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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凛冬热吻(尤洇)


他压首,重又启步,领她向诊室走。
白大褂摆扬在半空中。
“没吃正好,那我现在就给你拔。”
“……那个,”屠杳仰面朝天的躺在诊台上,明亮到略微晃眼的灯令她微微眯起眼皮,紧张的小眼神直往他吸满麻药的针管上瞟,双手不自觉地掐紧衣角,“你轻点。”
男医生笑的满面春风,温文尔雅道,“放心,我一定用最轻的力道。”
然后,下一秒。
直接招呼也不打,就将她的肩膀强硬摁住,为她注射麻药。
速度快到她后悔都来不及。
直到紧咬棉花、微肿半张脸从诊台上翻身下来,因低血糖猛的乜斜被他扶住手臂站稳,屠杳仍然没能缓过来这股劲儿。
双眼发黑,腿脚发软。
“害怕还自己一个人来,”男医生将她被一分为三的智齿用镊子拨到铁盘的右下角,眼神朝那堆智齿掠了一下,问她要不要带回去自己留着,“也不说让男朋友陪你?”
屠杳一手撑诊床,一手掏出屏幕碎成蜘蛛网的手机。
拍照,发微博:
【原来自己一个人也可以。】
“没男朋友。”
她吞咽一口口水,淡漠的答。
“是么,”男医生笑笑,看破也非要说破,不给人一点遁形的机会,“可你现在的这种行为就像是在跟男朋友闹别扭,明明想和好,却又不肯主动低头去找他,就只能以这种故意自残的方式来引起他的关心和心疼。”
“其实也是在找方法给自己台阶下,那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他说清楚呢?”
“你懂挺多,”屠杳无甚感情的瞥他一眼,关掉手机,捂着脸颊简明扼要的从嗓子眼里挤话,“当牙医浪费。”
男医生被她这种明明有满腔话语想要吐槽,却碍于脸肿只能挤出几个字的现状逗笑。
摘掉手套,与她一同前往前台缴费。
“也不算浪费,”他漫不经心的与过往的女顾客打招呼,对路过的女实习生抛媚眼,甚至就连前台的已婚妇女都不放过,双肘撑在台面上冲人挑两下眉头,“只是感情这东西,说复杂也不复杂,翻来覆去就那点儿事,见的多了自然就摸清道道了。”
“你很多?”
“听过很多,”他吊儿郎当的耸肩,“但没谈过,”
前台手戴婚戒的姐姐将就诊单与收费单搁在吧台上,玩笑的拍了一下他的头,调侃道:“美女你别怕,他是个1。”
屠杳:“……”
难怪他跟哪个女性都是一副姐俩好的模样。
搞半天原来真的是姐妹。
在就诊单上签字,扫码付钱,抽空用左手给他比“六”的手势。
他笑的前仰后合,随处留情道,“有空再来光顾啊,嘴巴比牙硬的小朋友。”
屠杳翻他个白眼:
谁闲的没事干总来光顾口腔医院。
推门而出。
口腔医院出门右拐第二家就是花店,屠杳进去让老板包了一束最像菡萏的半开粉百合,打车前往墓地。
墓地偏远,阴风瑟瑟。
大家伙都忙着与在世的家人欢度国庆,基本没有什么人来这里。
屠杳驾轻就熟的找到沈菡初的墓碑,将那束半开的粉百合搁在一众将凋未凋的白玫瑰中央。
细致的擦去她墓碑上堆积的灰尘:
“小菡萏,生日快乐。”
“答应过你的,一定要逃出去,我就快要做到了。”
“就当作,今年送你的生日礼物吧。”
同一时间。
一阵乱卷黄叶的风吹过。
她攥在手心中的手机亮起屏幕:
【骆霄:爸和妈都出去了,中午回来陪哥吃顿饭好吗?】
【骆霄:哥想给你讲点事儿。】

再看以往觉得珠光宝气、圈禁自由的地方也不那么讨厌了。
屠杳于满室黑暗中悄悄摸上楼拿行李。
原本靠在墙边的三个行李箱俨然一个都不剩。
心跳不由加快。
【Mercurio:你动我行李了?】
【骆霄:抱歉, 我怕东西太多爸妈会有所察觉,所以趁他们下午不在的时候已经叫人拉到机场了。】
【骆霄:放心,不是家里的司机, 是我另找的人, 不会出意外。】
屠杳折臂抚了抚胸口。
【骆霄:叫的车还有半个小时来,到时候你先出去,我跟在后面。】
绝口不问她为什么不肯回来跟他吃最后一顿饭。
她万分敷衍的回了个“o”。
将手机扔在书桌上充电, 拿着浴巾进浴室冲澡。
在头等舱睡觉穿裙子不方便,屠杳特意换上宽松的拖地裤与紧身的露脐上衣,随手将及腰的卷发绑成高马尾,脖子上挂了个外挂耳机,拎随手包下楼。
先前黑漆漆的客厅不知何时亮起通然灯火。
屠琴和骆晟言都在。
屠杳刻意装出毫无所谓的态度朝大门走。
却被屠琴叫住。
“你要去哪儿?”
