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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男恶女(实颖)


郑弗拦住她,“县主当嫁娶为儿戏?你我两家已通许婚之书。依律,已报婚书及有私约而辄悔者,杖六十。”
“哦?”萧童故作惊讶,“这我倒忘了,贵府难道会告萧家吗?”
“我只是提醒县主。”
“那我也提醒女史,我有的是法子让贵府提退婚,只因惫懒,才好心主动告知。贵府若不领情,那我只好用自己的法子咯。”
郑弗欲再拦阻,被她一记阴冷眼神定住,看着她施施然而去,心中气道:自己为官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竟然被一个十五岁的小丫头吓住!
其父怒道:“目无尊长!实为放肆!”
郑夫人两手一摊,“这算怎么回事?当初死乞白赖要结亲的是萧家,怎么现在要退的也是他家?”
郑弗看向其父,“父亲,应该不是萧恕和萧邗父子的意思,萧童行事乖张,应是她自作主张。”
郑存看着那块白玉,点点头:“回府后,着人请萧邗来,我倒要看看,萧家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郑夫人气呼呼地坐下,“要我说,退了也好,真娶了她,府里还能安生吗?往日只是听闻此女事迹,什么虐杀囚徒、戏玩仆婢、摆弄死尸,今日一见,多半是真的。”
帐外,裴放搀着脸缠布条的郑大郎,二人端详着眼熟的背影。
“那是她吗?”
“好像是。”
“怎么从我家行障出来?”郑大郎掀帘,大步跨入帐中。
众人愣了半晌,郑存看着儿子被包裹严实的头,试探道:“大郎?”
“父亲,母亲,阿姐。”
“阿翁,阿婆,姨母。”
两少年躬身行礼。
郑夫人面色惊讶,“大郎你怎么成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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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见弟弟支支吾吾,郑弗皱着眉看向外甥:“十三郎,你不在自家行障陪我阿姐,怎么和你舅父到一处了?还……还弄成这副模样。”
裴放摸摸后脑勺,“舅父被马蜂蛰了。”
“什么?”郑存夫妇立时上前查看。
“姨母,方才走出去的女子是谁?”裴放抱着郑弗的胳膊抢问。
“你问这做甚?”郑弗瞟了眼弟弟,又看着外甥。
裴放笑嘻嘻道:“好奇。” 他是家中幼子,不仅是裴家老少的掌中宝,也颇受外家喜爱。郑弗尤疼这个外甥,比对庶弟有过之而无不及,没好气道:“快回去,别让你母亲寻你。”
“那女郎到底是谁?”他半是撒娇半是无赖。
反观郑大郎,在外面嚣张,到了至亲面前,反而乖顺起来。
郑家老夫妇相视一叹,“是兰陵县主。”
“果真是她?!”郑大郎的眼神精彩极了。
裴放更甚,一时间,惊喜和失落从眸中交错划过,她真是他未来的舅母……
但外祖母郑夫人接下来的话立刻让他死而复生:“这桩婚事,退了也无甚可惜。”
萧童没走几步,遇着两人并肩同行。
她立刻转身要走,却被叫住。
“小妹!”
她定住脚步,转过来一张笑脸,“大哥。”
一华服青年走过来,眉眼和萧童有几分相似。他就是萧家庶长子、萧童同父异母的大哥萧邗,两年前入京为质,官拜卫尉少卿,被赐婚平乐县主,乃今上叔父平王的嫡孙女。
而站在他身边的却是永王。
萧邗问妹妹:“你去哪儿了?我到处找你,遇到了大王,说方才见过你。”
“这里忒无趣,我各处走走而已。”
“还不快给大王见礼。”
萧童瞄了眼李慎,敷衍着行了礼,“大王。”
“县主不必多礼。”李慎笑道。
萧邗看了看她身后,“你怎么从郑家行障出来?”
她随意道:“我去退婚。”
“什么?”萧邗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去退婚。”她有点不耐烦。
顾及永王在侧,其兄活生生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只叱了句“胡闹”。
“我可不是胡闹,那块白玉已经退回去了,具体事宜,等阿耶阿娘来了,你们一同商议吧。”
“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我不想结这门亲,你们又不是不知,我只能自己解决了。”
萧邗把她拽到一旁,强压声音道:“你行事能否考虑考虑家里?”
“我考虑了啊,”她耸肩,一脸无辜,“别的事也罢,这可是婚姻大事,难道夫妇之间只需要相敬如宾不需要同床共枕吗?”
