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摇椅睡觉的女人睁开了双眼,露出一对黑中带紫、紫至发黑的眸子来。
恒乞儿双手握着匕首冲上前去,但听锵——的一声响,他用匕首抵在了魔猪的右獠牙下。
匕首和獠牙相撞,发出金石之声。瘦小的恒乞儿竟没有被撞飞!
一层奇幻的金纹从匕首上荡开,替他抵消了魔猪的力量。
身后三人震惊地望着这一幕。
巨大的魔猪和瘦小的恒乞儿形成了鲜明对比。
恒乞儿咬着牙,纵有宝物加持,他的手臂依旧被震得生疼,仿佛骨头都要断了。
魔猪后退两步,它似是有些畏惧那层金光,也不和恒乞儿硬碰硬,绕了半圈,换了地方继续朝着蓝瑚冲去。
“小心!”凌五高喊,恒乞儿急忙转去另一侧抵挡魔猪。
他握着那匕首,手掌里都是黏腻的冷汗,待魔猪冲来,他心下一横,紧闭双眼,不管不顾地往前刺去——
“睁眼,睁眼——”
黑暗之中,熟悉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一贯的懒淡,一贯的拖沓。
“闭着眼还能刺得中么。”
恒乞儿猛地睁开眼睛。
黑发黑眸,柳枝扎发,一身麻衣的女人赫然站在他身旁。
她伸着一只手,控着魔猪的鼻子。
那巨大可怖的魔猪就这样定在了她身前,一动也不能动了。
“司樾真人!”身后的凌五紫竹激动地高喊出声。
“嗳。”司樾抓着猪鼻的五指一收,那小船大的魔猪发出一声短促的厉叫,下一刻,全身都化为黑烟,消融在了空中!
风一过,最后一点黑色也被吹散。
那几乎杀死孩子们、又击溃老山长的妖魔,就在司樾五指的一收一放间,化为了灰烬。
四周一片狼藉,到处是折断的绿竹,可再不见半点巨兽的身影,仿佛它从未出现过。
恒乞儿望着司樾,他呆呆地望着,眼鼻忽而一酸,低下头来,小小地唤了声,“师父……”
这一声,哭似的。
司樾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随即手下一轻。
恒乞儿全身脱力,一闭眼,昏了过去。
他脱了力,可右手还死死握着那把金鳞匕。
最后的意识里,只留下一句:师父……
恒乞儿眼睛一闭, 软倒了下去,司樾伸手,抓住了恒乞儿的肩膀。
他昏了过去, 另一边紫竹哭着喊道, “真人、真人!救救我家小姐!”
司樾弯腰, 把恒乞儿放在地上,朝着浑身是血的蓝瑚走去。
蓝瑚的嘴唇已经发灰,肩膀被獠牙刮掉了半截,没了肉, 连骨头都被撞碎半根。
司樾蹲在蓝瑚身前, 隔着衣服看了眼她伤处,蓝瑚虚弱地唤了声,“真人……”
“别别别。”司樾抬手,让她别动,那手掌覆在了蓝瑚的伤处, 淡淡的紫芒散发而出。
“一副柔弱的样子,性格倒是厉害。”她一边给蓝瑚治疗, 一边笑道, “痛可忍, 苦也要会咽才好。”
蓝瑚外柔内刚, 看似世故圆滑, 可前世却因丈夫被杀、宗门被屠而在地牢里吞金自杀。
她到底是名门大家出身,读过书, 是有脾气的。
“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调侃小姐。”紫竹哭道, “小姐她如何,这手还能好吗?以后还能弹琴吗?”
“你自己看, ”司樾收手,“还痛么。”
说话间,蓝瑚的血已然止住,她动了动肩膀,竟已没有半分痛苦。
她坐了起身,另只手隔着衣服摸了摸,衣服下面已光滑一片,和原来并无差别。
蓝瑚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这才顾上害怕,湿着眼睛对着司樾道,“多谢真人。”
司樾摆手,又去看被撞晕的宁楟枫和受伤的山长。
这一趟踏青,本是为了放松高兴,却把孩子和老师都折腾得受了伤。
门主和几位长老赶到后,紧忙安顿了山长和甲堂的学生,停了第二天的课,门里的气氛都有些紧张。
“鸿蒙玄域里怎么会有妖魔?”
