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机而动的裴拾音配合地从茶几上递出那枚已经穿好了粉红色纱线的短针。
缝完裙子,再用藏蓝色的线头订上背带裙的纽扣。
结束完这一切,她今晚的剧本就彻底谢幕收场。
“宋予白,你要吃樱桃吗?”
宋予白特地花了点时间去确认,她手里捏的,是粒带梗的樱桃。
他可以疏忽第一次,但不能疏忽第二次。
迟疑的间隙,裴拾音已经开始催促。
“今晚的樱桃好甜的,尝一尝嘛。”
他当然知道樱桃很甜,白天在超市里精挑细选的蔬果,都是她最喜欢的甜度。
“最后一颗啦,我特地留给你的。”
几乎不给他拒绝的时间。
宋予白迟疑的间隙,她已经捻着那粒带梗的樱桃热情地递了过来。
感受到那一端被捏着的樱桃轻微跳动着擦过他的唇瓣,像柔软湿濡的羽毛轻轻啄上他的下唇。
盛情难却,冰冷的水果附着在下唇,张唇咬下是本能。
然而,就在他即将张口咬下樱桃的瞬间,唇上樱桃微湿、微凉的触感以及那点微不足道的重量,却在倏然间消散。
甜意只沾唇。
陷入意外和错愕中的宋予白却仍然保持着微微启唇的口型,忪怔如同求而不得般,眼睁睁看着最后一粒饱满的、圆润的、鲜艳的莓果被她洁白的贝齿咬开。
红透甜润的樱桃,吃的时候都能咂出甜甜的水。
两片柔软的唇一张一合,隐约能看见她翻搅着果肉的灵活舌尖,口腔湿润,内壁软滑,能容纳的,似乎远远不止一颗樱桃。
越是绵软的容器,越可以绞杀人。
少女唇角溢出鲜嫩的樱桃汁水,沾在如血的柔软唇瓣上,有一种几乎令人头晕目眩的靡丽。
刚才被她不经意舔过的手指指尖,那股他花了很大力气才压下去的潮湿热意,又带着某种不可名状的热度,卷土重来。
宋予白喉结微滚,握住毛绒玩具的手,贲紧的青色筋脉难耐克制,从左手背一路蜿蜒深入隐藏进白色衬衣的袖口里。
“不好意思啊叔叔。”
始作俑者像是根本没有察觉到一丝异样,仍在心满意足地嚼着水润丰沛的甜樱。
斜斜躺靠在沙发上的姿势,有一种暧昧的慵懒。
“我刚刚就是忽然觉得,我们这样喂来喂去真的,”她为难地皱着眉,想了好久,才想到一个合适的措辞,“太不叔侄了。”
她的目光从脚踝上那条包得严严实实的小毯子上往上走,漫不经心地抬眼看他,轻笑:“我想,你应该是不太喜欢的,对吧?”
她的眼中丝毫不见得逞的狡黠,只是老老实实地退守到了线内。
含笑的眼中,就连抱歉,都是真心实意,像是自知不妥,规规矩矩。
九点整,壁钟敲击的回声,绵密悠长。
短暂的一饮一啄,如瞬息的春梦。
温柔和亲昵也只是让灵魂战栗的那几秒。
她只是在镜湖上轻轻摇了一下尾巴。
湖面的涟漪却像是被引动了一场海啸。
空空如也的玻璃水果碗中,只剩下几截樱桃短梗,泡在淋漓的浅水里的细梗,像被海浪扑打上岸的窒息游鱼。
空气湿润。
喉间干渴,好似绞刑架的绳索套上脖颈。
他在濒死前夕,终于克制地躲开了呼啸而来的越轨列车。
他想,他应该是躲开了。
紧紧攥在手里的布娃娃的格子裙已被揉皱,露出棉而短的腿,像她不安分卧姿下宽松上翻的睡裤,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脚踝,隐约能看到有很浅的毛细血管。
他只是低着头,下垂的眼帘,眼睫不动,如同定焦在一个虚无的支点。
“所以,你为什么还不上楼睡觉?”
