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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千岁(水上银灯)


卫衣吃的很慢,他含了粥并不喝,而是先由舌尖在嘴里仔仔细细的打个转,才小心翼翼的咽下,生怕里面还有姜,模样秀气得像个小姑娘,看得繁缕哭笑不得。
下次还是把干姜研磨成粉吧,督主味觉再灵敏,也吃不出来了,繁缕一边想一边偷偷的笑。

第35章 知秋
繁缕盈袖皆是清浅薄荷香, 屋子里挂着竹青色的轻纱帘帐, 不过卫衣看不见, 风吹进屋子里很舒服, 繁缕也算摸索出一些经验来, 督主嗜甜, 每次吃药备好一碟甜食即可。
“督主, 该换药了。”繁缕每日负责给卫衣换药,淡淡的药香在房间中弥漫,解开卫衣眼睛上的纱布, 换好了药,然後再缠上新的纱布。
山竹负责熬药,繁缕就来服侍督主用饭, 小平子和山竹都感觉日子好过了许多, 毕竟不用面对督主那张冷脸。
她扶着督主的手臂,小心道:“督主, 您坐好。”
督主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 繁缕拿着湿帕子给他轻轻的擦干净脸上, 她这样正大光明的看卫衣的脸, 心中颇有些奇异, 毕竟这样的坏人, 也是不多见的。
不知是什麽东西将督主的眼皮和脸上灼伤,留下淡红色的痕迹,斑斑点点的, 督主茫然的睁着眼睛, 一双眸子黑漆漆的,往日的神气都不见了。
清凉药膏涂抹在伤处,繁缕搽药的手艺自然比山竹和小平子好很多,轻柔舒缓,又涂抹均匀。
山竹动手的时候繁缕也曾旁观过,当时她便疑心,这个新来的山竹是不是同督主有仇?
涂个药下手和搓澡一样狠,不瞎也要给弄瞎了,不过督主大概也是能忍的,竟然生生忍下来了,脸皮都快被山竹给揉坏了。
事实证明,督主并不想容忍山竹那宛如手残的手艺,繁缕帮忙涂过一次後,山竹便退之其後。
“督主,好了。”
繁缕注意他行动不便,才想起来督主的右肩也有伤,之前没有提起,是因为督主没说,现在眼睛又看不见了。
“咳,肩上的伤,奴婢也帮您一并包紮了吧。”虽然督主在她面前,并不肯露出任何受伤的痕迹,但繁缕看得久了也就看出来了。
“嗯。”卫衣并不多说话。
此时看得近了,并没有那一日的白如新雪,只是很平常的白,脸上干干净净的,鬓角也是干净利落,皮肤很细腻的,真的不生胡须,很像戏台上脸抹的雪白的白面小生,秀气好看。
她揉了揉脸,问:“督主,您每天用什麽洗脸啊?”
“什麽意思?”卫衣嗓音幽沉,面容转向她,尽管他什麽都看不见,但说话的时候直视对方已经成了习惯。
“咳,奴婢看督主皮肤挺,挺健康的,就想问一问,请教一下。”繁缕顿了一下,本想说细腻的,而後又觉得可能不好听,换了个合适的词。
卫衣被这个理由打败,抿了抿唇答道:“水。”
“噢,这样啊。”繁缕有点失望的点点头,她听那些小宫女闲谈的时候说过,宫里的娘娘主子们都是敷珍珠粉,用香露沐浴洗手,才能把手脸变得细腻白皙无比。
肩膀上完药後,繁缕转身轻车熟路的从博古架上打开白瓷罐子,取了里面的木樨花泡了茶水,她发现这个还挺好喝的,起码比寻常的茶叶好喝。
又摆了俩碟松子糖和切好的雪白脆梨,海棠花树浓荫笼罩的庭院里,山竹和小平子已经摆好了杨木矮塌和小桌几。
茶水,点心,清风,花荫,算是齐全了,繁缕没有比这时候再惬意的日子了,督主也无比的好伺候。
“督主,请坐。”繁缕扶着卫衣缓缓坐下,树荫清凉,徐徐清风。
她也搬了把小杌子,坐在小桌几对面,道:“督主,今天您要听什麽?”
繁缕不知道督主是不是无聊,亦或者是真的想要听人念书,如此好学,还是之前已经形成了习惯,每天吃过饭後并不放她离开,而是让她留在这里念书。
“昨日读到哪里了?”
