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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祖宗年方八岁(王廿七)


林毓秀替她擦着眼泪,这时,酒楼的伙计将席面送到,琳琳琅琅摆了一桌子。大伙儿挤着坐,一齐举杯,庆祝团圆。
林家毕竟人口单薄,林长济怕乍一冷清下来,姐姐会胡思乱想,便叫二婶、安娘、悦娘留下来小住一阵子,三进院有三间正房,尽够住了。
两姐妹击掌雀跃。
“不行不行。”林荣礼道:“她们住到这边,长民天天上学,家里的活儿谁干?”
对面坐着的三大一小齐齐望向林荣礼。
“开什么玩笑!”林荣礼不干了,挑水担柴、做饭织布、浇菜洗碗、浆洗晾晒……他哪里做得来?
“同样的活,二婶做了半辈子,二叔如何就做不来?”林长济道:“二叔,您一定可以的。”
二婶柳氏正要推拒,被林长安夹了一筷子干丝在碗里:“二婶,吃菜。”
林砚在一旁嗤嗤的笑。
“你笑个屁!小白眼狼!”
肴核既尽,杯盘狼藉,除了林荣礼,全家尽欢。
饭后,几人兴致大好,收净桌面打起了马吊。林长济耽搁不起时间,林砚也跟着他一起回屋。
除了三兄弟外的众人,还当是林长济进屋教儿子去了。
避开旁人,林砚便不必再装成小孩子模样,天真尽褪,面上一片肃然。
林长济坐在桌后,林砚亲自为他铺纸研墨看,今时林家的境况宽裕多了,也用上了好墨,只见他用砚滴点了几点清水进砚台里,一手提着衣袖,指尖缓缓旋转,轻重有度,约一百来旋时,墨干如膏状,再加水,再研磨,不一会儿,墨香盈室。
古人云:“执笔如壮士,研磨如病夫”。林砚慢条斯理的研墨,林长济便知道他在思考,也就跟着静坐了片刻,没有打断他,直到研了半池,不滞不稀。
林砚方开口道:“我那日为姑母打点,听县衙的人说,这次乡试主考定的是李柏山,这后生,呃……这位大人,我过去略有些印象,大抵是丙辰科的榜眼,年轻时就偏好古雅之作,为人端方沉稳,文章古拙老道,如今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怕是偏好上要加一个更字。当然,也并不是让你投其所好,参照一二即可。”
“是。”林长济应着。
林砚又从袖中掏出集市上淘到沙漏,漏完约是三刻钟,用以计时,让林长济限时作文。
外头的家人打马吊的声音时而响起,又惦记书房中的“父子”正在读书而刻意压制,这种声音于林长济来说并不嘈杂,反而是另一种激励。
姐姐如愿和离与家人团聚,两个弟弟暂停了学业,打理生意,为他让路,二婶和蔼心善,妹妹活泼可爱,长民的学业也渐渐有了起色,二叔人虽混账,关键时候却能站出来挡在所有小辈的前面。
他们都在他的身后。
因此他很快静下心来,潜心于黑白之间与圣贤对话,笔尖墨迹如溪水般流淌,益发顺畅,进而益发浑厚,由溪水变为江流,滔滔席卷,气势如虹。
林砚前世志在千里,虽自诩敬爱妻子,但心底仍觉得相夫教子是女人分内之责,从未关心过儿孙的成长、婚事、功课、举业,因此看着林长济不断的进益,总能生出一种救赎之感。
不知不觉间,天色暗下来,墨也干了,林砚为他点了灯,研了墨,林长济似乎毫无察觉,安静的房间里只有沙沙的写字声。林砚悄悄起身去了外面。
堂屋里的牌局已经“收摊”,林荣礼叽叽歪歪不肯走。
“你们娘仨还真的狠心把我们爷俩扔家里?”
林毓秀缠着二婶,悦娘安娘缠着娘亲,四个女人大大小小的凑在一堆儿说话,正在兴奋头上,根本没人应他。
“二叔您看,她们这些年见一面都难,就让他们小住一段时间吧。”长世劝道。
长安看着林砚窃笑。这都是林砚的主意,他早看不惯林荣礼好吃懒做、昼夜酗酒,妻子女儿将他伺候的妥妥帖帖,却半点不知分担。
“不是……两家隔得又不远,改天再见就是了,长民还要上学呢,谁伺候他做饭洗衣?”林荣礼急道。
长安笑道:“二叔,我大哥一人都能将林砚拉扯这么大,您不会连我大哥都不如吧?”
