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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千岁(水上银灯)


繁缕看见了林怀,林怀自然也看见了她,他才欲言,卫衣从後面走了过来,牵着她的手,顺着繁缕的目光看见了林怀。
他笑着问道:“林大人也在这里?”
林怀看见他与繁缕站在一起,握在一起的手,一时如鲠在喉,嗓音微哑道:“是,陛下今天要出去骑马。”
林怀看着卫衣,这里可没有西厂,卫衣如今也只是陛下身边一个听使唤的太监罢了,算什麽呢。
卫衣不知道他在想什麽,拉着繁缕的手说:“繁缕,走了。”
“嗯,好。”繁缕歉然的看了一眼林怀,跟着督主离开。
林怀眼中那一双并排而行背影,垂下的双手攥成了拳,他勉强冷静下来,看着两个人携手离开,繁缕丝毫没有惧怕的意思,她难道真的喜欢这个人麽?
明明这个人,连一个男人都算不上,再怎麽伪装,再怎麽傲慢,还是个太监。
走到没人的地方,卫衣忽然站住了脚,垂眸凝视着她,开口问道:“你认识那个人吗?”
繁缕看他的样子不是很好,心想,她所担忧的终於还是来了,点头答道:“嗯,认识。”
“怪不得呀。”卫衣轻笑着说出这句话,带着冷意。
繁缕抬头看着他,说:“什麽?”
卫衣从来不是大度的人,这种事情上更是不能容忍,他曾经命人查过繁缕,偏偏没有查出这件事。
“怪不得,从初见这个人就对本座有敌意,你说,是不是本座拆散了你们?”卫衣直白的问出这一句,他的神情异常的平静。
“没有。”
“真的没有?”
“的确没有。”繁缕回答这一句倒是问心无愧,她与林怀的关系认真说起来,只不过是相识的地步而已。
“既然如此,那麽走吧。”
繁缕微惊,竟然如此就轻轻放过去了,督主这可不太寻常。
然而无论她怎麽想,卫衣也的确没有再向她问起此事过。
後来林怀看见他,对他说:“你这样的人,配不上的。”
卫衣这次再看见林怀态度明朗起来,他笑了出来,说:“不论配不配,难道不是事实来证明吗?”
“难道她不知你是坏人吗?”
“你错了,本座并非坏人,只是小人罢了,你们不都是这麽说的吗。”
“嗬,奸人多狡猾。”
两人丝毫没有一句提及昨日的事情,每句话处处都是在影射,卫衣擅长含沙射影,林怀也是言辞如刀。
两人一言不发突然就交起手来,林怀头一次见到卫衣显露武功,没料到他的武功如此之好,步步紧逼。
卫衣心情很好,风轻云淡的收了手,语气平和道:“林大人的脾气可要收敛一二了,否则,怕是这官也做不到头。”
林怀嗤笑一声,道:“不劳卫督主担心。”
卫衣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又无意味的勾唇一笑,这个人,嗬,大步向前走去。
而後的日子里,庆山王谋逆造反,围攻长安,卫衣离开皇宫之前就有所感觉,却没想到来得这麽快,对於他来说谁当皇帝没什麽差别,
这皇帝生儿子,哪怕为人平庸也好过个个出色,一个能言善战的摄政王,又来了个狡诈自负的庆山王,谁也不甘平庸,可这皇位只此一个。
左淩轩生了头痛之症,总是隐隐作痛,他不曾说出口的是,他夜夜梦见皇祖父痛斥他,而父亲和四皇叔目光冷冷的审视着他。
君主的烦恼就是臣子的烦恼,殷斯尽职尽责,这种事情也是竭尽心力,想方设法从民间寻来法子,说:“这时南地新贡的香烛,说是有奇效,能够令人一切烦恼消除。”
左淩轩目光阴鸷,因为头疼和噩梦的原因,他的脾气暴躁,听见殷斯的话,不屑一顾道:“又不是鬼神,哼,用什麽香烛。”
但真的是疼怕了,左淩轩夜里睡觉就让人点着了香烛,这一夜,睡得异常安慰,甚至是做了久违的美梦。
卫衣觉得很神奇,殷斯也拿来给他,道:“这是南地一家名为南柯楼产的香烛,据说其芬芳香甜,能令人心想事成,多为闺阁之中,亦有雅士墨客喜爱,名为梦甜来客。”
“心想事成?”