“太早上楼好无聊的。”
她不安分。
从沙发上坐起来,跪在他旁边。
皮沙发柔软,身体的支点主要压两膝,双手撑在膝盖上。
他身旁的沙发面微微下陷。
混着沐浴露奶香的荔枝甜味缓缓靠近,柔软的阴影也跟着投落下来。
“宋予白,我们聊聊天嘛。”不依不挠的缠人,声音里都是娇腻。
“聊什么?”他至始至终都没抬头,注意力仿佛只集中在眼前急待修补的玩偶上。
“就聊,”裴拾音微微偏头,想要看到他垂落的眼睛,顿声几秒,“你为什么这么不乐意正眼看我?”
吊纽扣的线有一瞬的绷紧。
旋即,他平静而镇定地抬起眼帘。
“我没有不乐意,只是人确实不能在不擅长的事情上一心二用。”
他有些无奈地叹气:“不是你说,妲己你急用?”
“这样?”
她将信将疑。
“我还以为我今晚没化妆不招人喜欢呢,”裴拾音有些气闷地叹息,小声嘀咕,“明明上次还有人说,我不化妆比化妆好看。”
吊纽扣的线翻过格子裙,从背面穿上来的针,却猝不及防扎上了手指。
轻微的痛感,垂眼细看,有很小很小的、微不可察的两粒血珠。
她日常都会带淡妆,不会贴睫毛,但是有淡眼线和唇彩,平时就算有方宁,礼仪性的薄涂也必不可少,只有在非常放松居家的环境里,到了临睡的晚间,洗过澡,才有完完全全不施粉黛的可能。
“哪个上次?”
细针开始翻过格子裙,血迹不着痕迹地涂抹进深色的裙边里。
这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他安慰自己。
裴拾音忽然在唇上竖起一根手指,一边“嘘”一边狡黠地摇头:“这不是一个可以跟叔叔分享的秘密。”
“啪”地一声,棉线被无声扯断的时候,用来绕十字纽扣的细线,已经乱成了一团。
宋予白在半秒的忪怔后,胸膛微微起伏了两下,然后他缓缓抬起了眼睛,微笑:“那你打算跟谁分享?”
裴拾音也想不出, 到底能跟谁分享这种不是秘密的秘密。
毕竟这不过是某次美容院里的姐姐在护肤的时候跟她的随口一提。
她不知道胡乱编个名字,宋予白会不会像上次“偷吃”那样过激反应。
虽然有心试探, 但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这种伤及无辜的行为有些可耻。
所以,她只是慧黠地弯了弯眼睛,打了个无伤大雅的哈哈,就在宋予白的缄默中,巧妙地结束了这个多少有点走钢丝的话题。
暑假结束得比想象中还要快,随着学校开学, 以及紧随而来的国庆,一个月又无声无息地过去。
提早推掉了社团里的活动, 在国庆假期的第二天,避开人流的高峰期,两人于傍晚时分回到老宅。
由夏转秋,天黑得没那么早,如火如荼的云霞如金红相间的绸缎,洋洋洒洒地铺陈在辽阔的天际。
宋家的老宅坐落在一片茶园旁,周围还栽种着不少翠竹, 周遭的环境如避世的桃园, 自有意境。
宋墨然看到他们的时候, 正拄着拐杖在花园里检查那些园丁新种的花苗,目光落到宋予白身上的刹那, 原本放松的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
裴拾音拎着各种珍贵的保养品,“哒哒哒”地跑到宋墨然身边,绕着他甜甜地喊“爷爷”。
“这是叔叔特地托人带回来的茶叶, 还有人参、铁皮石斛,对了对了, 还有这根沉香木的拐杖,握柄处我都给爷爷试过了,磨得润润的,柱身很轻,但支撑力很稳,爷爷要不要现在试试呀?”