“兔崽子你!”林荣礼一脚踹过去,被林长安灵活避开,险些闪了老腰。
眼见这家人是不会放妻女跟他回家了,林荣礼只得带着长民愤愤离开,临走时,林砚又从屋里拿出几本书给他。
对于林砚的巨大转变,最受影响的其实是林长民,从前那个年纪相仿、一起捣蛋的侄子突然变成了神童,他这朝夕相处的小叔叔突然就显得特别的蠢,想到家里这么多大人都不及林砚机智,这才找回些平衡。
可是曾经的死党突然走了正道,长民若还是继续顽皮胡闹,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他也因此硬着头皮读起书来,纵使不能变得像侄儿一样好,至少也不会显得那么蠢。
柳氏望着爷俩离开的背影,颇破有些担忧:“我生怕他把房子点了。”
林长安却道:“二婶放心吧,连林砚都能够着灶台煮粥吃呢,二叔这么大的人,总好过个孩子吧。”
林砚恰如其分的给她倒茶:“二奶奶多在这儿住几日,砚儿也想吃二奶奶做的红烧肉。”
柳氏点头答应着,看着林砚,一会儿摩挲着他的头,一会儿叹气:“没娘的孩子,突然变得这样懂事,没得让人心疼。”
长世长安看不下去,找借口去了院里。
林荣礼和长民回到冷锅冷灶的家中,手脚无措不知该做些什么,便将酒坛子空了空,还剩最后一小盅酒,可是有酒没菜,索然无味,索性连酒都不想喝了。
这时长民说:“爹,烧洗澡水吧。”
林荣礼没好气道:“都五月份了,烧什么洗澡水,自己拿瓢去水瓮里舀水,擦洗擦洗得了。”
长民拿他没办法,只好踩着椅子取下墙上的水瓢,自己去院里舀水洗漱。可那三尺多高的水瓮足足到他的脖子,而翁里的水却不足一半。
林荣礼坐在堂屋里生闷气,这几日他为了大侄女儿的事冲锋陷阵,连酒都顾不得喝,他们兄弟姊妹倒好,拐走他媳妇儿,真真是恩将仇报!
忽听院里巨大的“噗通”声,似个什么大物件栽进了水里。
大物件,栽进,水里?
“长民——”他喊了一声,无人回应,慌忙向院子里跑去:“儿子,儿子?长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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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生机
他看见林长民在水瓮中扑腾了几下, 因为太滑而站不起来,林荣礼首先想到的是“司马光砸缸”,然后才发觉自己不是个孩子, 弯下腰就能将林长民“捞”起来。
他素来是个甩手掌柜, 纵使儿女在婴孩时也没抱过几下, 这一捞,才发现八*九岁的男孩儿竟然那么有分量, 但听咔嚓一声, 老腰是彻底闪了。
爷俩狼狈不堪,相互半掺半扶着回了屋。
刚刚入夏,夜里还是凉的,浑身湿透的林长民打了两个喷嚏, 林荣礼忍着腰疼, 帮他将湿透的衣裳脱下来,口中催促:“快些快些,别着了凉。”
然后扶着腰直直坐下,缓缓的爬上床。
林长民这才发现父亲的异样, 手足无措了片刻, 只知道拿小拳头去捶。
林荣礼被他捶的险些掉了魂儿,忙叫停了他:“柜子里有药油。”
林长民“哦”了一声, 跳下床,拿出药油擦在父亲的腰上, 噼里啪啦一顿拍。
“哎呦呦呦!好好好, 停停停停!”林荣礼哀嚎道:“好儿子,你自己去睡, 爹躺一躺就好了。”
“真……真的?”长民犹豫着。
“真的, 快睡去吧, 明早还要上学。”他冷汗涔涔的撵他回屋。
次日一早,天才刚蒙蒙亮,长民推醒了林荣礼:“爹!早上吃什么?”林荣礼腰还是疼,让他自己从柜子里的瓦罐中取几枚铜钱,去巷口的早点摊子上买,带着上学路上吃。
长民本就起得晚,拿着钱就跑了出去。
全世界都安静了,林荣礼又趴回了床上,忍着饥肠辘辘,一动也不想动。
谁料过了盏茶功夫,林长民又跑回来,跑了一头大汗,给他留了几个水煎包,还给他倒了碗水搁在手边。
林荣礼心中酸楚,口中不耐烦的催促道:“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你爹,赶紧上学去,晚了先生打你板子!”