“听人说是这样的,安神的效果还是有的,不过据说还是要看人的,卫督主你们这样的人,不知会梦见什麽。”
梦甜来客,卫衣拈着那冉冉绿烛看,精致小巧,他拿着火折子点燃了一支,明亮的烛火,烛身通透如玉,轻轻摇曳着,映得水波轻漾。
他的眼中似有血色浸染,过往的岁月在眼前一一出现,漫天的大雪,他也曾被人拖到刑罚院打得半死,一步一瘸的独自一人走出去。
繁缕一袭嫁衣娇艳妩媚,鸳鸯戏水的织金盖头被一只手拿着秤杆,徐徐挑起,那是他与繁缕的大婚之夜。
她甚美,是的,大婚之夜,卫衣也曾暗暗惊叹於她的美丽。
但那时的他,也仅仅是惊讶一个女子为新娘时的美艳,他恼火於被人算计,但更加羞怒的是,她的美近在眼前,与他而言却又遥不可及,无法占据的美好。
禄公公倘若只是想要惹他愤怒,那麽他的确是成功了,他背後的确是被气得发抖,他又那样的,喜欢这个少女。
迷蒙间似见自己夙愿得偿,掌印太监,权倾朝野,富贵无边,这是他很多年前就许下的愿望。
“繁缕。”他听见自己发出若有若无的吟叹出声。
繁缕站在面前看他,微笑着一步一步走向他,在她的身後是辉煌的权势之路。
秋风细雨,百花杀败,菊黄满地萧瑟瑟,秋後算账说的就是这个。
奸佞宦官,卫衣首当其冲,头一个被拽了出来,这一次他失去了辩解的底气。
三司会审,这真是天下头一件,一个太监居然动用了三司会审,被定了大罪,光是贪污受贿这一条,足够他千刀万剐了。
卫衣这时候反而骨头硬极了,一条不错的一一应下,丝毫没有狡辩,还微笑着说:“这麽大的阵势,罪臣荣幸之至。”
今日对於繁缕来说,是人生的再一次重生。
她今年二十有六,她十三岁进宫,在这座皇城内整整生活了十三年,十三年似乎不长,但也不短,足够改变一个人。
今天卫衣竟然没有来,奇怪的很。繁缕在这个绿萝围墙的小院子住了三年,每一处她都熟悉的闭着眼都不会走错,今天寂静的可怕。
“今日,逆贼卫衣斩首。”
繁缕浑浑噩噩的往前走,连小平子叫她都没有听见,只能凭着模糊的感觉,走到了那条花墙路上。
这条路,左边一直走是出宫的路,右边,是卫衣处斩的刑场。
宁润站在那里,好像专门等她一般,脸上笑意盈盈,可他眼中的木然後,掩藏着的是一些悲凉。
他说:“夫人,您可想好了,走左边您就是富贵闲人,走右边,您只是湮没深宫的医女繁缕。”
宁润说的这些她都清楚,她知道,卫衣替她都把後路安排好了,甚至是後半生都可以富足,可是他自己呢。
“这样的事,怎麽可能想不清楚,人这一辈子,总要自己选一次路。”
宁润垂下眼,不再说话。
“师父,您怎麽突然回来了?”文竹站起身来,看见她有些惊讶,平日里这个时辰师父都是在值房轮值的。
“文竹,你听师父说,”文竹安静下来,她一向极为听话。
繁缕张了张嘴,最後只干巴巴的说了一句:“师父要离开了,你好好的。”
文竹眨了眨眼,随即想到了什麽,笑吟吟地说:“恭喜师父能够离开。”
“不用恭喜,不用恭喜。”繁缕也笑着,而後摇头离开,文竹听不明白。
宁润最後还是忍不住,道:“夫人,出宫吧!”
他一遍遍的说:“师父他,想让你活着,出宫吧,曹大人听了师父的托付。”
“多谢了,宁润,帮我个忙吧。”
“什麽忙,夫人,您说。”
“我想再见他一面。”
繁缕提着一只食盒,由宁润带到了法场,午时三刻问斩,现在还有两刻。
“恳请大人开恩,允奴婢繁缕见卫衣一面。”
监斩的人正是昔日的林怀,今日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新任禁军统领。
“繁缕,你该出宫的。”林怀微微一怔,心绪涌动,说不出的感觉。
繁缕跪地不起,恳请道:“卫衣对繁缕有救命之恩,繁缕只求能够送他一程,求大人成全。”
“去吧!”
