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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千岁(水上银灯)


见督主不言语,陆午也安安静静的等着,卫衣半晌後,道:“还有什麽,接着说。”
“夫人是被其继母怂恿夫君送进宫来的,不过这其中是不是有什麽勾结,属下尚未可知。”
“既然这般,顺理成章。”卫衣双臂搭在两边的椅子扶手上,眼帘微垂,不知是在想什麽。
依着督主的性情,倘若繁缕此人真的在欺骗他,想一想便觉不寒而栗。
很多事,贵在顺理成章,也败在顺理成章,繁缕来到西厂的整个过程,看起来没什麽蹊跷之处,自己亦绝无被算计的可能,卫衣是个多心的人,这样的人,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
卫衣略蹙了蹙眉,又舒展开来,道:“就先这样,继续去查。”
陆午走到庭院里,往内院的方向看了一眼,眼中冷光乍现,亦比往日多了几分警惕,没想到督主随便点出的一个宫女,竟然有这样复杂的关系。
这其中,是否有人为的算计,尚且不知。
繁缕的过往被人查了给个底朝天,许是入宫之後的经历太过顺遂,饶是自负如卫衣,此时也疑窦丛生,对她保持了怀疑的态度。
繁缕也没有办法,她除了装作什麽都不知道的样子,着实没有别的办法了。
说出了实话,必死无疑,这般尚且还有一线生机。
她这样天真的想着,殊不知,卫衣却不打算放过她了。

“呃……”陆午离开後, 卫衣骤然蹙紧了眉, 俯身缩下肩去, 面露痛楚之色。
一道影子极快跃出, 到卫衣身边扶住他, 低声道:“督主, 您怎麽样?”
卫衣自然是负了伤的, 昨夜他就在到了重华宫後,自然也要跟着保护陛下的,十个刺客, 竟然一个也没活捉。
不仅如此,还被人突然袭击撞在右肩,本就不好的右肩伤上加伤, 疼得此刻动弹不得, 卫衣眼帘垂下微寒,低声发笑, 他还没这麽狼狈过。
他心头含了几分恼意, 轻轻摇头, 只是冷然吩咐道:“没事, 去诏狱把那个家夥剁了, 拉去兽园饲虎吧。”
兽园顾名思义, 自然是指饲养野兽的园林。
不过兽园是原本的名字,先帝不喜,遂改之为御兽山。
後兽园废弃, 卫衣便把它当成了另一处诏狱, 朝臣之中不少人借此参他,言其行径残暴到令人发指。
卫衣当时什麽都没多说,转头就扯了莫须有的罪名,扣在了这些多嘴多舌的家夥头上,差了锦衣卫上门,拉了这些人进诏狱里溜了一圈,出去的时候看起来毫发无损,却个个都是皮包骨头,半死不活。
自此,朝臣鸦雀无声,只对他更加忌惮三分。
卫衣就如同历史上所有的宦官一样,作恶的时候根本不信自己会受到报应,他想,自己既然都已经担了这奸佞的名头,怎好不坐实。
本就是一池浑水,污浊不堪,卫衣不介意自己再搅乱一些。
“是。”
诏狱里每一日都有人死去,没有人在乎进了诏狱的人,因为,已经与死人无异了。
这皇宫里,在繁缕眼中春和景明,在卫衣眼中风云诡谲。
“本座,若是真的被骗了,”心情不好,所有不痛快的事一连涌上心头,想起繁缕素日里的乖巧,卫衣狠狠掐住了椅子上的扶手,咬牙道:“把她也扔去兽园饲虎。”
暗卫没有应声,从匣中取出伤药,运力为督主疗伤止痛,即便是那个传闻中如恶鬼投生的西厂提督,此刻也只是个会疼痛的凡夫俗子。
半晌,暗卫推拿过後,询问道:“大人,可要请太医前来?”