大长老眉头紧皱,对着白笙道,“去年山下出现水鬼,还能说是偶然,可鸿蒙玄域一直存放在我峰内……这件事不寻常,白笙啊,让各峰严查自身,找几位长老来和我一起制作护身符箓,发给所有弟子和山下百姓,再派人手到附近巡查,一日两巡。”
白笙领命,“是。”
接连两件祸事,裴玉门的管事们不得不提高重视。
该做的都吩咐下去后,大长老又对门主道,“所幸这一次有司樾出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是否备礼去停云峰?”
傅洛山的脸色十分复杂,往常这些命令应该是他下的,可今日他迟迟没有说话。
“大哥?”二长老看出了些端倪,“莫非您知道这妖魔的来历?”
傅洛山长叹一声,“我怎会知晓。”
“我想也是。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停云峰,一面感谢司樾出手,一面向她打听那妖魔的来头。”
几人纷纷称是,独门主傅洛山一拍扶手,“谢什么,她既是裴玉门的峰主,做这些难道不是理所应当?还要什么谢礼。”
二三长老都惊讶地看着他,“大哥?”
傅洛山挥手,“好了好了,你们先去吧,不必去谢她,这件事我会查。”
几位峰主只得离开,白笙送走他们后,迟疑地看了向皱眉不展的傅洛山。
白笙眸光微移,片刻后又垂下了视线,只拱手道,“师父,那弟子就去了。”
傅洛山嗯了一声,随即抬眸看向他,“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对司樾如此刻薄?”
白笙低头达到,“一年前,门里有一十万灵叶的进项。我问您怎么填,您说,是司樾师叔斩杀魔狼所得。”
“你果然聪明。”
门主仰头,长叹一声,“无功不受禄啊……水鬼那次,我还道是偶然,如今看来……唉,她那时向我立下保证,眼下也的确没出什么大乱子,可到底愧对山长和学生。尤其是宁蓝两家,这、这该如何向他们家里交代?”
“左不过赔礼道歉。”白笙对他躬身拱手,“师父,就由我去两家走一趟,向他们负荆请罪。”
“你?”傅洛山看向他,“唉,只怕是要受些委屈了。”
白笙一笑,“和十万灵叶相比,算不得委屈。”
这一厢议事,另一边的停云峰上,几个孩子也受了不小的惊吓。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纱羊听说后,震惊地追问司樾,“那到底是个什么怪物?怎么会出现在裴玉门的秘境里?命簿上可没有记载这样的事啊!”
司樾的出现是一场意外,如果没有她在,山长和恒乞儿不死也是重伤,如此就一定会被命簿记下。
司樾没有说话,屋子里只有蓝瑚低低的啜泣。
炕上躺着宁楟枫和恒乞儿,宁楟枫被撅飞出去后,后脑撞了地,昏迷不醒。
恒乞儿虽没有大碍,可一直也没醒来。
蓝瑚坐在炕边,挽着帕子捂着嘴,眼眶通红地守着宁楟枫,低着头哭泣。
当初入学,宁楟枫和恒乞儿争夺司樾。
那时她还在心里埋怨宁楟枫,觉得他心浮气躁、不堪重用,不曾想是她误会了他。
今日面对那穷凶极恶的妖魔,宁楟枫本已跑远了,却在看见她受伤时,毫不犹豫地折返回来,为她冲上去搏命。
她原还在为不能拜司樾为师而遗憾,可这一遭后,她是再难舍下宁楟枫了。
“不用担心,”司樾被这细细的哭声弄得耳朵发痒,“他的伤可比你轻多了,我已化开了他头里的瘀血,第二天准醒。”
“是啊,蓝瑚。”纱羊也暂且放下自己的惊诧,先去安慰蓝瑚,“你们也都累了,就先回去休息吧,这边有我们呢。”
天色已晚,蓝瑚也不能一直待在司樾的房里。
她揩了揩眼睛,站起身来,和紫竹对着两人一拜,“有劳,若是他们醒了,还请来叫我。”
“你放心。”纱羊送她们出去,也推了推隐忍泪意的凌五,“你也回去休息罢,明天你主人才要你服侍呢。”
凌五摇头,求道,“让我留下吧。”
纱羊看了眼司樾,司樾摆手,“多一个不多。”
“好吧,”纱羊道,“那你就留下吧。”
安顿了几个孩子,到了后半夜,凌五也靠着炕,在地上睡着了。
纱羊给他拿了条被子盖上,飞到在司樾身边,轻声问:“你真的不知道?”