“嗯,到了,到了八阵法。”繁缕一字一句重音道,对於繁缕来说,《兵法心要》这种东西着实晦涩难懂,她亦读得磕磕绊绊,虽逐字逐句读了,却还是不解其意。
卫衣只是喜欢听她说话,加之他自问肚子里不算是很有墨水,是以认为自己很有必要充实一下。
繁缕在书架上翻看,最後笑吟吟道: “其实这本游记也不错,咦,这个看起来有意思,督主,今天读《南柯记》如何?”
她记得幼年听过南柯一梦的典故,但并不知其内里详情如何,今日看见这一本书,索性便来看一看,读一读。
“那好,就这个吧。”
繁缕清了清嗓子,抿了一口茶,清声道:“题词,天下忽而有唐、有淮南郡,槐之中忽而有国、有南柯。李肇赞云:‘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蚁聚何殊。’嗟夫,人之视蚁,细碎营营…… ”
大槐安国,黄粱一梦,富贵相许,醒亦成空。
卫衣听得不如昨日精神,斜倚在塌上一动不动,繁缕忽而放下书,回忆道:
“我记得小时候,据说在江南一个地方,以前有一个名为南柯楼的地方。
闻说此楼中人能够助人化解执念,实现美梦,不过似乎只有有缘人才能看见,听人说,开这个楼的掌柜的是个神仙,可惜我从来没有见过。”
“不过是借用典故招揽生意罢了。”卫衣嗤笑一声。
他才不信真有什麽神仙,既然是神仙道人,又何必来这世间凡尘,若是贪恋凡尘俗世,那也算不得什麽仙人了。
“而且既然没有见过,看来只是世人虚幻妄言罢了,世人得不到满足的愿望,总是要寄托於旁的事上,譬如求神拜佛,寄托於神灵,又如这般南柯一梦,虚幻缥缈。”
繁缕没有反驳,没有亲眼所见,她也只是当成一个故事罢了,可她总觉得还是存在的。
小平子提着一只小竹篮子进来,问道:“夫人,下面的人送了新鲜菱角来,才从池子里捞出来的,蒸煮过了,您要不要嚐个鲜?”
竹篮里黑乎乎的胖菱角,繁缕喜欢吃这些东西,一口应道:“留下一碟吧,其余的晚上让厨房做菱角饭。”
小平子应声道:“是。”
繁缕问道:“督主,您要菱角吗?”
“拿来一个。”繁缕拿了小刀子划个十字,顺着裂纹劈里啪啦的剥开了菱角,露出白色的果肉,递给督主一颗。
自己也咬了一口,入口粉糯,味道还不错,随口问道:“哪里捞的?”
小平子没有任何顾忌,脆生生的一口回答道:“就是御花园的玉秀池里。”
繁缕当即这一口菱肉哽在嗓子处,不上不下的,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
她倘若没记错,玉秀池就是当初摄政王妃不慎溺水的池子,也就是说,那是死过人的地方。
她看了一眼卫衣,那麽大的事情,他不可能不知道,听了小平子的话顿都没顿,什麽事都没有一样,还是一口一口的吃了下去,甚是香甜脆爽。
“大人,您还吃吗?”繁缕有点复杂的捏了捏手里的菱角。
“不吃,你自己吃吧。”卫衣显然也想起了什麽,默默吃了最後一口後,将剩下的全部推给了繁缕。
“噢,多谢督主,那个,晚上不吃菱角了。”繁缕突然有些无力,干笑两声,小平子拾出一碟来,听到夫人的吩咐应了声,余下的摆在桌子上,而後退了下去。
督主嘴角动了动,轻轻上扬,又转过头去,繁缕抿了抿唇,以为她没看见吗。
夜里服侍卫衣躺下,放下帘帐後繁缕准备回房间去,就听耳边幽幽传来督主的声音:“你留下。”
繁缕顿时苦了脸,问道:“啊,奴婢睡哪里啊?”
