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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凛冬热吻(尤洇)


只有说大话不用负责任的媒体敢肆意揣测、狂妄描述。
天光大亮。
又是颓溃糜烂的新一天。
靳砚北痛心疾首的联系火葬场, 用心操办着这对可怜母子的后事, 由衷希望他们下辈子能活的幸福美满;微博热搜词条你挤我, 我顶你,一个上去,就有一个要下来,可无论哪一条,后面都跟着串张牙舞爪的数字;张远途手底下的学生们在得知这个沉痛的消息后陆陆续续的买了花拿了供品前来探望, 不知道迎着冷风落下的眼泪中有几分惋惜几分恨;购物软件崩溃、商家后台爆单、没有被牵扯到切身利益的普罗大众们趁着网购平台刷新不出内容的时候才大发慈悲的切换到各大媒体软件,洋洋洒洒的表达着自己对于此事的愤恨与叹惋, 却又在下一秒平台刷新出内容时将一切都抛之脑后, 眼中只有消费能得到爽感、省钱能换来快乐的当下。
爱不释手的红玫瑰在恩爱的情侣间营造氛围;无人问津的白菊花在逝去的母子前诉说悼念;江北墓地白纸纷扬, 金元宝喂养熯天炽地的火;江南天幕烟火绚烂, 人民币造势金迷纸醉的烁。
又他妈是一个操蛋的挥金如土的双十一。
而作为寿星本人的叶延坷始终没有在只有他们几个人的小群里发任何消息, 连带着其他几个人也好似早已在私下里串通好了般, 一概缄口不言。
安静到有些过分诡异。
屠杳穿着通体鸦黑的衣物,站在漫天飞扬的白纸下,与身边将这场葬礼安排的面面俱到的靳砚北一同在“节哀顺变”的场面客套中送走最后一位同学。寒凉干涩的风切面而过,她朝空中哈了口雾气,从不合体的大衣口袋中摸出手机,用仍残存温度的手敲去祝福:
【木日:生日快乐。】
叶延坷秒回:【叶延坷:节哀顺变。】
她没再回复,手机重被揣回口袋。靳砚北弯腰将散落在地上的白纸一一捡起,攥在手里,他抬手拂去墓碑上的落叶,最后深深看了眼母子俩的黑白相片,嗓音冷冽而低沉的对她说,“走吧。”
她点点头,同他肩并肩走向墓园大门。
彼时,天色早已拉下那张不耐烦的黑脸,秋风萧索,满眼荒凉。而那个搬着一口小马扎坐在墓园门外费劲折着小白花的老奶奶还在。
她缓缓弯身从脚边捏起一张白纸块,手指卡着一条边旋转缩紧,将上方平展的空白一点点收缩出花朵的纹路,还没来得及拿下一张,看管墓地的老大爷就骂骂咧咧的拎着不锈钢簸箕将其中盛放的一堆飘落在地上无人问津的白纸都倾倒在老奶奶脚边。他语气十分暴躁、眉眼却不显嫌弃的嘴硬心软道:“赶紧折完滚蛋,听到没,不然被发现又要扣老子的钱了。”
老奶奶就好脾气的眯着笑眼含含糊糊出声的应,顺便趁他在的时候还用一根皮肤粗燥而松垮的指头指了指上方,又指了指自己的双眼,无言撒娇。
老大爷秒懂她的意思。
用手中握着的扫把轻打了打她小马扎的支杠,啐了她口“个老娘们儿天天的,要求还挺多,咋的,你给老子交电费吗?”,转身进屋后却第一时间将台灯往她这边别了别。
还偷悄悄垫起脚透过窗子向外俯视,瞧她周围的光亮足不足。
老奶奶扭头对他笑。
他见她有所动作,立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放下脚后跟,没事找事做的拎起桌面上搁着的暖瓶往本就不空缺的保温杯里添水,眉眼不自然,口中还打闲的哼开跑调的小曲儿,全然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模样。
别扭又可爱。
靳砚北走上前去,将手中那叠完好无损的白纸递了去。
老奶奶回转身体,推了推镜片厚重的老花镜,在看清他手中的白纸后喜笑颜开的朝他比手语:谢谢你。
他温柔到骨子里的讲:“天儿冷,您早些回吧。”
老奶奶听完反应了半秒钟,才点头,胳膊僵硬的朝他们挥手。
屠杳将脖子和下巴全部缩进黑色高领毛衣内,回以挥手,娇着腔调说:“奶奶再见。”一抬眼,发现屋里那个别扭而不自知的老大爷也在看着他们笑,她本就举在半空中手一顿,又再次挥了挥,朝老大爷道别。
老大爷面上的笑意僵了僵。
他不自然的偏开视线,用指尖向下的手背在空气中对她们扫了扫,示意:赶紧走赶紧走。
她转头离开,放下手。
手刚一放下,就被身旁的男人牵住。
“暖宝宝呢?”他随口问。
“刚拿手机的时候放口袋里了。”
“还热吗?”