长民嘴里塞了个包子就朝门外跑去。
林荣礼挪到床里头,支开窗户,看着儿子的背影,眼眶有些潮湿。他吃了煎包,喝了水,这才挣扎这下地,慢慢活动一下,才发觉已经稍好些了。
地上扔着昨天长民换下来的衣裳,湿哒哒的沾满了灰。
他寻了只木盆装起来,瘸瘸拐拐的去院子里洗衣裳。经过堂屋时发现桌上的酒盅,昨晚舀上的酒已经跑了一小半,可他现在并不想动它。
他没时间,他要担水,劈柴,浇地,随便弄几口中饭吃,然后做好了晚饭等儿子下学回来——饭总不能顿顿去买。
爷俩就这么紧紧巴巴的过了一天,林长民吃着桌上烧黑了的饭菜,哀嚎道:“我娘和我姐啥时候回来!”
林荣礼要他闭嘴吃饭,何来那么多的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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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缕晨光撕开薄暮,林砚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外间仍是灯影绰绰。
他绕过壁板来到林长济身后,问他:“刚起来,还是没睡?”
林长济恍然抬头,原来天已经亮了,晨鸡破晓,窗外树梢上鸟雀啼鸣。
“你这书读的,都不分昼夜寒暑了。”林砚说着,命元祥打水进来。
“早一日考取功名,早一日不用在八股时文上靡费光阴。”林长济道:“这世上经世致用的学问那么多,哪一样都比《四书》、《五经》更利国利民。”
林砚但笑不语,他曾也是诟病科举制度的读书人之一,可真正考取进士之后才明白,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办法,这已是所有选官方式中最公平的一种,它至少给了无数寒门子弟一条进阶之梯,尽管它狭窄陡峭,毕竟它真实可触及。
林长济洗了把脸,拿巾帕擦净水渍,熬了一夜,那张脸上除了带着点疲惫,并无异色。林家的男子身体好,能熬大夜,很少生病,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不知保养身体,寿命普遍不长。
“秋闱九天七夜的考试并不好熬,还是要把身体养好。”林砚一边劝着他,一边同他一起去堂屋吃早饭。
毓秀带着两个妹妹在院子里废寝忘食的种花,她曾住过的林家祖宅,也是在庭院里种了好几树杜鹃,现在低矮的花枝刚刚发出花苞,她们已想象着枝繁叶茂的样子了。
院子的另一头,元祥正在挽着衣袖在搭葡萄架,架下是一座秋千,只等盛夏葡萄藤爬满了架子,就可以坐在秋千上乘凉。
毓秀看在眼里,心生感触,便对两个妹妹说,在周家,莫说她可以系着襻膊戴着头巾,在太阳底下侍弄花草,就连男仆进到后院修缮房子,都要迅速回避到内室。
悦娘、安娘难以置信的望着她:“大户人家规矩这么多啊?”
毓秀心想,周家这样的百年世家,累世官宦,乍看上去规矩严明、井然有序,暗底下的腌臜事却不胜枚举,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有生活在当中的人知道,周璠夫妇操持着这么大一个家族,常有力不从心的时候,而这盘踞在江宁县的百年大族,实际上已经爬满了蛀虫,从芯子里开始蚕食侵吞,致使整个家族慢慢走向衰落。
相比一棵外表树大根深,内里腐朽不堪的巨木,林家这棵初出萌芽的幼苗却焕发着盎然生机。
家里的烟火气一日胜过一日。
有了长姐,多了不少欢声笑语。商号里忙的时候,毓秀也去帮忙,生意插不上手,就给长世长安送些吃的。
她在南记碰到了青筠,二人成了朋友。
青筠从小被继母关在家里,除了表姊妹堂姊妹,几乎没有朋友,而毓秀在室时的手帕交,如今也深居内宅相夫教子,甚少能联系的上。因此两人虽差着十岁,却十分投契。
一来二去间,免不了相互登门走动,刘员外就爱与林家亲近,反复当着周氏的面,说些让她们多来往的话。
周氏愈发的不快,背地里口口声声说林毓秀乃是她家弃妇,刘员外反问:“什么叫你家弃妇?哪里是你的家?”