屠琴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她。
“出去,”她心脏咚咚咚的跳, 面色却不显, “有事。”
骆晟言正翘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侧身瞥她一眼, 目光中存有不容忽视的威严,“真是被惯的没点样子,国庆大晚上不在家非要出去?谁惯你的毛病?”
“就是,”屠琴匆忙应和,“乖乖呆在家里吃饭。”
零点的机票, 九点就要到机场。
再加上路上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怎么也得现在出发。
如果等和他们吃完饭, 那黄花菜都凉了。
“我——”
屠杳想要为自己争取一把。
“——你什么你!”自二楼楼梯口传来一道严厉而不容置疑的音色, 拾阶而下的骆霄故意装的恼羞成怒, 凶她道, “不过就是让你陪我出去买条领带而已, 怎么了?至于这么推三阻四?还想跑?!”
他故意挽了挽袖口, 装作一副要向她动手的样子,“屠杳,我告诉你,今天这个领带你陪我买也得陪,不陪我也得陪,你最好自己掂量着办,别让我用强的。”
“我不去,”屠杳愣了两秒,立马入戏,“要去你自己去。”
两个大步上来乍然攥紧她的手腕,他面厉眼狠道:
“由得了你?”
屠杳不停的抗拒挣扎,实际根本没用力。
骆霄不管她,仍然牢牢拧着她,转头对屠琴和骆晟言讲,“爸,妈,我明早得去参加一个播音交流会,没有合适的领带,让她出去帮我选一条。”
骆晟言半信半疑盯着他看了半晌,才朝后挥了挥手。
叮嘱他路上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呀,霄霄,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现在才说呀,”屠琴连忙擦手,看看他,又用余光瞧了瞧骆晟言,和声和气的走到他面前小声问,“要不要妈妈陪你一起去买?”
“不用,妈,您和爸在家好好吃饭吧,让她给我选就行,”骆霄保持着那个看起来就十分强迫她的姿势带她往门口走,“不然养她这么久干嘛用?”
屠杳在屠琴看不到的地方冲他狠狠翻了个白眼。
被他掐着手腕一把甩进车后座。
车门“砰——”的一声阻挡了车外屠琴关怀倍至的脸。
骆霄长腿一迈踏上车,吩咐司机开车。
“你要不要抓那么紧啊,”屠杳坐在后座自后视镜里瞧屠琴愈来愈远的身影,揉晃着发红的手腕抱怨道,“都红了,很疼的好吧?”