“有点冷了。”
听到她的回答,靳砚北拉她停下脚步。他折肘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个新的暖手宝来,三下两下撕开外层塑料包装,将里面还没开始散发热度的暖手宝塞进她另一只揣在口袋却还是很冰冷的手心里,才又牵起她的手往前走。
他低低的话语卷在阴沉的冷风中,落寞而孤寂。他说,“走吧,我们回家。”
屠杳歪头睇他,唱反调:
“可我想在外面走走。”
“不嫌冷?”
“冷,”只是比起冷,她更不想让他感觉压抑,“但吹吹风很舒服。”
当年沈菡初刚去世的那阵子她在爱丁堡就是白天走神、无论干什么都干不到心上,然后晚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就算能勉强逼自己进入睡眠也是成夜成夜的做梦,做各种梦,做各种关于沈菡初的梦。如果不是当时施骋因为对她别有所图而误打误撞的陪了她那一段时间,她想,她还真不一定能不能完好无损的熬过那阵子。
所以她比任何人都更懂靳砚北现在的状态。
说他心里不难受不堵得慌、不需要人陪那都是不可能的。
所以她想陪他走走。
哪怕什么都不说,就单纯吹吹风也是好的。
果不其然。
靳砚北在听到她的话后攥握着她手的手掌蜷的更紧。
他像是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般,力道大到好似要将她的手骨生生捏断,裹着干燥灼烫的温度自四面八方围拢了她本就瘦小的手,密不透风。她没有喊疼,也没有甩开他的手,而是将另一只手从衣兜里伸出,曲折在胸前轻而缓的摸了摸他衣物厚实的肩臂,无声安慰着他。
他偏脸眈她,掌心力度稍松。
她抿唇朝他笑笑,用灵活的小指勾了勾他的掌心,眨了眨眼。
干褐皲裂的泥土小径杂草萋萋,脚步踩在深一堆浅一堆的落叶上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微碎裂声,风扫过,七零八碎的叶片被推着飘向居无定所的远方,抬头眺望,远处暮色苍茫,薄雾升腾,只有微弱的晚霞与星星点点的月光点亮半空,却照不亮漆黑一片的前程。
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潮湿阴冷的腐朽气,使得本就阴晦的云雾垂悬的更低,老平房建筑塌墙破瓦,碎裂一地砖红的猩,身后渐渐远去的墓地哀吟着凄厉,对流风夹杂着咆哮侵袭而来,她挽在脑后的发被抽出狂碎毛燥的几缕,乱贴至面颊。
屠杳曲手将碎发勾回耳后,眼帘微垂。
在她不宽不蔽的视野中,靳砚北修长合身的大衣衣摆随强弱不定的风不断摇晃着弧度,一会儿飘起,一会儿打腿,于满地金黄中翩迁出属于黑蝶的脆弱,他向来一尘不染的鞋子上难得沾染了几块泥斑,鞋面少,鞋侧多,星星点点的,因着主人无暇顾及的空档间便疯狂得寸进尺,攀附其上晕裂开难以清除的纹理。
天在一晃神儿间压得更黑了。
她目光涣散的盯着他移动着的鞋尖和脚下碎裂的叶片,脑海中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来:“或许总要彻彻底底的绝望一次,才能重新再活一次。”
确实是这样的。
人总要先经历绝望,才能再次获得重生。
七年前,沈菡初用她的毅然决然让想放弃生命的她重新活了一次,而现在,那个男生也用他的刚毅木讷让看不清前路的靳砚北重新活了一次。无论是她们不惜付出的生命,还是他们不肯妥协的黑暗,都为即将迷失方向的她和他在平凡中创造出绝望,于绝望里淬炼出重生。不管在此之前他们是试图逃避也好,想过退缩也罢,当绝望困境拔地而起冶铸出淬燹熔炉,他们便不得不在歇斯底里中浴火重生。
所以不惧命运炙焚的我,敢于直面势焰滔天的火。
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她们。
所以屠杳率先打破相安无事良久的静谧,在即将快要黑到看不清前方路在何处的天幕笼罩下来之前晃了晃已经有了一个刺青的左臂,突发奇想道:“我想再去纹个纹身,就在这个手的手腕外侧。”
“纹什么?”