“你说什么?”萧邗跟不上她的思路。
“我受不了让那样一个人睡在身侧。”
萧邗脸色变得不自然,“这是你一个女子该说的话吗?”
“难道我说错了吗?大哥何必在我面前装腔作势?”
“你——”萧邗虽然有着长兄的威严和责任感,但他是万万不会真正管教妹妹的。萧童是萧恕唯一的嫡出子女,有圣人特赐的县主封号,连耶娘都管不好或者说不愿管她,他何必当那个恶人。
“我先走了。”她露出笑脸,恢复了可爱模样,还不忘朝李慎眨眨眼。

第3章 忤逆
多年来,京城萧府只有老仆看守,主人偶尔回京小住。直到两年前,大郎萧邗入京,做官娶妻,偌大的宅院才恢复了人气。
上个月,随着朝廷的赏功诏书一起到幽州的,还有命萧恕进京述职的旨意。
临行前,萧恕被突发军务所误,萧童偏要先行出发,说是思念兄长,实则打着私自毁婚的小算盘。眼下,所谋得逞,她看到府门前的车马时,已经想好了怎么应付双亲。
亲自将马儿拴好,她跑进大堂。
“阿耶!”嘴里喊着,人已经扑进了父亲的怀抱。
“阿鸢回来了?”萧恕是虞朝第一武将,刚过五十,双鬓花白,声如洪钟,依旧魁梧挺拔,轻轻松松地抱着女儿转了半圈。
阿鸢是萧童的乳名,她咯咯笑得不停,大眼睛弯成小月亮。
“快下来吧,都快成亲的人了,还跟孩子似的。”一妇人坐在榻上,埋首于帐册中,头也未抬。她约莫三十五岁,身段修长丰满,保养得极好,明艳不可亲,萧童颇有些像她。
萧恕反驳妻子,“再大也是孩子。”
高氏这才看向女儿和丈夫,“阿鸢,奴婢们说你和大郎他们去了曲江,好玩吗?怎么独自回来?你大哥大嫂呢?”
一连串的发问统统被萧童忽略,她走过去抱住母亲,“阿娘,我们半月未见,你却像刚从卧房过来。”
萧恕哈哈大笑,其妻合起书册,“不然呢?我去门前迎接你?还是像这样心肝长心肝短地说想死阿娘了?”说着搂起了女儿。
萧童推开母亲,笑道:“哥哥们没来?”
“他们现在都领着军务,你二哥还是留后,圣人召我进京述职,不是召他们。” 萧恕撩袍坐下。
他有五个庶子和一个继子,和高氏成婚后才生了萧童,也是他们夫妇唯一的孩子。
高氏出身渤海大族,先嫁给了萧恕麾下裨将,儿子三岁时夫殉于沙场,三年丧期未满,带着儿子改嫁萧恕。当时萧恕已经是收复辽东的封疆大吏,婢妾成群,却始终未娶妻,同僚都以为他一心求娶五姓女才耽搁至今,没想到最后娶了个渤海高氏的年轻寡妇。
虞朝婚姻极重门第,寡妇无甚要紧,相貌品行才华更不重要,门第和身家才最被看重。渤海高氏,说好听点是士族,说难听点就是地方豪强,本非汉晋旧族,冒姓者又众多。但出乎意料的是,高氏自嫁入萧府,竟与一贯奢荡的萧恕琴瑟和鸣,庶子们对这位嫡母也恭敬有加,独女更被全家视若珍宝、无有不从。
萧童指着院中的箱笼问:“阿耶,那些又是送进宫的礼物吗?”
萧恕点点头。
他每次进京都会进奉金丹给沉迷道教的弘业帝,并进献大量礼物给已逝的赵皇后的子女。赵皇后入宫前是萧恕的义妹,有了这层渊源,十二年来,萧恕从幽州刺史一路加官,如今不仅身兼幽州大都督和范阳、河东镇守经略节度大使,还任河北道采访处置大使,是虞朝唯一集军政财三权于一身的封疆大吏。
虞朝自兵制改革后,朝廷养兵征兵渐乏,弘业帝便在天下边地设置十节镇,由节度使自行招兵,拱卫京师。节镇虽然只涉军武,但征兵难免插手行政和财政,很难与地方刺史府军政分离,长此以往,节镇权力日渐壮大。朝廷为防止节度使坐大,不定期召节度使回朝述职甚至任职,也会让节度使留妻儿在京为质,比如萧恕长子萧邗。
高氏问女儿:“阿鸢,你还没回我的话呢,怎么自己回来了?”
