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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千岁(水上银灯)


桔梗想,也许人做起坏事远比做好事容易的多,尤其是在这深宫里,她有时也会有几分洋洋得意,即使在庄嫔娘娘看来她出身低贱,到这种时候不还是要乖乖听她一个宫女的话吗。
“桔梗姐姐,娘娘可好些了?”小宫女有些畏缩的看着正殿紧闭的殿门。
庄嫔娘娘的脾气不好,时常拿她们这些小宫女撒气,就是她从卢国公府带来的侍女,都没逃过一劫。
但桔梗姐姐不一样,虽然来得比她们晚,但是每次总有令娘娘平息怒火的办法。
桔梗面对这些小宫女的时候,总是一副温柔的面孔,遂柔声点头应道:“好多了,你们进去吧。”
“多谢桔梗姐姐。”
桔梗依旧温柔的点头应了,她在江月宫的名声一直很好,又是庄嫔娘娘面前的红人,做什麽事都很方便。
既然如此,唯有兵行险招了。

第37章 君心
繁缕不知道江月宫的事情, 窗外冬雪皑皑, 屋子里燃着炭盆, 到了西厂最好的一点就是冬天的炭火从来不会短缺。
繁缕秋天绣的冬袄已经可以上身了, 白底淡紫竹叶纹的一身裙袄, 秀气娇美, 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繁缕打开门看见是小平子,抱着个大包袱站在台阶下。
她探出头问道:“咦,小平子, 什麽事?”
小平子怀里抱着一只绿缎面的包袱,他将东西往繁缕怀里一塞,低头道:“这是督主吩咐小的送过来的。”
“给我的?”繁缕摸着那绿缎包袱软的很, 想必是布料之类的, 打开一看,竟然是一件狐裘斗篷, 摸着顺滑无比, 她一个卑微的宫女, 哪里穿的起这样的锦裘。
“是的, 督主吩咐小的一定要送给夫人。”
小平子不像小欢子那样, 总是到主子面前献殷勤, 面对这种事而是选择了冷眼旁观。
跟着督主这麽多年,没见过督主对谁这麽好过,什麽都想到了, 虽然算不得极为上心, 却也不错了。
是以,抱大腿的时机到来了。
半夜里,卫衣从外面回来。
院子里落寞的笼着淡淡的光,而他的房间里也黑乎乎的,他抬了抬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入口依旧是温茶,却从各式各样的花茶蜜水变成了一如从前的清茶。
卫衣只觉得是有些空荡荡的,习惯对於他们这种人来说,不是一种好事,他偏偏习惯了每日繁缕的寸步不离,还有那温声糯语的关切絮叨。
突然就离开了,虽然只有一墙之隔的院子,还是不一样的,半夜醒来看着空荡荡的外间,颇为不适应。
难不成,他却生了思慕之心,这般心绪纷杂,令卫衣竟也寝食难安,若只是一时之思便罢了,偏生繁缕居於侧。
他心觉可笑,又徒生悲凉凄怆,窗外月银如水,夕岚如碧,一片的朗月清明,卫衣只觉心下开阔,神思豁朗。
百转愁肠,不过是在意自己的身份,他抬起手看,骨节分明,干干净净的,亦会挥舞笔墨。
这样的一双手,可以无声无息的弄死那麽多人,为何此时还是如此介意,他分明,已经拥有了身为一个太监,可以拥有的最无上的权势。
没有什麽可畏惧的,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多年的煎熬不就是为了这一日吗,为了能无所顾忌得到自己想要的。
人生不过短短几十载,便是如此,他也只能做赢的那一个,即最快活的那一个。
过了几日,卫衣突然过来了,对她说:“繁缕,今日带你出宫去。”
繁缕想都没想就问:“出宫做什麽?”