“不用,来了也没用。”卫衣摇头,他身为习武之人,也略知药性。
这金创药中的三七粉活血祛瘀疗效最佳,即便是太医来了,也不过是推拿一番,拿出同样的药罢了。
“你退下,本座休息了。”
“是。”暗卫应了一声,嗖地一声就已经消失不见。
卫衣的右肩被细棉纱斜着层层缠绕起来,淡棕色的药透了出来,浓郁的药气飘在鼻尖,他对此已经习惯,但每一次受伤还是一样的痛,不过,说起来,这些都比不过年少受的苦楚。
他不想回头看,回头的一条路都是鲜血淋漓的,有别人的,也有他自己的,都已经记不清楚了。
可八岁那年的记忆,别样的清晰,他躺在那个严实的屋子里,满是草灰的炕上,那痛彻心扉的一刀。
分明,已经记不清是谁把自己送进去了,窗户纸外似乎有人在哭,又好像没有,可能有的,但不是在为自己哭。
他当时年纪小小,只是觉得生不如死,十三四岁的时候,懂得了事情,难受得吃不下饭,又觉得有些淡淡的恨。
为什麽进的宫,也记不得了,许是穷。
没有人来看过他,他有没有爹娘,也记不得了,卫衣试着想起过,但实在是模糊了,他自诩记忆力好,偏偏记不清自己姓甚名谁,爹娘又是什麽人。
十五岁的时候,他就想明白了,即便是太监,他也要做最位高权重的那个。
这样的卫衣,变得聪明至极,知道怎样让自己讨得别人的欢心。
他在女医馆看到繁缕的时候,想,如果自己十七或者十八岁遇到她,一定很喜欢她的。
喜欢一个人一样的喜欢她,而不是如今这般,只是当成了一个物什。
那时的他已经懂得了不择手段,与现在最不同的是,他可能还会喜欢一个人,虽然,那个人并没有在他十七岁的时候出现。
其实也可以说,幸好没有遇见,不然就不会有今日的功成名就,虽然是恶名,若不如此,早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天怎麽这麽热。”
酷暑炎炎,繁缕待在值房里趴在桌子上,被热得几乎摇破手中扇子,袖子也挽上去了一些,露出手臂。
她不知道督主是不是真的信了她的那番说辞,而今想来,真是漏洞百穿,她自己都不信。
一时间心浮气躁,值房里的热茶也换成了紫苏熟水,繁缕连连喝了两盏,她本就惧热,偏生心中揣着心事,又不知能与何人诉说,若是以前,还可与师父和紫苏她们说一说。
现如今,却莫名的觉得不一样了,自己不好麻烦她们的,这种事情,即使是和她们说了,也没人能有办法。
门房来传话道:“白医女,内宫来人了。”
繁缕连忙退下袖子,放了扇子出去迎接,一看便知是翠羽宫的宫人,果然,那小太监道:“白医女,小的奉翠羽宫桐嫔娘娘之命,请白医女前去问诊。”
“是,我知道了。”繁缕很快去拿了药箱回来。
小太监很有眼力见儿,也很机灵,扶着繁缕上了马车,道:“白医女,请上马车。”
繁缕冲他点了点头,道:“有劳了。”提裙上了马车,马车很快就往行驶翠羽宫去。
繁缕记得上次给桐嫔娘娘诊脉的情形,再一次到了翠羽宫,她对桐嫔娘娘含了几分好感,脾气好的人总是多得人喜欢。
宫殿的雕花门紧闭,随着小太监到了宫门口,早有宫女推开了门,但并没有大开,此时清平从里面出来,见到繁缕唤她随自己进来。
“白医女,请进来吧。”
“是。”繁缕随清平躬身进入殿中,殿中扑面而来的清凉气息夹杂着花香,如同进入了冰宫一般,令繁缕浑身一震。
她们这样的宫女,甚至是姑姑都没有资格用冰的,殿中摆着一只剔透晶莹的小冰山,殿中四角也摆放着盛满冰块的铜盆。
走近了才看清楚,那小冰山上如雪花般洒着片片白茉莉花,使得清香四溢,沁人心脾,繁缕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
清平、碧秀这样的宫女,虽说使不上冰块,但日日随侍在桐嫔娘娘身边,这日子过得,也和主子一般享受无异了。
桔梗想必也是过得这样的日子,她应当是高兴的吧,桔梗也是很怕热的。
她现如今自顾不暇,哪还敢提让督主帮忙打听桔梗的事情,桐嫔和庄嫔两位娘娘之间斗得如火如荼,繁缕偶尔会想,也许这里面还有桔梗一星半点的功劳。
她说不出来什麽感觉,只是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碰不见摸不着,她始终只是这样不起眼的普通人。
