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的晨光褪去,临近午间,空气中淡淡的青草香被升温的太阳所蒸发。
男人搭在眼皮上的几缕碎发,在悠然的山风中摇曳,干净的玻璃镜片在光照中折出冰凉的光点,却依旧不失斯文儒雅。
“聂宏。”
宋予白不疾不徐地开口,平静的脸上,仍旧挂着好言好语的笑意,像是真的在跟一个孩童耐心地讲道理。
“其实我不太喜欢煞有其事地去澄清这些有的没的,毕竟——”
他顿了顿,缓声强调了一句“清者自清”,然后,他缓缓起身,重新居高临下地俯瞰他。
温和的语气甚至带着少有的、上位者的耐心。
但干净的玻璃镜片后,眼神却是与生俱来的清冷傲慢。
“只是,我的确将拾音当我亲侄女一样教养,总不能让她在婚前被一些莫须有的事情困扰,说出去,是我对不起我哥哥。”
聂宏的目光落在他左手腕上那串淡紫色的佛珠上。
晨光照在通透的琉璃珠子上,折出的熠熠辉光里,让原本脱俗的佛珠,也染上了一丝欲色。
他从长辈口中得之这是宋予年的遗物。
也知道,当年宋予年的死因。
更知道,宋予白这些年,之所以时时刻刻将这串东西戴在手上,无非是将继承哥哥的遗志为己任。
裴拾音在宋家人眼里等同于宋予白的亲侄女。
显然,也是宋予白的一块逆鳞。
他被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只哭哭嚷着让对方给一个谅解的机会,无论怎么样的代价都可以。
然而话还未说完,冰冷的、沾着青草汁的高尔夫球杆却忽然轻轻拍了拍他的嘴,将他满腹的画饼说辞都拍回了肚子里。
隔着温热的上嘴唇,聂宏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柄镀了金的推杆底部,带着何种不容抗拒的力量感,和不容人辩驳的无情。
“以后,有用到你的时候,聪明的,要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暗示点到即止,聂宏微微错愕,只瞪着眼睛看传闻中这个光风霁月、行事磊落的“宋总”、“宋先生”。
耳边突如其来忽然浮现的,却是对方处心积虑设局将君豫的元老送入监狱的谣言。
谣言未知真假,却越显得设局者野心勃勃。
唇上被高尔夫推杆坚硬的触感敲得麻痒,而冰冷的寒意,也通过他的齿面,顺着四肢百骸贯过全身。
宋予白离开前,只温声劝他养好身体。
他从始至终都保持着一个绅士得体的修养。
如果此刻聂宏不是因为对方的“无心之失”而躺在地上的话,宋予白脸上的耐心和温煦会更有说服力。
“另外,祸从口出,也记得要告诉你的那些朋友们。”
与一众叔伯在高尔夫球场的停车场告别后,宋予白和隋东一起,坐上了隋家的车。
明天就要出差,君豫系统平台内部有不少文件和流程需要批复,相比隋东懒惫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宋予白认真批阅文件的举动,就显得过于勤勉了。
隋东对此倒是习以为常,毕竟眼前的工作狂为了小侄女的嫁妆卷生卷死,他们隋家也是其中的获益者之一。
宋予白边在平板上签字边问:“我脸上有什么东西,能让你看这么久?”
隋东收回目光,笑了声:“就是觉得,这不像是你会做的事情,毕竟,你宋予白要真想让人闭嘴,办法可太多了,对吧?”
他这人最擅长不动声色给人下套,花点时间,给聂家设个陷阱,等对方一败涂地,他不仅能坐收渔翁之利,还能在整个宁城杀鸡儆猴,到时候看看谁还敢再乱传谣言。
宋予白连头也未抬,只是很平静地回了一句:“年后拾音就要结婚了,我只是不想让我爸爸为这些事情担心。”
暴力的确是解决问题最快且最直接的办法,但这绝不是他惯常的行事作风。
“我看你明明是关心则乱。”
毕竟宋予白对裴拾音的好,他们哪个不看在眼里?