她是宫女,没有令牌和皇命根本无法出宫的。
卫衣弯唇一笑,道:“自然是游玩。”他身着一身栗色软烟厚罗衫,外罩一件羽青鹤氅,身姿清瘦,分外有几分风流韵致。
“督主,真的可以吗?”繁缕不敢置信的问道,除了进宫之前,在马车上看了一眼长安城,就再也没有出去过。
卫衣看着她,沉声应道:“嗯,当真。”
“督主,您真好。”繁缕喜出望外,情不自禁的大声道。
繁缕笑弯了眼睛,脸上焕发出光彩,雀跃着几乎想要跳起来,这模样,甚是惹人喜爱。
卫衣笑了笑,温柔又和煦,一时令繁缕为之恍惚。
“那大人,现在就走吗?”她扔下手里的绣棚,收拾了针线,有些手忙脚乱的站起来。
卫衣抬眼看了看她的装扮,放下手中的东西,说:“你这样可不行,本座来给你换个发髻。”
繁缕想起自己一身宫女的装束的确不合适,又见督主似乎要亲自帮她挽发,忙退了几步,讶然摇手道:“哎,不可不可,督主,我自己来就行。”
卫衣轻轻拍了她的头顶一下,将她按在了方凳上,冲着镜子里的人道:“你坐好了便是,本座可没有那麽多时间给你耽误。”
繁缕不敢再乱动,只得凝着眉的乖乖坐好,任凭卫衣将她的头发解开,理顺缓缓披散下来。
繁缕看着镜子里的人,眼帘微垂挽起手中乌发,唇畔含笑,她不知道那些新婚燕尔,浓情蜜意的夫妻是如何相处的,只觉得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添妆画眉,挽发插簪,卫衣力道不轻不重,舒适得宜,很多人会给自己梳头梳的很好,给旁人却不会了。
卫衣手上动作很快,很快一个坠马髻就出现在手下,他垂眸看了看妆盒里,正巧有一支羊脂玉茉莉玉簪,成色虽然不算极好,但样式颇为精致,很衬繁缕的颜色,顺手就给她簪上了。
繁缕对着镜子里一看,吃了一惊,忐忑不安,这簪子这正是之前她考中女医官时,林怀送给她的贺礼,怎麽让卫衣给翻出来了。
她摸了摸头上的簪子,欲言又止道:“督主,这个……”
“怎麽了?”卫衣看了看这簪子,只道女子爱美,以为她觉得不够好,遂道:“没事,日後会有更好的。”待他日後有空闲了,去外面定做一个给她。
繁缕心中略虚,她又看了看头上的簪子,心想,下次还是藏起来的好,只闷声应答。
卫衣看了看她这一身虽然素净,又不失秀美,道:“小平子给你送来的斗篷呢,天冷,穿那个出去。”
繁缕去箱笼里翻出来,对着镜子披好系上锦带,卫衣看了挺满意,给她整了整垂在後面的兜帽,这才带着她往外走。
马车停在西厂的大门外,繁缕拢着身上的斗篷,踩着凳子上了黑漆马车,马车里面也还算暖和,凳子上垫着厚青绒的长软垫。
卫衣随後也一同上了马车,繁缕怀着雀跃的心思,一早就飞出了皇城,自然没注意与督主坐得这样近。
车外,山竹道了一声:“走了。”
侍卫看到是督主的车架,倒是没有检查,而是立刻放行,马车悠悠驶出了皇宫,门口的侍卫放行的那一刻,繁缕激动的简直快要跳起来。
“督主,真的不要紧吗?”她还是有些揣揣不安,坐在垫子上,双手交叠握紧了手里的绣帕,眼神紧张的看着督主。
卫衣瞥了她一眼,气定神闲道:“有本座在,没人敢管你。”
这话从别人嘴里吐出来,繁缕自然不敢信,但是督主亲口说出来的,一颗忐忑的心莫名的安定了下来。
马车进入街市的那一刻,繁缕雀跃的心思遮挡不住,更何况精明着称的卫衣了,若不是因为一直以来的规矩,她现在就想撩开帘子看一看了。
他索性让人把马车停在了街口的石榴树下,两人一同下了马车,让车夫在此等候,陆午和山竹跟在身後。
繁缕跟在他身後,低低唤了一声:“督主。”
“勿要丢了,在外面不用唤我督主。”卫衣微抬着头,眼睛看着前面的街市商铺林立,人来人往,低声对她叮嘱道。
“好好,大人,咱们快走吧。”繁缕连连点头一口应下,拽着督主的衣袖雀跃的往前走,生怕他不答应一样。
卫衣反握住她的手,两个人一齐往街里走,山竹跟在後面。
卫衣蹙了蹙眉,沉声叮嘱道:“你小心些。”
繁缕笑盈盈应道:“知道了,大人。”
街上的确很热闹,卫衣牵住她的手漫步穿行於人群之间,就仿佛普通的夫妻一般,繁缕悄悄的红了脸,只不过冬日里天寒地冻的,卫衣也没有察觉。
他只是回头对她道:“想要什麽,或者看上了什麽就说,我给你买。”