“一个德语单词:Gesichtsnarbe,”她说,“这个单词的意思是:浴火涅槃,濒死重生。我觉得意义很好,也很适合我。”
这是一个德国女孩,一个长期遭受父亲家暴、后来选择休学的德国女孩曾在偶然看到从她书包里掉出的艾司唑仑药盒以为她要喝安眠药自杀时跟她讲过的一个单词。
她跟她讲,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要轻易放弃,要浴火涅槃,要濒死重生,要让所有杀不死她的皆令她变得更加强大。她跟她讲,虽心脏早已大失所望,但灵魂依旧没齿难忘,要长久而孤独的高立于命运之巅,不卑不亢。她跟她讲,视苦厄渺小而漠读,自己做自己的信徒……
虽然不知道远在异国他乡的她有没有做到这样,但屠杳确定,她想,并且确定无论日后需要为此付出多大的辛苦多大的代价,她都在所不惜。
靳砚北向来平静无波但深藏暗涌的漆黑眼眸难得在这段时间中获得放松,毫无防备的透露出浓浓的疲倦与荏弱之意,任由包容性极强的大自然慢慢侵蚀治愈。他听完她好似信口拈来的义气话,收起眸中浅浅的脆弱,偏头注视她的眼。
在对上她那双坚定而不动摇的眉眼时,他眼睑下方那颗微小的泪痣清浅的动了动,稍一思考,便颔首应下,“好。你想什么时候去?我——”
“——就现在,你陪我。”
“……”
“……”
“……”
“话说,”屠杳将涂好修护膏还没裹保鲜膜的手架在纹身台上晾着,瞥了眼自己手腕上刚新鲜面世的纹身,突然想起什么来,转头问坐在单人床椅上的靳砚北,“你那个纹错了的纹身不让人给你改改吗?”
她抬手虚指了指他被衣物遮挡住的胸口。
他胸口处的那句英文原本应该是“You are my passion.(你是我的一生挚爱)”,不知道为什么纹到他胸口上就变成了“Yao are my passion.”,就算可以勉强将意思套用进去,四舍五入的解释成:屠杳是我的欲念难尽,那他那语法也没用对啊。
如果要用她的名字来做主语的话是第三人称,那谓语就不能用are而该用成is了,如果谓语要用are的话那主语就只能是you而不能是yao了。
她不相信他堂堂一个本硕博保送生会连这种小学生英语语法错误都没意识到,索性就一直默认为是给他纹纹身的师傅搞错了。
却不料。
他还没张口说话,一旁默默收拾器具台的纹身师反倒先开了口,“他那个不是纹错的。”
他记得很清楚。
或者说,给靳砚北纹的纹身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七年前,他才刚跟他师傅学出来,打算在江北自己开家纹身店。
当时他还小,既没作品也没名号,想要纹身的人们都不怎么相信他,觉得他只是个半吊子学徒,根本不如其他老师傅们纹的好。哪怕是后来为开业提前预热而推出了特价的满背套餐,前来了解的人也是寥寥无几。
只有靳砚北。
一言不发的撩帘进来,说要往胸口纹串英文字母。
他提前声明他只是个“刚毕业”的新手学徒,纹的不一定好,靳砚北说没事,英文字母不难纹;他小心翼翼地上色,生怕弄疼他,靳砚北说没事,别紧张,该怎么纹就怎么纹就好了;他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勾勒细节,并且允诺日后他来这里补色一律免费,靳砚北就笑,夸他纹的好,临走前不忘把他硬是不收的费用塞给他,还问他,要不要拍张照片当买家秀。
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早已成为江北大有名头的纹身师。可无论他在那之后又纹出多少令人惊叹的神作,他那面照片墙的最中间却始终挂着为靳砚北纹的那串字母,不管谁来说谁来质疑他都不肯撤下半秒。
毕竟那既是对他的认可,也是对他的激励。
太过于珍贵,根本无可替代。
“不是纹错的?”