这人看着清冷自持,可实际上这么多年,连一句重话也没对裴拾音说过。
小姑娘要什么给什么,他面上不动声色,但对裴拾音的耐心似乎还真是无穷无尽。
隋东:“有时间呢,劝你还是找个对象,别把太多的精力放在你侄女身上。”
他认识宋予白这么多年,“为人得体,遇事周全”这八个大字就像是稳稳贴在他身上的标签。
而“暴力”这个名字,似乎也应该跟他彻底绝缘。
他从未见他有过任何的失仪,也从未见他有过任何的失态。
只是没想到这样的谦谦君子,有一天,也会做出这种恶霸般仗势欺人不由分说打断人腿的行为。
如果不是知道他跟裴拾音之间的关系,如果不是太过了解他这个人在道德上的洁癖和精神上的自律,不然连他都要信了那些似是而非的谣言。
宋予白当然知道隋东话里话外是什么意思。
他合上平板,正色掀起眼皮:“我关心她有什么错?”
似是想到那些陈年旧事,男人静默了几秒,沉声道:“如果我哥哥当年没出意外,她就是我的亲侄女。”
能一样么?
如果当年你哥真的跟裴蓉结婚,指不定生的是个侄子,不是侄女——要真是你亲侄女,裴拾音也不该姓裴,该姓宋。
何必自欺欺人?
只是这些话,隋东也只敢腹诽,不跟他争,只笑了笑,一脸“你说得对”。
宋予白从对方脸上读到一丝揶揄,但也懒得理。
毕竟清者自清。
他跟裴拾音两个人,无论从何种意义上,都清清白白。
没发生过的就是没发生过。
现在没发生,以后也不会发生。
他能抵御一次,就能抵御第二次、第三次。
然而越是这样自我洗脑,越是清楚他跟对方之间的关系,以至于再次从梦靥中醒来的时候,他才会这样惊魂甫定。
从梦中惊醒的瞬间,宋予白如同大限将至般,玻璃镜片下是放大的瞳孔,搭着几缕碎发刘海的额头,都是涔涔冷汗。
在跃如擂鼓的心跳声中,他将潮热的额头抵靠在冰冷的车玻璃上,喘息着、费力挣扎着,平复每一道紊乱的呼吸。
空气里有潮湿的黏腻气息。
车窗外,中秋的圆月隐于浓云后,天气预报说有雷雨。
回老宅的路上,是周权开的车。
路过君豫旗下某个酒店时,宋予白本想让他中途停一停,好做一个简单的清洗。
但又觉得这种反常的举动,未免有些此地无银。
反正到家也要一个多小时,估计该睡的人都也已经入睡,回家还有换洗的衣服,环境总归比酒店舒适,且不容易令人起疑。
然而等车驰进老宅那扇古意黯然的篱笆门,碾过青石小路,还没来得及停稳,已经有人迫不及待拉开了他的车门。
柔软的身体先他的反应一步,像只轻灵的蝴蝶,一阵风似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小叔叔,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呀?我等你等得都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包了!”
少女一边撒娇一边将揽住他一侧腰的胳膊抬上来,伸到他面前。
推开她是本能,然而偏偏有人不依不挠。
宋予白无奈之下只能沉声,微微训斥般地提醒。
“拾音,有人。”
她这才老老实实松开缠在他腰上的手,乖觉地眄他不说话。
直到周权将车开进地库。
宋予白领着她往屋内走。
“怎么还不睡?”
黏腻的身体急于清理,但裴拾音的蹲点,实在令人猝不及防。
他不知她今晚还有什么花招,只是急于打发她,所以语气也有些不客气。
然而身后很快没了动静。
廊灯下,穿着睡衣的少女,背着手,抿着唇线,望他的眼神也开始委屈起来。
他停步,放软声息:“怎么不说话?”
“还不是为了把东西还给你。”
嘀嘀咕咕小声嘟囔,愤愤不平的语气也像是在埋怨他不解风情。
递到面前的是一个橡木相框,相框内,是她高中参加排球赛时的独照。
白色的紧身球服,绷紧的小腿的又长又直,一手抱球,一手对着镜头快乐比“耶”。
某些不合时宜的画面涌入脑海的时候,宋予白呼吸一滞,脸色瞬间就阴了下来。
她说话的时候也在看他脸,见他变脸,迅速就抢白道:“我还做不出进你房间翻你东西这么没品的事情。”
哪有这样的人!