“嗯,多谢大人。”繁缕倒不好意思真的要,後来发现,只要多看了两眼,或者把玩了一下,卫衣就示意身後的人掏钱买下,最後下人的怀里抱着一堆东西。
贵倒是不太贵,督主也不缺钱,繁缕是知道的,也不好多矫情,只扯着督主的袖子低声道谢。
繁缕忽然指着前面的娉婷女子道:“大人您看,那女子可真美。”
卫衣看了一眼,低头道:“你也很美。”
“繁缕不过蒲柳之姿,大人之赞愧不敢当。”繁缕微微低下头去,可是不得不说,卫衣的称赞令她挺高兴的。
卫衣笑着摇摇头,内心一片柔软,他今日高兴得很。
忽然人群涌动,有人朝他们冲了过来,繁缕顿了顿,脚步根本来不及挪开,忽而身形被拽得一晃,接着被人就护在了怀里。
“没事吧?”卫衣目光微沉,环视四周问道,宫外总是不如宫里安全的。
“没事没事。”繁缕低头被他虚护在臂弯下,安全无虞,只是手臂被撞了一下子,并没什麽大碍,故而连连摇头道。
繁缕抬头见他警醒的样子,有些担忧的问道:“大人,怎麽了?”她隐隐知道,即便是西厂提督的名号下,也会有很多危险。
卫衣并没有发现什麽异常,听她问摇了摇头,低声道:“没什麽事,咱们走吧。”
对卫衣来说,这街上并没有什麽可看的,可对於繁缕这样四五年没有见过集市的人自然新鲜,而且长安城的街市不是一般的热闹新奇。
“这个要不要?”卫衣看着这些个小玩意都怪有趣的,虽然是给小孩子玩得玩意儿。
“嗯嗯,我也觉得这个风车挺好玩的。”这是一个用细竹枝紮的小风车,风一吹就沙沙的转起来,晃晃悠悠的,好看得很。
繁缕拈着买来的风车一吹,就晃悠悠的转了起来,嬉笑道:“真神奇,分明只是几块竹枝,却能被风吹得转起来。”
“这个都是这些木匠自己亲手做出来的。”卫衣拿着风车反复看,被风一吹就转个不停。
繁缕赞叹道:“好厉害。”
卫衣轻轻一笑,一边牵着她往前走,一边漫不经心地道:“古时有世家能以木鸟振翅,亦有木牛流马,只要肯动心思,死木而活,没什麽做不成的。”
“大人,咳,您知道的也好多,这些我从来都没听过。”繁缕不经意喝了口冷风,呛了一下。
卫衣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和煦道:“这没什麽,真正有惊世之才的是那些大字不识,却能造出这些物什的能工巧匠。
仅仅在你眼前的,就有搭建的飞檐翘角,坐的马车,田地里的水车,小到孩童玩得孔明锁,还有你平常用的门锁,所谓鬼神之功一般。”
繁缕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听着卫衣一字一句的说,只是敬佩道:“大人说的是,这些我都没有注意到过,现在想来竟然如此神奇。”
“经历的多了,自然也就知道的多了,就像山竹,他见过的兴许比我还多。”
“是吗,怎麽可能比大人知道的还多?”繁缕看向山竹,目带狐疑之色,她已经觉得督主是她知道的人里最博学的了,山竹看起来年纪小小,怎麽可能见识比督主还多。
山竹见夫人怀疑他的见识,骄傲的昂了昂头,抬手抱胸,不甘示弱道:“那是自然,夫人可听说过异域人,夫人和大人没见过的,属下都见过。
无论是新罗婢,还是昆仑奴,属下都亲眼看见过,还有金发蓝眸的舞姬,长得与咱们大燕朝的人相貌迥异,语言自然也不同。”
繁缕听着瞪大了眼睛,连连惊讶,确实稀罕,金色的头发,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人。
山竹之前常常被派遣出去,也算是见识多广,此时说出来显得妙趣横生,繁缕在卫衣身边笑眯眯的听着。
卫衣看着他仿佛一只扬眉吐气的小燕子,又转过头,对繁缕语气凉凉道:“不过你看,像他这样学不会藏拙的人,永远只能做出头鸟。”
繁缕深以为然的点点头,督主就是会藏拙,不显山不露水的,现在一点点显露出来,才让人觉得厉害。
“嘻嘻,督咳,大人说的对极了。”繁缕才要说督主两个字,被卫衣偏头轻轻睨了一眼,一吐舌赶紧改了过来。
山竹才得意了没有半刻,便被自家督主一盆冷水泼下来,丧眉搭眼的垂着头,唉声叹气的跟在後面。
少年嘴里嘟囔着:“大人您怎麽能这样呢……”
晌午时分,街上的人都去吃饭了,繁缕也有些累了,腹生饿意,遂有些欲言又止的望向督主,又不大好意思开口。
看她这个样子,卫衣哪能不解其意,无奈主动开口道:“你有没有什麽想吃的?”