这是可以的,林怀也没法阻拦,只好应允,繁缕低低拜谢:“多谢大人。”
“繁缕,你怎麽来了?”卫衣只见那一抹熟悉的绿色,神情微怔,却见穿着罗裙的女子缓缓而来,手中提着红漆雕花食盒。
“我来送送你。”
“卫衣,我不知道很多,也懂得不多,甚至不知道,我喜欢你,是不是对的。”繁缕嗓音从平静趋於哽咽,脸上湿漉漉的。
卫衣跪在那里,轻声唤她:“繁缕。”
“我不觉得你有什麽不该死的,旱涝贪污,宫闱陷害,屠杀忠良,多少无辜之人因你而死。
她提出一壶酒倒满杯子,说:“你有今日,并非冤枉,我与你的缘分至此,怨不得谁,所以,我会陪着你一起去赎罪。”
“你说你让我出宫去,可你以为,我还嫁的出去吗?这杯酒,我先饮。”繁缕仰头饮下杯中酒水。
“繁缕别咽,吐出来,吐出来……”
繁缕没有听,笑了一下,咽了下去,再张开嘴就开始不断呕出血来,苦笑了一下,道:“下辈子吧,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好好的嫁你。”
“你护我安稳,我能给你的,却唯有赴这一死以报之。”
“我在这皇宫里,累极了,这下,终於能离开了。”
卫衣手足无措的挣紮着爬过去,颤抖着抱起她,一遍遍的说:“繁缕,繁缕,繁缕,你别死,别死……”
他的嗓子尖利的破了音,那是真正的太监的嗓音,仓惶失措,仿佛冒出血来一样。
林怀腾地站了起来,他怔然看着法场中央,绿衣罗裙的女子,欲哭无泪。
他站在那里一步也迈不开,他就这麽看着,又缓缓地笑了,无奈又苦涩,终成遗憾了。
宁润看着偏过头落了泪,他跟了督主许多年,林怀看着他们,涩声道:“繁……缕。”
他转过头看向宁润,说:“这就是你们想要看见的?”
“是,林大人,你们一贯的看不起我们太监,没想到吧,我们也是人的。”宁润微微一笑,看向繁缕和卫衣两人。
林怀想起那年初见她的模样,喃喃自语道:“繁缕,你为何宁愿陪他去死,也不愿意随我出宫去呢。”
“人的感情,总是说不清的。”
“白姑娘若是选了另一条路,等着她的就不是死,而是林大人的聘礼了吧。”宁润的声音淡淡的,里面的嘲讽之意不言而喻。
林怀手指扣紧了树身,是,他一直在等她,他等着她出宫的那一天,然後十里红妆的娶她。
可最後,她宁愿陪着一个作恶多端的太监去死,也不愿好好的活。
“卫衣,这黄泉路有我,我陪你便不孤单了。”她犹记得入宫的那一天,湛蓝的天碧空如洗,她穿着簇新的青衣宫装,站在那面暗红色的深深宫墙前与众人听训。
那一天,她成了繁缕,那一天,注定了她的命,那一天,注定了她与他的缘分。
“这般,已经再好不过了。”
繁缕半阖着眼眸,眼角似有泪滑落,仰望天空,惨白的唇角微微扬起,在笑什麽呢,没有什麽可笑的。
卫衣看着她搂在怀里,慢慢抹去她嘴角的血迹,仰天嚎啕大哭:
“繁缕,别这样,别这样……”别这样对待我,别这样离开我,别这样残忍,别这样……
卫衣的脸埋进她的肩窝处,哭得厉害,像个孩子,他有许多话还未对她说过,千回百转,不曾吐露。
“我想娶你,一直都很想,从遇到你就想十里红妆的娶你,让你一生喜乐平安,一直陪我到白发苍苍。”
“可我,可我只是个太监啊!”
嚎哭之声悲怆入骨,他们的相遇太迟,从开始就注定了惨淡的收场,他不该去招惹她,不该贪图这权势而昏了头。
他後悔了,不该留她在这里,老天觉得他配不上这样好的人,现在终於在惩罚他了。
我知道我会有报应,我以为我准备好了接受所有的惩罚,但为什麽却是让你死在我的面前。
他决定进宫的时候,就注定了,他无法光明正大的娶她为妻,哪怕他权倾朝野,也早就不可能了。
所有人都记得,就连当庭被皇帝赐死都笑着叩首谢恩的西厂督主罪人卫衣,那一日却哭的极为惨烈。
春雨淋淋,海棠摇曳,他抱着怀中穿着绿罗衣的女子,哭声凄厉,共赴黄泉。
繁缕掀帘进来,问道:“督主,您怎麽了?”