司樾在摇椅上打盹,纱羊推了推她,“司樾,醒醒,和我说话。”
“你说,会不会是有什么妖魔出世了?”她在司樾耳边问:“或者是哪个门派起了野心、练了邪术,在骚.扰别的门派?”
司樾还是闭着眼,睡得昏昏沉沉,没有回话。
“司樾、司樾——”纱羊又推了推她,却引得凌五在睡梦中皱了皱眉。
顾忌着几个孩子,纱羊不敢闹出大的动静,只得作罢。
眼下这屋里就她一个人醒着,实在没什么意思。
纱羊飞了两圈,无事可做,便飞到了司樾腿上,蜷成一团,也睡去了。
这屋里彻底安静下来,唯有一根红烛流着蜡泪。
在纱羊沉睡后,摇椅上的司樾缓缓睁眸。
她抬手覆住了腿上的小虫,另只手一翻,掌心里躺着一块紫黑色的晶石。
这晶石小小一枚,乍一眼漆黑如墨,可在烛火的照耀下又透出两分紫意,和一年前从水鬼体内取出的那枚同出一脉,十分相像。
司樾盯着晶石看了一会儿,末了,收紧五指,将这晶石捏成齑粉,随手撒去。
那只覆盖着纱羊的手抬起,食指摸了摸纱羊的脑袋。
她仰头靠着摇椅,双眼放空望着屋顶,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这一晚各人都睡得不安稳,翌日一早,蓝瑚和紫竹便又去司樾房里探病。
如司樾所说,太阳甫一升起,宁楟枫果然醒来了。
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对上蓝瑚一双泪意楚楚、欲哭还休的眼睛后,猛地回想起了一切,急忙抓住了蓝瑚的手,“你怎么样?”
紫竹在后面瞪大了眼睛,蓝瑚也是指尖一颤。
可她没有挣开,只是低下头,避开宁楟枫过于直白的眼神,轻声道,“我没事,多亏了司樾真人及时赶到,救了我们。”
宁楟枫上下打量了一番蓝瑚,目光落在了她的肩膀上,见那里果然无事,这才松了口气。
“主人,”凌五趴在炕边,又哭又笑地看着他,“您可有哪里不适?”
“我没事。”宁楟枫透过他,看见了后面的司樾,脸上一喜,感激道,“多谢真人相救。”
“不客气不客气。”司樾挑眉,“先把人姑娘松开。”
宁楟枫一愣,回过头来,才发现自己还紧抓着蓝瑚的手不放。
蓝瑚的头已低到不能再低,而紫竹也急得踮了脚,就差上前把宁楟枫的手撕开了。
“啊,”宁楟枫如梦初醒地急急松手,对着蓝瑚道歉,“我不是有意的,只是着急你的身子。”
紫竹本就大睁的眼睛睁得愈加大了,“二爷!您说什么呢!”
什么叫“着急你的身子”!
宁楟枫也发觉过来,连连摆手,“不不不,不是着急,是担心、是担心!”
蓝瑚起身,再不敢待在炕上。
她去了紫竹身边,和宁楟枫隔了半丈远。
“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既然你已大好,那我们就先走了。”
说着,她便提裙和紫竹离开,再不看宁楟枫一眼,唯有转身时,才露出了一对赤红的耳尖。
纱羊看着这一幕,心里满足。
月老的线果然不错,这一次即便两人的经历变了,可感情还是在的。
这一次秘境之行虽然凶险,可也加深了几人的羁绊。
不止是宁楟枫和蓝瑚,纱羊听说,危机关头还是小魔头站出来保护的他们。
这一世,小魔头大抵是不会再抓蓝瑚放血了。
没了小魔头作梗,这对亡命鸳鸯必能善始善终,和和美美地过完这一世。她和司樾也算是功德一件。
只是凌五和紫竹……他们的命和小魔头无关,纱羊便也不能干涉他们的死局。
多少有些遗憾。
眼下,受伤的宁楟枫醒了,可恒乞儿依旧昏睡。
到了中午,纱羊有点急了,“他也没有受伤,怎么还不醒呢?”