卫衣对这街上的几家酒楼还是去过的,不过都是与达官贵人,彼此心怀鬼胎,但今天不一样,自然什麽好吃就去吃什麽。
繁缕并没有挑哪家酒楼,而是略带点期待道:“我听师父说,长安朱雀街上的纪家食肆的臊子面做的特别好,冬天吃很暖和。”
山竹听了一耳朵,插话道:“纪家食肆,这个属下正好知道,就在这条街上。”
卫衣看着繁缕一脸期待,便道:“那就去纪家食肆。”
正巧离得不远,只隔了一座天桥,一抬眼就看见挂着的名字。
铺子就在天桥边上,山竹熟门熟路的进去,和掌柜的招呼了一声,看起来算是熟客了,找了地方请督主和夫人坐下後,便对掌柜的扬声要了三碗臊子面。
繁缕看了看别人的面碗,惊叹道:“这麽大一碗!”
卫衣轻笑道:“放心吃吧,吃不了给我。”
繁缕脸微微一红,刚想说不用,这时老板先後端了三大碗臊子面放在桌子上面,殷勤道:“几位客官请慢用。”
面对比她的脸还要大的海碗,繁缕默默的咽回了那两个字,还是别客气了,一会没得台阶下就惨了。
山竹去拿了筷子三个人分了,繁缕拿起筷子挑起来一口吃进去,面条细长,薄厚均匀,入口酸辣香浓,额上瞬间冒出细密的热汗来,卫衣笑问她:“好吃吗?”
“很好吃,和师父说的一样,鲜香浑厚,面条柔韧。”繁缕头也不抬,嘴里含糊不清道。
卫衣看她这样子甚是好笑,白皙的脸上被热气熏得红红的,浑身也热乎乎的,手脚俱暖,那一点冷意也不算什麽啦。
这臊子面红油鲜亮,面汤香浓诱人,黄色的鸡蛋皮和嫩绿色的蒜苗相间,雪白轻薄的豆腐,撒上细细的胡萝卜丝和黑木耳丝,底色是红亮亮的面汤,繁缕心道这才是桃红柳绿,如诗如画。
卫衣也吃得很舒服,这样寒风刺骨的冬天里就应该吃一些这样的汤面,不过宫里秉承中庸之道,虽然也做这些但味道并没有外面的正宗。
卫衣和她相对而坐,那是有一个荒唐的想法,他想,这就是一生所求了。
最後还是没有麻烦督主,繁缕一个人吃了个干净,又满足的叹了一口气,笑眯眯道:“啊,吃完了。”
“来一壶木樨荷花茶。”
繁缕坐在卫衣对面,什麽都不说,就是笑吟吟的看着山竹叫了茶水来。
夥计端着茶水上来分别给三人倒上,热切道:“三位客官请喝茶。”
繁缕捧着热热的杯子,裹着暖暖的厚毛斗篷,坐在条凳上,眉眼盈盈如水,看了看外面,这一天着实是够快活,是她来长安最高兴的一天,只盼着能多走一走。
遂笑问道:“然後咱们去哪?”
山竹笑嘻嘻道:“夫人不知,这里可长着呢,这长安城里的热闹可是瞧不尽的。”
“噢,这样啊,长安城比诗里还让人喜欢。”繁缕捧着腮说,清淡的木樨花的味道,淡化了嘴中的辣味。
接下来,坐了一会,觉得都歇息好了,卫衣继续带着繁缕在各处游玩,似是童心未泯,倒也是不亦乐乎。
天色不知不觉就晚了,街上的酒楼铺子也挂起图吉利的大红灯笼。
卫衣手笼在袖子里,雪夜漫漫,身边的小宫女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後,踩着他的脚印走,雀跃欢欣,像一只小猫。
红色的烛光朦朦胧胧的落在她的身上,卫衣恍然想起大婚那一日,屋子里灯火通明,深深浅浅的红,同身边的女子拜堂成亲。
他自然要不高兴的,不高兴娶了她,那不是婚姻大事,而是毕生耻辱,可那一身凤冠霞帔,到底是独独为了他穿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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