她向来擅长察言观色,虽然不知道宋墨然到底在不爽宋予白些什么东西,但从两人不经意对视的几个眼神里,也能知道,这对父子之间,显然有很深的隔阂。
拾音无暇多想,只将一提一提的礼盒,献宝似地举高高,各种替宋予白说好话。
宋墨然板了一会儿脸,但架不住裴拾音像件贴心的小棉袄似地哄人,到底还是不忍心让小辈伤心,缓了缓脸色,冷淡地看了宋予白一眼:“晚饭已经做好了,你们俩的房间,也早就让人通风了,国庆这几天就住在这里好了。”
在裴拾音的记忆里,宋墨然对自己这年少有为的儿子,鼻子眼睛无一不满意,但像今晚一眼,连多看一眼都生气的情形,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一顿再寻常不过的家宴,吃得她一个外人胆战心惊,连汤勺触及碗底,都尽可能控制着不发出“叮叮”的烦扰声响。
宋家吃饭的规矩多,老人家如果不主动开口,小辈绝不敢打破“食不言”的守则。
偌大的中式餐厅里,即使裴拾音再如何擅长当着长辈的面装乖,也如坐针毡,好不容易挨到餐后用茶,阵地从肃然静默的餐厅转移到视野开阔的花厅茶室里,陪着两人喝了几口茶,她找了个由头去看后院的花,借此开溜。
宋墨然退休后,没别的爱好,就喜欢颐弄花草,廊灯下的雕花笼中养着两只画眉鸟,一见到人就“啾啾”地叫。
老宅周边没什么能玩能逛的地方,但胜在环境好空气干净,国庆的这几天,她纯粹就当来度假,倒也能自得其乐。
她在花园里待了没一会就觉得无聊,想着留着喂蚊子,不如上楼打游戏。
然而路过书房时,看到未掩紧的门缝里透出明晃晃的亮光,却意外听见宋墨然恨铁不成钢的怒斥。
“好一手先斩后奏!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跟我商量!婚期说推就推,哪有你哥哥当年一半沉稳!”
“他要是知道你做的这些事,都要被气死,毛毛躁躁的出头,把我的话都当耳边风!”
“什么身正不怕影斜,外面传得难听,哪怕流言声音再小,我们也不可能置之不理。”
“她还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但你年长她这么多岁数,纵容她胡来!”
透过窄小缝隙的匆忙一瞥——宋予白垂着眼帘,依旧是那副谦和有度的恭敬模样,而宋墨然正拄着拐杖,背着他站在窗前,上了年纪的人,即使平时看着精神矍铄,但略微伛偻的背影里却有无法隐藏的龙钟老态。
“我之前就跟你说过,有些头不该出,多此一举的事情,太容易落人话柄。”
“我知道。”
借着门缝,偷瞟一眼宋予白八风不动的侧脸,照旧是一贯而来的克己复礼的谦恭。
然而挺得笔直的背脊,让他整个人看上去的仪态有一种异样的端方,如清风明月,纤尘不染,高不可攀。
“你知道你知道,回回都说你知道!‘人言可畏’这四个字,我都懒得跟你再重复!”
掷地有声的一句话不怒自威,饶是隔着一扇门,裴拾音依旧听得心惊胆颤,只觉得后颈脖都跟着这句不轻不重的威胁凉了一瞬。
囫囵的对话听了个大概,她也猜到,是宋予白替她推迟婚期的事情东窗事发。
她当时就担心过宋墨然的反应,没想到会这么偏激。
明明那天过分的是叶兆言。
只是,对方口中的“谣言”又是怎么回事?
没头没尾的几句话,已经足够让她心里警铃大作。
浴室里的水汽蒸腾得人头晕脑热。
拾音仰面躺在浴缸里,仔仔细细回想自己从过敏到开学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发生的琐碎细节。
根据宋墨然那些只言片语里的信息拼拼凑凑,她皱着眉开始翻通讯里的联系人,正想着能找谁求证一下猜测,屏幕里忽然跳进了隋宁的电话。
就像瞌睡的时候有人递枕头,隋宁是隋东的妹妹,也不知道能不能在她口中套到话。
对方之前给她送了“妲己”,作为回礼,她那时就答应要陪她去相亲。
电话里,两人约好了相亲那天接头的时间和地点,热心的隋宁甚至主动表示要来老宅接她去餐厅。
裴拾音想了想,惆怅地叹了口气长气,再开口时,声音就有些委屈了:“还是别了吧,最近宋爷爷正在气头上,我都不敢当着人的面太招摇。”
她这句话本来就说得似是而非,只是电话那头太久的沉默,反而更加坐实了她心里的担忧。
隋宁尴尬地咳了两声,跟她打哈哈:“咱们行得正坐得端,怕什么?再说了,你从小到大都这么乖,干嘛去管人家怎么造谣?”