“没事吧?我看看。”
骆霄凑过来要看她的手腕。
她下意识的向旁边躲。
看她一脸抵触,骆霄只好回正身体,摸着鼻头讪讪道,“对不起啊杳杳,我以前没有牵过女孩子的手,不知道轻重,你别生气,等下我去给你买点药。”
“不用,”她戴上耳机靠窗阖眼,“直接去机场。”
机场从未有过一天的无人来访期,无论什么时候来,都随处可见离别与相逢的人。
屠杳拖着箱子慢腾腾的走到自助值机台前排队,前后左右都是神色各异的陌生人,密密麻麻将她围在最里面,使她一下就有了不太适应的陌生感。
回头瞧。
骆霄守着她的两个行李箱正给一个老太指路。
察觉到她不安的视线。
他朝她笑了笑,微抬下颚示意她前面的地方空出来了,往前走。
那一瞬间。
屠杳好似在他身上找到些许靳砚北的影子。
趁还没轮到她值机,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继续给靳砚北拨电话。
航站楼内部呈缓弧型结构,一面透出室外新月满载的夜,一面反射出室内流光溢彩的灯,无论怎么看,都像一个灯火辉煌的水晶宫。
统一制服的空姐成排拉着行李箱穿过大厅,行成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手拎蛇皮袋、背抗旅行包的沧桑男人不知道该怎么取票,急的满头大汗;安检处有个女孩迟迟不愿意走,抱着男朋友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一定要他保证他会一直在她身边、一直爱她。
屠杳没有进安检,甚至连行李都没有托运。
岔开双腿夹坐在纯白色的行李箱上,头戴耳机看起来仿佛在听歌,实际双目放空盯着华光锃亮的地板,一遍又一遍逼自己听那句冰冷无感情的“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始终沉默守在她身旁的骆霄频频折腕看表。
分针第三次划过6,他终于忍耐不住,轻揪她衣服提醒:“杳杳,没时间了,还有半个小时飞机就要起飞——”
“——你闭嘴!”屠杳的眼尾有一丝泛红,眨了眨眼,注视通话界面再次自动跳回通话记录,第一列备注“靳铮铮”的通话记录后的数字从97变成98,拧起负气的眉眼,“我长眼睛了。”
骆霄欲言又止的跳开视线,不再言语。
机场大厅内有一部分的灯光猛然被熄灭,交相对比,自头顶上方洒下的白炽灯更为刺眼,晃的她眼睛疼,不自觉的氲出雾气。
她再一次自虐般死心眼儿的点击进入通话。
一时不察,大拇指被碎裂成渣的玻璃屏划出一道口子。
瞬间涌冒鲜血。
皮肉被划开,先是麻木,随后是针刺一般的持续阵痛,屠杳眯眼将大拇指含进口中,以唾液缓解疼痛,听电话内再一次传来不变的提示。
心脏顿时像被人从四面八方捏紧。
疼的她快要喘不上气来。
力困筋乏的手臂垂在身体旁侧,指间的手机摇摇欲坠,屠杳展颈望向天花板中明亮刺目的灯光,硬生生将眼眶中的泪水憋了回去。
广播倏然响起。
提示她所乘的航班马上就要起飞,呼吁还没登机的旅客赶紧登机。
失去唾液修复的大拇指迅速聚集起血珠。
无声掉落在干净的地板上。
屠杳吸了吸微红的鼻头,取下用来装饰紧身上衣的别针,拔出电话卡,用力折断。
将手机与弯折到不能用的电话卡一起扔进垃圾桶中。
前去托运行李。
负责服务头等舱的柜台无人问津,从放上行李到托运完成,一共只用了不到三分钟。
屠杳手攥被贴好行李牌的登机牌随地勤小姐一同前往快速安检入口,寻都没再寻自她站到托运柜台前就跑走的骆霄,大步往前走。
快速安检入口处百无聊赖的两位安检员放下隔离带,操着扫描仪站起身来等候她。
她一脚才踏入隔离带。
便猝不及防的被人从身后拉住手腕。
是气喘吁吁的骆霄。
骆霄连额头上细密的汗水都来不及擦,一边急促喘息着,一边将刚从机场商店内买来的还没拆包装盒的新手机囫囵吞的塞进她怀里。
“杳杳,”他双手撑着大腿,微微弓身喘,心虔志诚的目光却始终黏在她的脸颊上,叮嘱道,“在那边,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哥不求你别的,只求你平安健康,快乐顺遂。”
屠杳对上他的眼。
微微动容。
将手机盒捏在手中,破天荒的主动抱了抱他。
却没有好话:
“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们了,你们都是只会说好话的骗子。”
说完,放手。
再没有一丝眷恋的离开。
飞越9207.04公里的距离只需要19个小时。
跨越从满心期待到满眼失落的心路历程只需要在临下飞机前故意将感应手环落在头等舱的隐蔽角落。
屠杳戴好耳机,拎着挎包,最先下飞机。
身着荧光黄马甲的机场工作人员站在破旧而老小的机场过道内为过往的游人指路,“Welcome to Edinburgh,go this way to claim your luggages,please.(欢迎来到爱丁堡,请走这边去领取您的行李)”
商店门口一位戴白头巾的印度三哥正用咖喱味的英语与店员叽里呱啦的说着什么,语速又快又杂,听的店员满头雾水。
只能用“Pardon?”与“Sorry,I didn't quite catch that. Could u say it one more time?(不好意思,我没有听懂,请问你能再说一次吗?)”来拖延理解的速度。
一位白种老哥破口大骂“Son of a bitch!Fu·ck u!”