“嗯,”他于暖灯暗室中撩眼扫了眼对面大半张脸都隐在黑暗中、坦然自若的将这里当成自己另一个家的靳砚北,主动为自己的高职业素养做出解释,他说,“当时他说要纹那句话的时候我就问过他,他执意要就那么纹。至于为什么就不知道了,你得问他。”
屠杳一边在心里暗自庆幸还好自己没有当着纹身师本人的面出言质疑他的文化水平,不然就算他不用他手里还没下针的纹身枪捅她也着实怪尴尬的,一边就着纹身师主动给递来的台阶将话题重新落到靳砚北身上。
“为什么啊?要故意给自己纹个错的,”她疑惑不解道,“你可千万别说是为了要加我的名字才这样啊,我怕你英语老师追杀我。”
“也不全是。”他淡淡道。
她端倪可察的松了口气,随即,又再次吊了起来。
正当她意识到“也不全是就代表是”的时候,就先听靳砚北端着四平八稳的声线问出一句类似哲学的问题:“谁能保证自己在这世上走一遭是没有任何错误的呢?”
令她怔忪在原地。
谁能保证自己在这世上走一遭是没有任何错误的呢?
她不能,他不能,纹身师不能,他们身边的所有朋友不能,就连被千人供奉万人敬仰的贤者大师也不能,所有人都不能。
只要是活过,就必定犯错。
有人逃避犯错,有人否认犯错,有人鞭策自己不要犯错,有人忍受不了他人犯错。
而他不一样:
“所以我允许错误的存在,哪怕无法弥补。”
无论是以前,现在,还是将来。
他都允许错误的存在。
无论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无论是小时候还是长大后,无论是纹身句子里的语法还是生命里的任何决定,无论是七年前因为要去美国葬送外婆而错过她这么多年还是七年后因为没有及时发现同窗患有重度抑郁症而令他失去生命,他允许一切错误的存在。
他会尽量避免,会尽力补救,会勇敢面对,会真诚道歉,会聆理听劝,会有则改之,唯独不会退缩逃避。
所以他就在用这句看起来有错误的、将伴随他一生的英文刺青时刻提醒自己:
大胆一点,别害怕犯错,人生并没有那么多可以随时透过表象剖析你内心的观众;人无完人,不怕有错误,就怕连自己都不敢对自己做过的错事承担相对应的责任。
他这一生都允许有错误的存在,或大或小,不躲不逃。
包括对她。
因此,“Yao are my passion.”不仅是一句对她讲的情话,更是一句为她赔的道歉,他不仅爱她,也对不起她,他愿意为他错过她的那七年时光买单,也同样愿意用日后数不清的日子来表达爱她的诚意。
他会等她接受他,也会等她原谅他。
“你——”
“——说得好,”重新消毒好器械的纹身师不合时宜的摁下了屠杳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语,他一手叉腰一手持纹身枪,乍然一看,还颇有点女枪的姿色,“所以,该你了。”
靳砚北听话的坐到她旁边,将左手递给纹身师。
“无名指根纹个π是吧?”
“对。”
“别人不都纹∞吗,你咋非要纹个π?这又是啥意思?”
“人生就像π,无限不循环,却又有重复,”也像他和她,虽然有分别,终将会相逢,“比起虚无缥缈的∞,我还是更相信实打实的π。”
“……”
“……”
纹身师说什么都不让他俩走,一定要做庄请他俩吃顿饭。
靳砚北不太想回家,屠杳不太想让靳砚北闲下来瞎想,索性应下,三个人一起步颠儿着去吃了顿正宗的老江北羊肉铜火锅,还要了三瓶度数不低的白酒。
喝了酒,吹了风,脑袋懵懵然一片。
屠杳只依稀记得他们三个在饭馆前分别,至于之后,他俩怎么回的家,怎么上床睡的觉一概模糊不清。
再有记忆,便是她从睡梦中被牙痛醒。
等了几分钟,还是异常疼,实在忍不了,索性轻轻翻开被子下床,在满室看不清陈列的漆黑中慢慢摸索着走到开放式厨房,她跪坐在敞开着门、散发出隐隐阴森光的冰箱下方的冷冻室前,用仅剩一个的冰袋敷着脸,试图以此冷却牙龈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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