卫衣舒舒服服的躺在了床上,听着繁缕在一旁和他说话,理所当然的道:“你晚上可以睡在塌上。”
繁缕倒吸了一口气,看着外间矮榻抿了抿唇,斟酌了一下字句,干笑答道:“督主您还真是想得周到。”
“过奖。”听到这两个字,繁缕只能倒吸了一口气,欲哭无泪。
这不算是她第一次为督主守夜,上次还是在女医馆,他也是受了伤,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还真是挺奇妙的。
他躺在床上呼吸绵长,似是睡着了,繁缕这才躺了下来,她倒不是第一次守着督主了,上一次也是。
卫衣听见帘帐外的呼吸声,有什麽动静都听的清清楚楚的,还有外面蝉鸣鸟雀的声音,外面的人,似乎睡得很熟,卫衣有点想笑,还从来没有人在他面前能这样安稳的熟睡。
人在黑暗中最常做的事情大概就是回忆,起码卫衣自己是这样的,他总是想起初入宫那几年的日子,因为身体瘦弱,又沉默寡言,日子极为不好过,几次被欺负的差点丢了命。
老太监告诉他,这人活着,不是你压在命头上,就是命压在你头上。
他九死一生,既然已经进了宫,那就没有回头路了,自然要自己踩在命头上。
卫衣多少次曾面对生死,他以为自己早已无所畏惧,终於能静下心来看一看自己,他并非无惧,只是这样的掩饰好了一切,他亦,贪生怕死。
听着繁缕在身边念书说话,偶尔也会产生过一种恍惚之情,他也同寻常人一样,一样的有人能够话语温切,卫衣甚至有些贪恋这种感觉,他不能,终是要回到现实的。
“督主,您什麽时候醒的?”繁缕迷迷糊糊的从塌上坐起来,穿着中衣,身上盖着一件厚绒松柏毯子,窗户边背对着她站着一个人。
“现在什麽时辰,天还挺凉的。”卫衣以为天还没亮,他不知道自己昨晚什麽时候睡着的,只不过他一向醒得早。
繁缕看了看时辰,软声答道:“嗯,已经是卯时两刻了。”
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小平子在门外轻声道:“夫人,督主应该已经起了,小的端来了洗脸水。”
繁缕匆匆忙忙拢上衣裳,打开门让小平子端了洗脸水进来,屋子里的温度倒是如寻常一般,闷闷热热的。
只靠近了窗户有清晨的凉气沁进来,此时打开门,一阵沁人的清冷晨气进入。
她身子颤了颤,不防吸了一口冷气,缩了缩肩膀道:“外面好凉啊。”
“是啊,昨夜就转凉了,夫人当心着凉。”小平子没有小欢子那麽多心思,但还是为督主高兴,上次的玉佩算是输给小欢子了,也不算不值得。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繁缕眼看着有淡黄色的叶子落下,忽而就感觉这一天落叶就下来了,早晨也变冷了,心里生出几分感叹。
卫衣披着一件墨青色松纹外袍站在窗子边,清瘦高挑,熹微的晨光透过树荫落在他的脸上,白纱蒙在脸上,他伸出手,问:“外面已经落叶了?”
她拿了架子上布巾,放在水里浸水,又将多余的水拧了拧,一边道:“嗯,不过很奇怪,昨天好像还是热得难受的夏天,今天一早就变冷了。”
地上落的叶子变成了黄色的,小欢子一早就起了,拿着大笤帚,正在哗啦哗啦的扫地。
“督主,来擦脸了。”
卫衣的眼睛暂时碰不得水,繁缕一边给他换好药,一边把脸擦干净,他闭着眼睛,光泽在他的脸上洒落,他的模样,这般甚是年轻。
繁缕让卫衣坐在椅子上,晨光这一刻轻轻掠进房间里,明亮干净,拿了梳子给卫衣梳理头发,浓密黑亮,顺长柔滑的长发一缕一缕的拢在头顶,最後用白玉簪束发。
卫衣突然出声:“繁缕。”
“嗯,督主什麽事?”繁缕手中拈着一缕长发,用桃木梳子慢慢梳理通顺。
卫衣顿了顿,问道:“上次的天水碧衣裙,你喜欢吗?”
“喜欢。”繁缕先是点了点头,想起来督主又看不见,赶紧出声应道。
其实她还没有上身过,那一身的料子一看就不是她这种宫女能穿的,在宫里招摇岂不是在找死。
卫衣嗬然轻笑一声,道:“嗬,那就好。”这句话听得繁缕意味不明,她低低的“嗯”了一声,督主大概是失明了,便情绪更不稳了。
随後自己梳洗得当,督主坐在塌上冥思,繁缕就为他收拾书案,摆着一遝遝的文书信件,从其中掉出一本平淡无奇的蓝面册子,上面写着账本二字,一打开,里面俱是卫衣贪污受贿的记录。
最近的一笔是滁州水患扣押下了三万两,三万两对於权贵之家算不得多少,可对於灾民来说,着实是顶用的。
她心头一惊,顿时咬紧了下唇,心砰砰跳个不停,她虽然只是个宫女,可她也懂得这上面所写的东西。
这是卫衣贪污受贿的罪证,任何一条泄露出去,都是罪该万死的滔天大罪。
这麽机密紧要的东西,他这麽平白无故的就放在这了,难道就不怕她会出去告密。
这些东西泄露了,真真正正的对卫衣来说无异於灭顶之灾,可这种行径,却令更多无辜的人死去。
卫衣并没有察觉自己秘密可能被人窥探,如常问道: “繁缕,收拾好了吗?”