“可是要用什么药吗?”宁楟枫问。
昨天是蓝瑚守他,今天轮到了宁楟枫守恒乞儿。
如果不是恒乞儿机敏,他们恐怕在竹林就要被魔猪咬死了。
宁楟枫记着恒乞儿用弹弓帮他的情,心中十分感念。
司樾吃完饭回来,听他们这么问,扭头瞥了眼炕上的恒乞儿。
恒乞儿的呼吸还算平稳,可眉间微皱着。
“他好像很痛苦。”宁楟枫回头看向司樾。
司樾摆手,“八成只是做的梦不如意。”
“你真的确定他无事?”纱羊焦虑地在恒乞儿上面乱飞,“会不会是和邪物近距离接触后邪气入体了?”
司樾睨她一眼,“那他早该入体了。”
纱羊一顿,看了眼司樾。
“那倒也是。”
门外响起了轻柔的脚步,蓝瑚入了门,一眼就看见了炕上昏睡的恒乞儿。
她蹙了蹙眉,“还是没醒么……”
宁楟枫摇头。
“紫竹。”她侧过身,示意紫竹把食盒放在桌上,“我给他带了点参汤,一会儿要是醒了,就喝一点吧。”
“嗳。”纱羊点头,接了汤,“谢谢你了。”
几个孩子聚在屋里,担忧地看着炕上的恒乞儿。
他们心中都有些不安,觉得如纱羊所说,是邪气入了体,否则好好的人,怎么会昏睡那么久。
恒乞儿到底为何不醒尚不可知,但他正如司樾所说,此时正深陷梦境,不可自拔。
这场景熟悉而陌生。
恒乞儿皱着眉,四周皆是黑暗,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到心脏和丹田传来阵阵刺痛。
只因身在梦中,这痛楚似强似弱,说不上来到底痛还是不痛。
他的肉.体在司樾的炕上完好无损,并无伤痛,可他心里却觉得,自己应当是极痛的。
这似痛非痛的感觉持续了很久,久到恒乞儿放弃了感知时,眼前倏地一亮,出现了光影。
他睁开眼,打量四周,自己正处于一间简朴的寝室内。
一低头,自己原来是在床上盘腿入定。
这张床他从未见过,却莫名地眼熟。
还在打量周边环境时,恒乞儿忽而心头一热,紧接着嘴角溢出了一道黑色的血。
他伸手一揩,茫然地看着手上的黑血。
怎么回事,他受伤了吗?
为什么他的血是黑色的?
还不等他理清思绪,嘴巴便自己动了起来,低低地念了句,“黒麟。”
这声音比他要成熟许多,恒乞儿似乎在哪听过。
片刻,他想了起来,他是在一年前那次发热时的梦里听过!
难道他又梦见了长大后的自己?
思索之时,眼前落下了一道黑烟。
紧接着,那黑烟下幻出人影,一身黑衣的男人低头跪在他身前,似在等待他的指令。
恒乞儿一阵错愕,这人是谁?
好在不需要他想,身体便自己开了口,“拿来。”
黑衣男人双手上捧,献出了一支玉制的药瓶。
恒乞儿一抬手,那药瓶便飞到了他手中。
长大后的他,手指比现在长很多,可肤色却好像更加苍白。
恒乞儿握着这玉瓶,心中疑惑。
这是什么?
他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直觉是自己吐血后要吃的东西。
自己要吃什么呢……
打开瓶塞,恒乞儿把瓶口对着手掌一倒。
一颗米色的小硬块从瓶口滚出,恒乞儿盯着看了一会儿,放入口中——
是饧糖!
是师父常给他买的饧糖。
看着这玉瓶,他心中有点违和,总觉得里面装的不该是饧,而是别的什么苦极了的东西。
但熟悉的甜味在口中化开,他便不计较什么了。
随着糖在口中融化,身上那股似痛非痛的感觉也渐渐消失。
“主人,”跪在他身前的男人抬眸,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他,“还是少吃……”
恒乞儿皱眉,他从没多吃,每次都是十分珍惜地吃的,连师父都叫他快点吃、别藏那么久,这人怎么还让他少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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