梅花朱漆小几上摆着金丝党梅,芙蓉卷和切了小块的淡黄色香瓜,沁甜的味道分外清香。
桐嫔倚在雕花细木贵妃榻上,身形曼妙,一袭绯霞千色梅花长裙,裙角从塌上落下来一片,有些慵懒妩媚的样子,碧秀跪在一旁拿了签子喂给桐嫔娘娘。
繁缕看着都觉得很美,这殿里舒适至极,待了一会,也变得浑身清凉舒适,之前的那些头昏脑胀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奴婢见过桐嫔娘娘。”
桐嫔摆了摆手,淡然的声音含着几分悠然道:“无需多礼了。”
“奴婢为娘娘把脉。”繁缕拿出药枕,因是女子倒也不必避嫌,直接为桐嫔把脉。
殿中清凉,此时完全没有了燥意,指下脉相浮如滑珠,按之流利,圆滑如按滚珠,繁缕心下有了几分数。
不过她也是头一次把这种脉象,为了保险起见,又问了清平等人,桐嫔娘娘这几日的状况,除了嗜睡,也会出现头晕的症状。
繁缕的唇边绽开一抹笑意,撤下药枕後,退後一步,躬身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娘娘身体并无大碍,而是有孕了。”
“恭喜娘娘,娘娘自从那次承宠後月信便一直没了,原来竟是怀有龙胎了。”清平一脸喜色,恍然大悟道。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喜得龙子。”碧秀和清平当即跪下,满殿的宫女也跪下跟着贺喜,恭贺着满怀喜悦之情盼来的小主子。
桐嫔喜气盈腮,低头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怜爱万分,扬唇对清平道:“清平,赏。”
不多时,繁缕便捧着一大堆赏赐便出了翠羽宫,桐嫔娘娘的反应并没有她想象中那麽激动,其实估摸着她心里早已经有数了。
再然後到了晚间,太医院的几位太医也被请去了翠羽宫,紧接着桐嫔有孕的消息便似乎长了翅膀一般,迅速传遍了六宫。
江月宫自然一夜不能安眠,据说庄嫔一连砸了半个殿的东西,怒火难消,翌日被太後召去一番安抚。
幸而繁缕没有住在女医馆,而是人人避之如虎的西厂里,否则今晚就不要想着睡觉了。
而後的几日就陆续有消息传来,帝闻桐嫔有孕大喜过望,诺其若产子,则晋封桐嫔为妃。这消息是翠羽宫派人来赏的公公告诉繁缕的。
繁缕的名字在後宫传的更加响亮了,不过最摄人的还是西厂提督夫人,繁缕对此并不自知,她只是觉得自己突然忙了起来。
很多人都召她去看病,难道这还有什麽吉利可言,繁缕只是觉得哭笑不得。
从许贵人那里出来,不知是暑伏天热,这些人都是心浮气躁的。
繁缕自然不知道,陛下除却翠羽宫就是江月宫,而今桐嫔有孕,她们却还没有承宠,这麽人怎麽能不焦急。
贵人还没有资格用马车,繁缕只好走着回去,这就是她们宫女,风光与否,全看上面的主子。
“繁缕。”後面突然传来一道声音,繁缕转头看去,竟然是多日不见的桔梗。
桔梗穿着淡粉绣菱花的宫裙,头上戴着一支蝴蝶玉簪,手腕上带着只翠玉镯子,眉如新月,亭亭玉立站在花丛里,很是有大宫女的样子。
脸上的笑还算热切,繁缕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如今看见桔梗这般笑,却又较以往多了几分怪异之感。
“见过桔梗姑娘。”繁缕微微颔首,如今桔梗在妃嫔前服侍,身份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她们尚且是没有品级的医女,桔梗之流就不同了,担心桔梗是一回事,但身份又是另一回事。
桔梗端着手臂,轻轻翘了翘唇,微微笑道:“繁缕,如今见你,竟也这样难。”似嘲讽又似感慨。
“我也是。”听不出其中的意思,繁缕淡淡应了一声,静静的等着她说话。
桔梗出乎意料的,没有一点难堪之色,抿唇淡淡一笑道:“想不到,繁缕,几月不见,你竟然和我这般生分了。”
繁缕偏过头,道:“你想多了。”
“是吗?”桔梗背对着她,微微昂着头,抿了抿唇,问她:“繁缕,你是不是,也觉得我错了?”