不分青红皂白就冤枉她偷鸡摸狗!
她心里有气,忍不住白他一眼。
“是周阿姨在你房间里搞卫生的时候,从床头柜的夹缝里弄出来的,她以为是我的东西,特地拿给我。”
不等他反应,她马上就惆怅地叹了口气。
“我也不知道叔叔特地将我照片放在床头柜上是做什么,但我想,这么好好收进相框里,应该也是觉得挺重要的,对吧?”
狡黠的眼睛漫不经心扫向他的时候,每一个字眼都带着欲盖弥彰的试探。
宋予白垂眸,泰然地想伸手去接那个相框,却被她往旁边躲了一下。
自以为握到把柄,就开始拿乔。
她被宠坏,霸道得向来习惯蹬鼻子上脸。
他平和温声:“爸爸不也将你的照片放在房间里?”
——那不一样!
宋爷爷收藏的是我们三个人的全家福,你藏的是我的独照!
她咬牙切齿,但也不敢再施巧计。
毕竟,她无意在他远行的前一夜,把精力放在这种死无对证的遐想中。
好歹她忍那些死蚊子这么久,不是为了跟他争这种下落不明的口舌之快。
她要做,更有把握的事情。
“给我吧。”
他伸手过来接相框,神态自若。
裴拾音无奈,只能乖乖听话,然而白净的玻璃被直射的灯光一照,反射出的光面却让她递出的手一顿——
白天的时候她光顾着想他藏照片的因果逻辑,并没有仔细看相片,然而这时候灯下一照,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玻璃镜面上,在她脸上似乎有什么斑驳的白色污渍?
很浅很淡的一层,像涂开的薄奶霜?
不是常见的那种玻璃胶痕迹,也不是放在干净的室内会有的污垢。
“这什么东西,是牛奶吗?”
她忍不住伸手揉了一下奶霜边缘。
温热饱满的指腹轻轻一搓,居然就能直接搓下来。
是新鲜粘上去的吧?
宋予白在看清她说的东西的时候,瞳孔猛地剧烈收缩了一下。
她下意识将手指放到鼻端去闻嗅,抬到半空中的手腕却被他一把握住。
“去洗手。”
薄软的唇线抿紧,他呼吸起伏,视线却定焦在灯下的一盆兰花,不看她。
“宋予白,这是什么东西啊?”
她懵懵懂懂,茫然地眨着眼,是真的不懂。
“闻一闻都不行吗?”
炙热的手掌牢牢攥着她的腕,半分也不肯松。
摇曳的灯影里两人的僵持都不可退让。
裴拾音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居然看到宋予白架着镜腿的耳廓,微微发红,喉结微咽。
“是什么哦?”
更好奇了。
男人克制吐息,避而不答,只拽紧了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往内厅走,难堪地扶了扶额。
“跟我去洗手。”
温热的水流冲刷指腹, 给燥郁潮闷的秋夜带来一丝清凉。
裴拾音洗手的时候,宋予白就懒惫地靠在门框上, 垂着眼帘若有所思。
相框上的污渍问不出所以然。
所幸,她今晚还有足够多的后招,可以拖延跟他相处的时间。
洗完手,她胡乱甩了水珠就打算离开盥洗室。
然而宋予白像是提前预判了她毛躁的坏习惯,抽了纸巾将她双手牢牢包在掌心里。
柔软的纸巾浸了水,顷刻就变得薄而透。
男人掌心的温度隔着湿软的纸巾,轻轻揉捏她的手指, 刮涂过相框玻璃表面的右手食指,更是被他捏起指尖, 反反复复擦拭。
她本能地挣了挣,又被他攥住手腕拖了回去。
“先擦干净。”
他声音沉沉,微微拧紧的眉心里,有复杂情绪。
她躲不了,只好乖乖任他摆弄。
盥洗室里逼仄,静谧无声的空间里,只剩下两道绵长的呼吸。
他身量高, 站在她面前时, 有阴影盖落进她的视线。
离得近了。
鼻息里盈满他身上特有的乌木沉香, 稳重得体的味道无端给人一种心安感,彻底安抚下了她等待了一晚的焦灼。
然而前十分钟的露天花园, 空间开阔,等场景转换到幽闭的卫生间,她才隐隐约约闻到他身上一股若有似无的石楠花香。
哪来的?