萧童挪到父亲身边,试探道:“阿耶,我今日见到了郑家大郎。”
“哦?”夫妇俩异口同声。
她抱怨道:“你们怎么能给我找那样的夫婿?他那副庸碌样子,值得我们萧家主动求亲?”
萧恕耐心解释:“婚姻重在门第,为父怎么能让你落后于人?思来想去,和你母亲选定郑家。他家是独子,内宅清净,那孩子我们也见过,敦厚本分,以后成婚了,不会委屈了你。”
“敦厚本分?在你们面前当然老实,私下里阿耶能知道?阿耶第一次提这亲事不就被郑存驳了?你到底许给他家多少好处才让他们同意的?我们多没面子啊。”
高氏也坐了过来,抚着女儿的秀发,“五姓虽已没落,名望犹在,难免傲气。那郑大郎是郑家独苗,未来的家主。他大姐姐是裴相之妻、濮阳大长公主的儿媳,二姐姐郑弗更是朝中要臣、女官之首。这样的家世,你嫁了过去,以后就是京都贵妇人中翘楚。”
萧童跳了起来,挨到父亲身旁,“什么五姓七宗,空有名头,郑存不过是个从三品卿官,郑弗一个五品,还看不上我们萧家!阿耶倥偬半生,难道要被亲家小瞧吗?”
看她一张小嘴叭叭,萧恕憋着笑,高氏白了他一眼,扶额道:“你还笑,瞧瞧你女儿,教了她十几年,没有半分贵女的样子。”
萧童摸摸鼻子,放下手,背在后面,小声说:“阿娘,阿耶,女儿可能做了件错事,你们能原谅女儿吗?”
夫妇俩的笑僵在脸上。
萧童刚要开口,身后传来炸雷一样的声音:“阿鸢!你给我出来!”
萧邗气势汹汹地进了门,见到坐榻上的人,顿在原地,跟在他后面的少妇也停下。
“大哥,你怎么不喊了?”萧童晃着裙带笑道。
萧邗夫妻不理会她,连忙上前行跪礼,“儿见过父亲、母亲。”
萧恕一脸严肃,“吵嚷什么?我们不在时,你就这样照顾你妹妹?”
“儿知错,请父亲息怒。”萧邗低着头。
高氏及时解围,“起来吧。”
平乐县主道:“大人何时到的?怎么不派人通知我们去相迎?”
“何必劳动你们,我们轻车快马,倒还爽利。”
“谢母亲体谅。”
高氏用眼神指了指女儿,“她又闯祸了?”
萧邗看了妹妹一眼,意思是“你自己说吧”,谁知人家脸一别,不愿搭理他。
他气道:“阿鸢闯进郑家帐幕,将郑家人戏耍了一番,退还了和阗玉,还说婚事作废,她要退婚。”
“什么!”高氏惊怒而起。
萧恕也站了起来,“阿鸢,这是真的?”
萧童点了点头,嘟囔道:“明明是昆仑玉,还说是和阗玉,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嘛。”
他看着女儿,“你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劲才让郑家答应这门婚事?”
“阿耶想结亲五姓,不是还有几个哥哥嘛,为何只盯着我?”她小声诽道。
萧恕被气得脑子发晕,身形一晃,幸被妻儿扶住。
“父亲!”
高氏对女儿喝道:“还不回屋去!”