她一句都没听到。
心不在焉的斜倚在立柱旁,等滑动皮带运出她的行李。
按理来说,头等舱的行李应该最先出来。
但直到经济舱的客人们都陆陆续续的拿好自己的行李出站,围绕在皮带周围的人越走越少,仅剩稀稀拉拉几个人时。
眼熟的行李箱还是一件都没有出来。
干脆先去办电话卡。
边往新手机里插卡开机,边嚼着手机店员送她的口香糖悠回来,又等了一刻钟,还是没有。
只得认栽去行李咨询台询问。
坐在工作台后的白皮肤工作人员上一秒还对前一位毛量茂盛的美国佬和颜悦色,下一秒轮到她后肉眼可见的散漫了态度,面带不屑道,“Are u Chinky?(你是中国佬?)”
屠杳没点头也没摇头。
平声静气的维护尊严,“I’m Chinese.”
“No reception here,(不接待)”工作人员问都不问她要咨询什么问题,便态度极差的直言驱赶她道,“Go somewhere else!(滚到其他地方去,别在这碍眼) ”
排在她身后的一个五大三粗的白种人立马挤上来,把她怼到一边。
给工作人员递过登机牌与行李牌,报行李丢失后转过头来冲她做鬼脸,一字一句的挑衅道,“Hey,Wise up!No dogs and Chinese allowed,Get the hell out of here!(嘿,识相点!这里中国人与狗不得入内,赶紧滚吧你!)”
后面排队的一帮男人都讥笑个不停。
时而还用一种色眯眯的眼神在她胸部梭巡。
屠杳深知独自一人在这里与他们起冲突必然落不得好果子。
奈何其中一个行李箱里装着靳砚北曾抓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在扉页上写下他名字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以及里面妥善夹着的靳砚北给她折过的纸飞机。
她是真的很想把它们找回来。
只能打碎牙和着血把委屈吞下去,好声好气的扬声询问,“Excuse me,What should I do if I lose my luggages?(打扰一下,请问我的行李丢了我该怎么办?)”
“Of course——(当然是——)”那个手臂支撑在吧台上的男人朝她挑了挑眉,眼底氲着坏笑,“——Fuck off!(——滚回去咯!)”
“Fuck off!”
“Sod off quickly!”
“……”
她在劈头盖脸的谩骂声中骤然愣怔。
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明白无论她再怎么好声好气的说话,他们都不会改变歧视来帮助她,只能靠她自己在无边无尽的嘲讽与奸笑中另寻办法的事实。
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手掌。
一言未发的戴好耳机,转身离开。
问过机场的安保人员,咨询过前台的服务人员,又去行李认领处打听,无一不是歧视就是敷衍,反正就是没人愿意告诉她解决的办法。
再这样下去也不会有任何收获。
屠杳自认倒霉,边用手机打uber边走出机场。
十月初的爱丁堡不算冷,一件长袖一件长裤足以御寒。
就是天气看起来不是太好,阴沉沉的,见不到一丝光亮,像是随时会下雨。
她站在路边,小心谨慎的将装存所有贵重物品的拎包挎在肩上,夹在手臂与腰身之间,正打算摁亮手机看看uber还有多久来。
面前有一阵狂风掠过。
她单薄清瘦的身体被突如其来的力道推牵着偏移了几步,失去平衡,径直摔到地上。
堪堪合上口子的大拇指重新崩开血渍。
连同她摩擦到崎岖地面上的手掌,和无缓冲撞地的胯骨与侧腿,一同将疼痛迸发到极致,刺激到她的内心再也忍不住这么多天所受过的所有委屈。
坐在狂飙而驰的摩托后那个抢走她手机的皮衣男不忘回头冲她吹口哨。
阴暗又无光亮的天没有一点征兆的泼下倾盆大雨,将狼狈坐在地上的她瞬间浇了个透彻。
屠杳再也无法按耐坏情绪。
双手抱头于滂沱大雨中号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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