茫然地眨了眨眼, 花了点时间,才确认这股味道的的确确是出自他身上散出来。
她对花粉过敏, 让她的鼻子对花的香味也格外敏感。
石楠花的自然花期是在夏季,这都九月底了,宁城哪里还种着这种气味淫//荡的植物?
宋予白生来喜欢干净,衣服在熨烫后,都会挂进专门的晾衣柜里祛味染香,为什么会染上这种不干不净的腥气?
她皱着眉,本能地想凑近他身上闻个仔细,却没想到,宋予白很克制地往后退了一步,掀起的眼帘里,又很淡的冷意,似提醒,也似警告,仿佛无声问她“想干什么”。
裴拾音:“……”
看来只有等他放松警惕,才有可能一探究竟。
一晚上谜团太多,都不知道拣哪个各个击破。
想了想,还是决定按原来的计划走。
裴拾音抿了抿唇,哀怨地递他一眼,委委屈屈地挽起睡衣的袖子,给他指自己手臂上被蚊子咬肿的肉疙瘩。
“我能干什么?要不是为了等你,我也不用被咬成这样。”
宋予白的目光落在她有些惨不忍睹的小臂上——几个被咬胖的痒包连成片,倒像极了她过敏期的红肿。
老宅坐落于山脚,不知名的毒虫蚊蚁向来棘手,她皮肤细腻,又生来娇惯易敏,轻微的叮咬就足够触目惊心。
她闲不住手根本忍不住不去挠,所以手臂上痒包的表面,已经有好几道被指甲抓出来的血痕。
宋予白皱起眉:“谁让你这么晚还不去睡觉?”
老宅里都待的都宋墨然的老佣人,难保他们看到点什么不该看的,去爸爸耳边漏风。
然而避嫌的话到了嘴边,还是忍不住伸手替她抓了抓手臂上的肿包。
他是她的叔叔。
叔叔关心侄女,呵护侄女,本来就是件无可厚非的事情。
所有人的期望他能照顾好她,宋墨然如此,已故的宋予年和裴蓉更是如此。
他绝对不是在假公济私。
宋予白的指甲修剪得跟指腹齐平,圆润半月指面平滑无糙,不轻不重的力道,挠得她舒服得直哼哼。
其实裴拾音十点多就搬了小凳子在门口等了。
老宅的整体作息比宋公馆要早上一个多小时。
她摇着蒲扇坐在门口玩连连看的时候,也有管家来催过她睡觉,但她今晚铁了心,打算在宋予白去瑞士前最后确认一下聂宏的谣言是否对她产生了什么不良影响,所以忍着被蚊子咬包的痛,硬生生又熬了两个小时。
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把他盼回家,这会儿当然可劲儿在他跟前卖惨。
中途不忘拉开睡衣的领口,让他好好看看这些死蚊子是怎么不偏不倚往她锁骨上咬。
盥洗室顶灯皎亮如月。
宋予白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垂下眼帘。
“看到没,这些蚊子可讨厌了。”
裴拾音怕他看不见自己这一晚上等待的艰辛,又把领口在他眼前往下拉了拉。
他眉骨高,眼型长,睫毛也纤浓如扇,原本清凌凌的目光落在她锁骨以下的如雪白皙后,很快就移开了。
下垂的眼帘,玻璃镜片后,墨色的瞳孔里有比黑夜还化不开的浓稠。
即便知道这个时候应该劝她早点去睡觉,但话到了嘴边,还是变成了:“我先替你擦药。”
临近12点,老宅里寂寂无声。
似乎别墅里所有人的都已经顺着宋墨然的作息,安然入睡。
宋予白在书房的药格里找到止痒消肿的软膏,耐心地给裴拾音手臂上的肿包一个一个涂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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