萧童识趣,拉着一张脸离开。
萧邗夫妇扶着双亲坐下,高氏叹了口气,“明日,我去一趟郑府。”
“辛苦夫人了。”萧恕顺了口气。
她摇摇头,缓了缓,拿起帐册,对平乐县主说:“我方才粗略翻了下府里帐目,你治家严整,打理得很好。”
“谢母亲。”平乐屈身道。其实她一进门就看到了小案上的帐册,心下大惊。婆母几个时辰前刚到,气还未喘匀,居然就开始查帐,可见其恪勤,怎奈亲女萧童半分没学到这些本事。她和萧童姑嫂二人都是县主,却彼此看不上对方做派,同府这些天多亏了萧邗居中调节。
高氏又道:“如今,京城府里只有你们两个,人口简单,尚且容易统管。但是,京城一应人情往来也都依靠你们联络,万不可大意,你出身王府,必应付得来。”
“是。”
“对了,大郎,五郎修书一封,让我带给你,”高氏从袖中摸出一卷书信,“是古籍书单,托你去弘文馆帮他找找。”
萧邗双手接过,“是,儿让人抄好送去幽州。”
“他明年科考,八月十五后就会出发进京,你届时多帮帮他。萧家若能出个进士,起码洗洗‘武夫’名声。”
“是。”
高氏有条不紊,完全看不出刚刚发生了什么,轻而易举地揭过,众人亦不再提,连萧恕都恢复常色。平乐从大婚时就知道自己婆母的厉害,值得庆幸的是,她的厉害并不在压制人,尽管在内宅中,连萧恕也要听她的。
这边萧家炸了锅,那边安兴坊的裴府也掀了顶。
安兴坊位于权贵云集的京城东北方向,紧邻皇宫,不是住着皇亲国戚就是朝中大员。宰相裴俨的府邸就坐落其中。
裴俨年少时是今上弘业帝的伴读,其母是今上姑母濮阳大长公主,其父裴愔也曾官至宰相。因着这层身份,裴俨曾婚配先帝,先帝登基后与其和离,他才续娶了郑存的长女,生了四个孩子,最小一个就是裴放,十七岁,族中行十三。
和大多数么儿一样,此子最受长辈溺爱,濮阳大长公主视之为命根子,纵得肆无忌惮,好像天下什么事都该合他的心意。
“祖母,你怎么也不说话?”裴放伏在濮阳大长公主膝上,模样可怜。
坐榻另一边的裴俨冷哼:“你趁早收了这份心思,今日说的话,我们权当没听过。”
“父亲,儿不明白,兰陵县主和舅父的婚约已经作废了,为何不能娶她?”
“你说作废就作废了?”裴俨的长髯一颤一颤,“萧童的话能作数吗?就算作废,也与你无关!”
其妻郑氏柔声道:“十三郎,你怎么能求娶舅父的未婚妻呢?”
“阿娘!”裴放膝行过去,“外祖家不喜她,何苦娶回去?不如让给我。”
“住口!”裴俨怒斥。
濮阳大长公主也痛心疾首道:“小妖女给你下什么迷魂药,只见了一面就非她不娶?今日让你去芙蓉池是相看贵女,早知道会遇到那妖女,我决不允你去郑家行障。”
“祖母,萧童不是妖女,她只是特别些……”
裴俨厉声打断他:“我告诉你,有我在一日,萧家人就进不了我裴家门,我裴家岂能与兵汉为伍?”
郑氏过来扶起小儿子,“十三郎,听我们的罢,耶娘能害你么?兰陵县主古怪暴虐、骄横跋扈,她父兄一个个狼子野心、反骨丛生,你若娶了这等女子,不是给家中招灾吗?”
裴放梗着脖子,“她父兄关我何事?我只娶她一人。那些传闻,谁又亲眼看见了?”
濮阳摇摇头,苦口婆心道:“乖孙,你是裴家儿郎,是我的孙儿,想娶什么样的女子不行?非要那假蛮子。”
裴俨怒道:“给我去祠堂跪着,对着列祖列宗好好反省反省。”
郑氏为丈夫抚背顺气,给儿子使了个眼色。
裴放起身拍拍袍子,跨出了门槛,还听到父亲在后面念叨:“文不成,武不就,还是个惹祸精,都是你惯的!”
其妻要反驳,看了眼婆母,又咽了回去。
濮阳大长公主摆摆手,“先冷着他吧。”
是夜,月被云掩了光,伸手不见五指。
裴放躺在垫子上,手里捧着卷书册,时而发笑,时而叹息。伸手去摸身侧的盘子,却摸了个空,他微仰起上身,张望道:“人呢?”
蹲坐门边打盹的小仆惊醒,“郎君?”
裴放端起盘子,“再找点吃食来。”
小仆弯着腰走过来,“郎君,祭品都被你吃光了?!”
“所以才叫你出去找点来。”
“奴可不敢出去,外面有人把守。”小仆捏着衣角。
裴放白了他一眼,放下盘子,“要你有何用?”
小仆自幼服侍他,也不怵,“没有奴偷拿了这些书来,郎君此时恐怕只能和奴大眼瞪小眼呢。要是被主人知道郎君在祠堂看这些俗本子,只怕奴躲不了一顿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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