳的男声。
“何事?”
小门主回道,“禛武宗宗主求见,说有要事。”
他身后落着一方青锦玉辇,辇中人被四周的帐子严严实实地挡着,看不见身影,只见得外面四名佩剑的白衣弟子严阵以待。
小门主将客人引至,便退去了。
停云峰上,只留恒子箫和禛武宗的几人。
他一抬眸,扫向了那顶步辇。
恒子箫对赵尘瑄这个人一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观感。
按理来说,他和赵尘瑄也不算有仇。
赵尘瑄在洛城所作所为虽然阴险可恨,但恒子箫此生阅人无数,所见奸佞者数不胜数,在行恶这一方面,赵尘瑄也算不得出挑。
自雨霖寺擦肩而过后,赵尘瑄忙着积蓄势力,伺机夺取禛武宗宗主之位;
而恒子箫则忙着提升修为,两人再无交集,之后的几次见面也都是遥遥相望,打一照面而已。
尽管是井水不犯河水,可两人不知为何总是相看两厌,尤其是恒子箫,他心中对赵尘瑄总有一股莫名的反感。
可赵尘瑄到底也没有对他造成过实质性的伤害。
来者是客,恒子箫便对着那方步辇主动开了口,“赵宗主,此番前来有何贵干?”
他话音落下,一把玉骨折扇从帐中探出,微微撩起了一丝空隙。
好一会儿,帐里传出一声轻笑,“怎么,不先请我进去坐坐?”
恒子箫当即皱眉。
这声音的确是赵尘瑄的,可说话语气间,却透着一股诡异的阴柔之感。
恒子箫眸色暗了两分。
他稍一侧身,抬手道,“请。”
那帐子被折扇掀开,从中走出了一身白锦长袍的赵尘瑄。
他落了地,脸上带着笑,抬眼打量了一番周遭环境,便在恒子箫的凝视下随他走进了屋中。
进屋之后,他依旧是左右打量,“这就是你和司…你师父住的地方?”
他身后房门一关,下一刻,一把寒剑指向了赵尘瑄后心。
微冷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你是何人。”
媿娋一顿,回眸看向抬剑指着她的恒子箫。
男人黑眸如星,透着冷厉,偏白的脸上一片肃杀之意。
她抬扇掩唇,遮着唇角的一丝冷嘲,一字一顿地念出了他的名字:“恒子箫——”
“呵,确有几番姿色,不过也仅限于此了,我还以为你会和柳娴月长得相似呢。”
恒子箫眉间愈紧,沉下声来,“你到底是谁。”
这低喝丝毫没有震慑到‘赵尘瑄’,他毫不在乎地兀自转身,让那剑指向了自己前胸。
抵着剑尖,媿娋冲他一笑,这一笑彻底扭曲了赵尘瑄的五官,满是违和的妖艳。
恒子箫眯眸,在他准备动手的刹那,‘赵尘瑄’抬手抚上了他的剑。
那只手稍一用力,便捏着他的剑身,把剑抽了出去,扔在一旁。
恒子箫瞳孔一缩,他知道这人绝不是赵尘瑄,可偌大的煌烀界中,再没有人能如此轻松地从他手中抽剑!
他当即反应过来,“你是混沌界的魔!”
这倒是出乎媿娋所料了。
“哦?”她侧过身,找了把椅子坐下,“既然你连混沌界都知道了,那也该知道司樾是谁了。”
恒子箫瞥了眼地上的剑,没有立刻去捡。
他很清楚,自己绝非这大魔的对手。
“阁下专程找我,有什么话还请直说。”恒子箫道,“不必再和我一介凡人兜圈子。”
“好,你还算有自知之明,我就直说了。”媿娋抬手,那把玉扇指向了恒子箫的眉心,“因为你,司樾惹上了大麻烦。”
她说完,见男人一双黑眸紧盯着自己。
媿娋收扇敲掌,“你不信?”
恒子箫道,“除非师父亲口所说,否则我什么也不信。”
“呵,你这小魔崽子还挺倔。好,我来问你。”媿娋道,“你既然知道司樾是混沌界的大魔,那可知她为何来此?”
小魔崽子一词让恒子箫皱了皱眉,他回答了媿娋的话,“师父说,煌烀界有一大难,她是来此消灾的。”
“那大难就是你!”
媿娋霍然起身,逼近恒子箫身前,“你就是煌烀界的劫难,是毁了煌烀界的灾害!”
恒子箫猛地后退,喝道,“一派胡言!”
“那你说说,她好端端一个魔,为什么要收你为徒,带你成仙?”媿娋挑眉,“还不是因为受制于人,又见你可怜。”
恒子箫一怔,“受制于人……?”
他一直知道,师父是见他可怜才勉强收他为徒的,可受制于人——什么叫做师父是受制于人?
“实话跟你说了,”媿娋道,“司樾乃我混沌主君。”
“三千年前,天界一帮神仙先杀了她师父,后又杀了她挚友,她打上天去,却被西方佛祖封进了灵台里。”
“三千年后,你——修炼成魔,一人屠杀了整个煌烀界。”
“众神要灭了你,副神主啻骊却执意倒拨天物时镜,把煌烀界倒回你出生之前,又把司樾从灵台里放了出来,要求司樾将你引导成仙。”
媿娋一口气说完,抱胸而立,轻蔑又厌恶道,“你以为司樾是什么人,堂堂魔主,抛下整个混沌界不管,陪你一个小崽子在这儿过家家——若不是受制于人、不允就要被关进灵台,谁会愿意干这破事。”
恒子箫沉滞地望着眼前的“赵尘瑄”。
这些话如巨锤一般砸在了他的心上。
师父,是不得已才对他的好的?
恒子箫极力想要反驳,可这番话实在编排得太过合理,让他一个错儿都挑不出来。
他想起自己哀求师父让他成魔,却被师父一口回绝。
想起师父把他交到宁楟枫和蓝瑚手上便立刻抽身离去,一连三百年都不肯见他一面……
原来,他不过是被人用来挟持师父的一枚棋子;
而对师父来说,他也不过是逃出封印的一枚钥匙而已……
不——不对!
恒子箫猛地抬眸,他看向“赵尘瑄”,冷声道,“说完了?”
媿娋一愣。
恒子箫抬手,地上的剑飞回他掌中。
那双黑眸睨着媿娋,如万年坚冰,未有一丝融化。
他道,“我凭什么要相信一个连脸都不敢露的家伙?”
纵使这人说得头头是道,可自他踏入裴玉门以来,师父对他的关心爱护并不作假。
这么多年,他从未有一日忘记过师父的教养之恩。
恒子箫相信,不管事实如何,师父对他的爱护绝非假意,她绝没有将他视为一枚随时可抛的棋子。
他这神色令媿娋大怒,“你就这么相信你那师父,哪怕她已抛弃了你三百年!”
“是。”恒子箫望着媿娋,双眸坦荡,语气铿锵,“除非她亲口说,否则,我绝不会怀疑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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