他缓缓坐起来,穿着白色的中衣,撩起头发微微急促地喘息着,桌上碧色的香烛已灭,烛台上只余累累烛泪。
他脸色苍白,心绪怅然,喃喃自语道:“这是,梦麽?”这都是一直让他担心的事。
庄子有云:浮生若梦,若梦非梦。浮生如何?如梦之梦。
梦甜来客,不过是将人所惧怕的,或者所期望的化为梦境,如同南柯一梦,黄粱未熟。
他以为自己无所畏惧,但心底从来都是担忧的,将他所有的惶恐,畏惧,不安汇聚到一起,就成了那个噩梦。

“繁缕。”
他的眼睛很亮, 亮的有些骇人, 繁缕站在那里疑惑的看着他, 听他出声唤她, 抬脚走了过来。
“督主怎麽突然那麽大声的叫我的名字?”繁缕本是正在外间做做针线活, 忽然听到督主急促又凄厉的呼唤, 吓得她立即跑了进来。
却见他正呆呆的坐在那里, 上前来摸了摸他的额头,明明在这麽暖和的屋子里,却冰凉凉的, 她眨了眨眼说:“大人是不是被梦魇到了?”
女子覆在额头上的手掌柔软而温暖,卫衣回过神来,冲她点了点头, 低声说:“是, 是噩梦,很吓人的噩梦。”幸好不是现实, 只是他的恐惧, 只是他的幻想。
“把帘子拉开吧, 这屋里太暗了, 我都看不清你。”卫衣连手心里都沁出了汗, 他看向繁缕, 好端端的站在他面前。
一缕发丝在鬓边略微垂落,正笑看着他,朦胧又美丽, 不由得轻吁出一口气。
“做了什麽噩梦, 竟然把督主吓成这样?”繁缕笑吟吟地问他,一边去拉开了房间里的幔帐,整个房间顿时亮堂了。
卫衣的眼睛陡然被阳光刺到,竟然流出眼泪来,仰着头对她说:“没什麽,不说也罢,你过来,我看看你。”
繁缕不明所以,手指抻了抻衣摆,问他:“这有什麽好看的?”
当然好看,活着的人自然好看。
虽然那样说着,繁缕过来在他身边坐下,拿了帕子细细的擦去他额头上的冷汗,说:“这满头的冷汗,别着了凉。”
卫衣拉了她的手臂,往床上一靠,低声说:“过来,陪我躺一会。”
繁缕不由失笑,说:“大人这是怎麽了,还真的被吓到了不成?”
“嗯,吓到了。”
繁缕心里纳闷,这得是什麽样恐怖的噩梦,能把督主吓成这个样子,反正繁缕觉得挺不可思议的。
但是,说起亏心事,督主这麽多年应当也没少干过,这般想来,倒也正常了。
繁缕没说什麽,反正此时闲着也是闲着,脚下脱了鞋子上床,被子里暖暖的,两个人头靠头的依偎着,两种不同的气息交缠在一起。
“繁缕,你说话吧。”
“说什麽?”
“说什麽都行,算了,我来说吧。”
卫衣搂着她,摩挲着她的耳畔,声音微沉地说:“我有个想法,但是现在还不完善。”
“什麽想法?”繁缕的目光炯炯有神,带着一点笑意,握着他手的紧了紧。
“你这脑袋里都想什麽呢。”卫衣失笑,一看就知道她是误解了,捏了捏她的脸。
繁缕移开目光,讪讪地捋了捋额发,连声说:“没什麽,没什麽。”
“误会也没关系。”卫衣翻身过来,手拢在她的耳後,柔滑的长发夹杂在指缝间,微光白腻。
“我记得,民间的女子都叫相公,我觉得也蛮好听。”繁缕侧了侧身子看他,枕着手臂,被他拥在怀里,微凉的脊背渐生暖意。
她久居皇宫,这麽多年,对於外界都已经陌生的不行了。
卫衣心生浮动,凑近了她说:“叫一声来听听。”
“相,咳。”繁缕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抬了抬眼,柔声说:“相公。”
“好听。”卫衣侧撑着头,衣衫半散,淡淡的笑说,又说:“你家大人只能也就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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