“嗯,大人已经收拾好了。”繁缕听到卫衣出声询问,有些惊慌失措,手上急急忙忙收拾了桌上的书墨笔砚,归置整齐。
卫衣摸着身边的桌子站了起来,沿着桌子边一步步往外走,迟疑的步伐显得有些笨拙,嘴里说:“坐得累了,起来走一走。”
繁缕很有眼力见的过去,轻轻牵住督主的衣袖,攥紧了紧手,说:“督主,我来扶着你走吧。”
“好。”卫衣坦然自若的握着她手,纤细柔弱无骨一样,让人都舍不得使劲,手心的温度热热的,这样也还挺好的,卫衣微微翘起嘴角。
本来皇帝御赐的对食,他们应算做夫妻,住在一起了,可是他不愿意让她看到自己的缺憾,即使面上再如何泰然处之,可终究还是同常人不一样的,他只是个太监。
再如何位高权重,荣华富贵,也填不满心口的空荡荡的大口子,倒不如这样。
“大人等一下。”繁缕突然松开手,回身去门口捡掉在地上的手帕。
督主站在庭院里,唇微微紧抿着,眼睛无神的睁着,一贯似笑非笑的神情出奇的带了些许茫然,只听见繁缕离远了几步,身边无着无依的,晃了晃才稳住。
卫衣听不见她说话,心下不安,又什麽都感觉不到,只能强作镇定道:“喂,你可不要走远。”
繁缕已经走近了,看见他脸上的神情有些可怜,抬手握了握督主的手,说:“大人,我就在这里。”
“噢,那就好。”卫衣利索的抽回了手,脸上那一点茫然不安瞬间收回,又恢复了原本的面无表情,一步一步缓缓地往前走。
繁缕抿了抿嘴,督主不知道自己这样子多孩子气,她也不生气,就笑眯眯的跟上去,在他旁边说话。
卫衣想,怎麽从前就没发现她话这麽多,简直像是几年没说过话一样,但却比内阁里那群同样滔滔不绝的大臣们好太多。
“督主,嚐嚐这个。”繁缕说着,抬手就塞了一颗松子糖进卫衣的嘴里,淡淡的甜味在舌尖化开。
他嘴里吃着东西,只是腮帮子微动,繁缕就在旁边看着,这感觉还挺好的,这样光明正大的看着他,还不被他发现。
繁缕有时候问道:“督主,您怎麽懂这麽多?”
“多吗,本座不觉得。” 卫衣心里笑她这个小姑娘没见过世面,不懂得什麽才是真正的饱读诗书,学富五车。
繁缕诚恳的点头道:“多啊,奴婢很多都不知道。”
卫衣并无得意,只是微微扬起头,道:“当你知道你自己有多无知的时候,就会狠命的想要去渴望知道这些东西,根本无需去逼迫自己。”
在卫衣看不见的这段时间里,朝野上下发生了许多事,先是摄政王接到诏狱严刑拷打後呈上的口供,各种供词直指当朝太傅门庭。
易扈纵容门下子弟知法犯法,恶意私制假银,不仅在朝野上下惹出轩然大波,陛下与摄政王更是大发雷霆,这不仅是破坏商市,更是搅乱燕朝本就不安的局势。
卫衣听到这个消息,脸上没显得多高兴,淡淡的应了声,随即简单的挥了挥手,屏退了陆午等人,只是中午多吃了一些,食欲颇佳。
繁缕倒是没什麽感觉,只知道,有人要死了,有人要升官了,与己无关,不足以挂心。
反而是督主对她脾气倒是好了许多,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心情好了,还是单纯的不想折腾人了。
虽然督主掩饰的很好,但繁缕每日都在照顾他,还是发现了督主怕黑,准确的说不是怕黑,而是失明後那种无边无际的绝望。
是以到了晚上万物皆静的时候,才会命她在旁陪着,有人的气息在身边,他才不会跌进无尽的深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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