“我,我说我娘家!”周氏怒道:“非要在气头上挑我的字眼。”
“不是……人家两家和离,你生什么气?”刘员外又问。
“我不是怕女儿学坏么。”周氏道。
“照你这么说,以后还不准阿煜和他表哥来往了?”刘员外又问。
“这事跟周兆平有什么关联?”周氏反问。
“和离又说不准是谁的错。”刘员外翻翻白眼。
“我……”周氏气的说不出话来,盖因丈夫说的就是事实,周兆平倘若没什么把柄在林家手里,怎么肯签和离书呢?她把指骨节捏的青白,愤愤道:“还用说吗?妻妾殴夫,本就是大逆之举,定是他们买通知县毁我侄儿名声,总之这林家女泼辣歹毒,不是好人!”
刘员外不软不硬的哂笑道:“林家可没有周家那样有钱有势,还能买通县令?”
周氏一阵理亏,却恼羞成怒,将丈夫一顿乱捶,直打的刘员外直不起腰来,然后气恼的将他轰出房门。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思凡(三合一)
周氏一阵理亏, 却恼羞成怒,将丈夫一顿乱捶,直打的刘员外直不起腰来, 然后气恼的将他轰出房门。
“还说人家殴打丈夫大逆不道, 自己打的倒挺顺手……”刘员外这些年早就习惯了, 至多是嘿然一笑:“幸亏我还纳了妾。”
随即去了姨娘房中。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青筠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出门去, 也不拘是埋头在各个铺子纷乱如麻的账簿里, 有时是去庙里上香,有时带着面纱去逛成衣店,其实刘家有成衣店,也有首饰脂粉铺, 她从前手头拮据, 也不太在意这些东西,如今两个女子一同逛街总有别样的趣味,渐渐的,两人的心情都疏朗了不少, 话也多起来。
两姐妹聊到家事, 青筠显然对周林两家的矛盾有所耳闻,江宁县毕竟不大, 亲戚套着亲戚,两姓和离可是大事, 顷刻间便传开了。
毓秀却也无意对外讲那些内情, 夫妻一场,既然已经和离, 各行其道便是。
青筠却是生平头一次对人倾诉继母的种种, 本意是让毓秀不要介怀继母的态度, 可话匣一旦打开,难免就多说了几句。
自古疏不间亲,毓秀也只能宽慰道:“你父亲对你还是很好的。”
青筠修长的睫毛低垂,说到父亲,就更不能细品了,常年连发妻的忌日都要她和哥哥提醒着,她向来以为父亲做不了继母的主,可她愿意跟林家来往,立时就能做主了,更遑论继母也未能耽误她纳妾,可她做女儿的,总不能怨怪父亲娶妻纳妾吧,所以化作淡淡一笑,并未接话。
毓秀以为她怪刘员外娶了继母,又道:“这世间男人,像我大弟那样坚持不肯续弦的毕竟是少数,他一个人带着儿子尚且能过,若是女儿呢?丧妇长女,若是没有继母,议亲都难。”
青筠又是一阵沉默。
青筠微低着头,她想,其实她现在也难。继母一心拖着她,拖够了草草打发掉,父亲对功名的执念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巴不得自己是个女子,扑身嫁给林长济做继室,可她受过继母的苦,早就发了誓,绝不为人继母。
更何况,世人都喜爱林长济那样的儒雅清秀的君子,她却觉得略显单薄,还不如……想到那个逆光走来的身影,再一想到那个六尺壮汉素手调汤的样子,青筠不由俏面微红,她素来不是忸忸怩怩的性子,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
“哎呀……”毓秀见她脸红,惭愧自责道:“我跟你一个在室的女孩儿说这些做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味过毓秀的话:“林姐姐,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丧妇长女难议亲……”毓秀道。
“不不,上一句。”她说。
“我说我大弟坚持不续弦,一个人带儿子。”毓秀又道。
“真的吗?这可真是太好……”青筠神色变了数遍,才掩住愉悦之情,改做满目悲悯:“真是,太感人了。”
“是啊,只是苦了孩子。”毓秀叹道。
但细想之下,林长济自来又当爹又当娘,倒从未让林砚受过什么委屈,所以续弦与否都看他自己的意愿,全家人也是不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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