繁缕纵有满腔话,此时也不想和她说了,她只生硬地道:“我没什麽资格说你如何,你有你不能说的苦衷,你觉得你没错,你就没错。”
“繁缕,如今你有督主护着,这日子可过得比我们好上许多,你看看你这衣裳料子,也比我们的顺滑许多。”
繁缕瞬间抬起头看着她,不是因为受到了称赞,是为了这尖酸的话语而惊恼不已。
桔梗原不是这样刻薄的人,短短两三月不见竟然变得这样势利,繁缕不敢置信。
“桔梗姑娘,你说这些话什麽意思?”繁缕不耐的蹙了蹙眉,称呼里刻意带上了疏离的姑娘二字。
“繁缕,你有卫衣大人做靠山,可我们这些小宫女却什麽都没有,你也知这宫里个个都跟人精似得,捧高踩低。”桔梗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言语之间更有许多不妥当的地方。
提起督主繁缕越发恼怒,她如今夜不能寐,总担心一觉睡去,就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偏生桔梗此时往她心上戳刀子。
她胸膛起伏,冷笑一声,口不择言道:“桔梗,你若只为了摆弄炫耀,人前风光,只管到女医馆去扬眉吐气,何必私下与我一人冷嘲热讽。”
桔梗吃惊的看着她,迟疑道:“繁缕,你……”
素来温和的繁缕脾气突然这样冲,桔梗也没有想到,她当然知道繁缕是什麽脾性,这些话本不算什麽,她只是想,繁缕何必这麽大的气性。
“我?”繁缕冷冷一笑,眸色冰冷,扬眉质问道:“桔梗姑娘,我怎麽了?”
她不是看不起桔梗攀高枝儿,这样并没有错,只是单纯的不喜她这个样子。
桔梗见她这样子便知她是不耐烦了,便更加急切的询问打听桐妃娘娘的一切,连连歉意道:“是我的不好了,繁缕,你不要见怪,我本没有恶意的,只是听说你给桐嫔娘娘请平安脉了,不知娘娘脉相如何?”
瞬间变得低眉顺眼,温顺可怜,繁缕有些心软,又不喜她这个样子,只能耐着性子,草草答道:“桐嫔娘娘一切都好,倒是你那边,不知庄嫔娘娘如何?”
有医女随身侍奉,庄嫔的身子应该更加容易受孕才对,桔梗的医术在她们中是很不错的。
桔梗一哽,庄嫔这些日子倒是承宠了许多次,也愈发风光大盛,她在近旁服侍也是见到了龙颜,可是每每庄嫔承宠之後,便有姑姑为庄嫔按揉腹部,以此不能受孕。
急功近利不好,桔梗不是不明白,但眼看着就要行了,她怎麽能够功亏一篑。
自桐嫔娘娘有孕以来,江月宫便落了下乘,虽然庄嫔依旧成宠,越发得了陛下的心意。
她今天实在是被庄嫔娘娘逼得急了,才从女医馆打听了繁缕去了许贵人处,特意在路上等着她。
第一眼看到繁缕清闲的往回走的时候,她怎麽也止不住酸意,女医馆的人提起繁缕都是又敬又怕,谁也不会给她委屈,每一个人,都过得比她好。
桔梗低垂着头,她比繁缕尚且小了两岁,本来应当岁月无忧,却一身陷进这拔不出的泥潭中。
繁缕看着她,心里有些微妙的怅意,不想和桔梗敌对而立,可她并非容忍之人,她不是不知人心易变的道理,只是变得太快,她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人,就改换了嘴脸一般。
最後繁缕抬起头,看着她,“我理解你的身不由己,或者是你的鸿鹄之志,但我也有我的难过。桔梗,我不知道你为什麽这样,现下,也不想知道,你我互不干扰,最好了。”
桔梗留在原地不动,看着繁缕快步离开,仿佛有什麽妖怪在後面追着一样,她袖中的手渐渐攥得紧了,咬着唇不再出声。
她才不是流连什麽富贵,若不是,若不是……她也不会变成这样,路是人走出来的,她已经踏出了第一步,後面的路只会越来越顺。
桔梗小巧秀气的脸上出现一抹笑意,暖如春阳,瞬间又浸满了苦涩,咬着唇欲哭而不哭,她只是,无可奈何。

第33章 奸夫
繁缕根本不敢到卫衣面前去, 难道还要时时提醒督主, 这里个还有个活蹦乱跳, 偷听到机密要言, 时刻可能出卖他的存在。
而卫衣那里, 没有任何进展, 繁缕的身世除了一个继母, 尚且算是清白干净,没有什麽疑点。
“咳,夫人的继母是如何被发落出铸剑山庄的, 不得而知,这应只是个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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