除了宋予白知道她人前人后两张脸以外,裴拾音在其余所有人面前,都牢牢端着文文静静的小白花人设。
乖巧懂事又听话,规规矩矩地永远不会出错——俨然就是个宋予白的复刻翻版,只是她占着性别的优势,看上去更为讨巧柔弱而已。
裴拾音握着手机盯着浴室的天花板,压低的声音也变得哀怨起来:“话是这么说,但是我还是想问问,你那边听到的版本,到底是怎么传的?”
语焉不详的谎诈。
她甚至不敢点名扯上宋予白,免得猜想出错,徒增尴尬,平添心虚。
说到这个隋宁就来气,整理了一下思路,就倒豆子一样把自己最近的见闻向裴拾音和盘托出。
宁城的上流圈来来回回也就那些人,流言蜚语虽然还没来得及传得沸沸扬扬,但对应社交圈里的人,都已经略有耳闻。
起因是宋予白不由分说夺了叶家那块相看了许久的地,顺水推舟还替裴拾音延迟了婚期,叶家两头讨不到好,自然心里气闷,不知道谁先起了头,慢慢地就有人开始借题发挥了。
煞有其事地将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本末倒置,说什么宋予白怒发冲冠为红颜,什么养女千日夺妻一时,听着比那些视频软件上的土味短剧还要让人上头。
“其实这事也不怪你,主要是我哥说,你叔叔回国以后动了一些人的利益,那些人吧,正面比不过你叔叔,造起黄谣来倒是各个都长舌妇要投胎。”
隋宁声音恨恨地说:“也幸亏你没当面听见这些恶心人的话,这帮臭傻逼,真是,争先恐后上赶着送死。”
裴拾音握着手机,躺在浴缸里,只觉得头疼。
虽然这种程度的谣言根本影响不了她,但她不确定宋予白会不会受到影响,万一他神经脆弱,把这一切都迁怒到她身上,那她绝对能冤过窦娥。
不可能置之不理。
毕竟继林蓁蓁败北后,宋予白现在是她手里剩下的唯一张牌——在没有绝对的把握说动对方出手替她退婚前,她不敢让任何风吹草动,影响到两人好不容易修复的关系。
“谁这么跟我过不去?”裴拾音被浴缸里的热水蒸出一身汗,假惺惺地抽了抽鼻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又可怜又无助,“我暑假过敏严重得差点住院,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的人。”
隋宁本来不想嚼舌根,但架不住她卖惨,犹犹豫豫给了她一个人名,然后立刻安慰她不用担心:“我们都知道,聂宏这家伙的嘴巴没个把门的,加上那天晚上又喝多了酒,反正当时在场的,没一个人信他的话。”
裴拾音一听“聂宏”这个名字,冷笑着又在叶兆言的记仇小本本上添了一笔。
作为同属叶兆言纨绔子弟阵营一员大将,聂宏也是个吃喝玩乐的好手,身边一票的狐朋狗友。
聂家的社交圈跟宋家的圈层重叠度不高,她想不出到底是通过怎样的渠道,才会把风声漏进宋爷爷的耳朵里。
得想个办法在谣言进一步扩散之前让这个臭傻逼闭嘴。
裴拾音:“你知不知道最近聂宏他们在哪个酒吧里玩?”
隋宁立刻警觉:“你不会是想去跟人家对峙吧?”
裴拾音柔声弱弱地说:“总是要跟人家当面说清楚才好,好歹,大家都是讲道理的人。”
到时候好好策划一下,找几个大汉跟他讲讲道理,酒吧黑灯瞎火,不把他揍到鼻青脸肿,裴拾音这个名字,她倒过来写。
隋宁对她的软弱天真气到跺脚:“这种人你跟他讲什么道理啊?”
浴室洗手台的镜子被笼上水雾,朦朦胧胧照出她湿漉漉的身体的轮廓。
裴拾音伸手抹开水雾,光洁的镜面映出她看上去略显哀愁的脸。
镜子里的人握着手机,幽幽地叹了口气:“毕竟,有些误会还是应该跟他们解释清楚的,我虽然是个孤儿,但好歹从小在宋家长大,不能因为我一个人的过错,让小叔叔平白无故被人泼污水,毕竟,‘清者自清’这种话,他们那些人怎么可能会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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