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前,仿佛浮起这样的图景:
阿曼自己走几条街,好艰难地为他们摘取新鲜木棉花。
又走回菜市场,省出自己那一口,都要给他们买虾……
眼泪滚滚而下……
他狠狠捶着自己的头,只希望可以减少一点自己的愧疚。
“我竟然冇想到……老婆,是我对不住你……”
马冰河泣不成声。
阿曼死去后,他已经好久,都没有去过那条小河边。
没有看过那株木棉花。
他怕看见,会伤心。
“好多谢你, 阿树。如果彬仔……我再返来。”马冰河满心激动。
他掏出一千块钱,放在桌上,拎起剩下的“白兔饺”就走。
一颗心, 早就飞回了唐楼。
他只想赶快见到彬仔。
快点让彬仔, 可以吃到久违的阿妈的味道。
这一次,秦霜树早有准备。
他才跨步, 她已经一个箭步抢出, 挡在他面前。
手腕一伸, 一翻。
他都没有觉察到, 那一千块钱,就被她重新塞回了手里。
马冰河又震惊,又难为情:“不好这样啦, 阿树, 你材料费都花好多港纸。做这样多的白兔饺费心又费力。”
“今日为我都少做好多生意啦。如果我再食白食,行家们个个都会在背后,戳我脊梁骨啦。”
大家都是,极力想帮手猪油渣师奶。
他们孤儿寡母,过得这样不容易, 还为他花费这样多钱。
又费这样多的心思。
比起那一辆辆,狂飙而出的计程车。
他真是无面目, 再见行家。
秦霜树微微笑道:“马师傅, 你不好多想啦。我都冇为这些‘白兔饺’出过钱。所以,你都无谓过意不去啦!”
马冰河当然不信:“那怎可能?”
定是老板娘为了他安心,说来哄他的。
秦霜树笑着向他解释:“这里所有材料费用,全部都是云生国际, 谢云隐谢总赞助啦。”
她甚至故意学着谢云隐的腔调,说:“你不好同他比富啦!成个股票市场, 都是谢生的港纸啦!”
谢生说的嚣张,她再次说来,更加能够体会他的心情。
他尽心极力,不是因为他钱多。
而是,他见到一个这样爱孩子的父亲,总觉得,他们应该比被抛弃的他,要过得幸福。
马冰河还待再说什么,秦霜树又开口,将一切开排得明明白白:
“你就不好同我争啦。谢生做善财童子,行好事,尽心意。大家心领就是。这两只白兔饺,你带返车上食。”
“明日一早,你来我家楼下,我给你新蒸熟的,带返屋食,又更加好味。”
她不容分说,将自己地址写在纸条上,递给他。
“阿树,好多谢你。”马冰河想行礼。
秦霜树赶紧拦住。
“马师傅,你都还未落班,快返去开工啦。我做‘白兔饺’,你就要给我行礼,你们救返嘉仔,我又怎可以不致敬?”
“大家就这样你行礼,我致敬,我不用继续做生意,你都不用继续开工啦。”
其实可以帮到马师傅,她就好高兴了。
马冰河深深凝望住秦霜树母子,心中好多种情绪充盈。
他忽然扬起脸,绽开一个真正出自内心的微笑。
大踏步,走向计程车。
红色计程车,轻快开出。
那一朵微笑,是温暖。
还有希望。
第二天一大早,他交了班,坐通宵巴士到了秦霜树楼下。
只等了十多分钟。
秦霜树带下来三个竹蒸笼。
全部装好,拎给他。
马冰河又坐车回家。
今天,捧着三个蒸笼,他都步履轻快。
仿佛带回家,好多珍宝。
一大早,唐楼上上下下的人不多。
他好快就到了自己家门口。
掏开钥匙,开门。
一边开,一边喊:“彬仔,彬仔……你猜,今次,阿爸给你带返了咩呀?”
大门应手打开。
还是和往常一样,根本没有任何人理他。
只是,这一次,马冰河的心不再苦涩。
他有“白兔饺”,不是吗?
他深信,儿子如果闻到,一定会吃到停不下来。
因为,这一次,他真的带返了阿曼的味道。
马冰河跨步,走至彬仔的房间门口。
房间里,什么动静都听不到。
他犹豫了一瞬,还是开开心心将门打开。
床上,天青色的被子高高隆起。
被子中,显然有人。
马冰河将手中拎着的口袋打开。
将“白兔饺”一笼一笼,往外拿。
竹蒸笼盖得密密实实。
他欢喜向床上的人,说:“彬仔,快闻闻,你一定记得!你小时候最钟意的白兔饺呀!”
“我拜托老板娘做了好多,终于试到,这真是同你阿妈一模一样的味道呀!你快来试下,乖仔!”
他话刚说完,床上的被子,忽然被猛然掀开。
一个皮包骨头般的半大孩子,从床上翻身而起。
他的眉眼,都和马冰河很相似。
不同的是:
马冰河,永远笑脸对人。
这少年,一脸暴戾。
马冰河还没来得及欢喜。
彬仔已经好似连珠炮一样,大吼大叫:“马冰河,你怎好意思提阿妈?你怎好意思成日买烧鹅又买肠粉?你知不知?是你害死她的!”
他说着说着,声音终于小下来:“都是我害死她的……是我们令得阿妈都冇得食,她才会营养不良,才会饿到生肝癌!食!食!食!你成日就知食!”
他一眼瞥见床头柜上的竹蒸笼,更加暴跳如雷。
忽然伸出如同柴火棍般的手,一下子将三笼竹蒸笼全部掀翻。
三只竹蒸笼被打翻在地。
各自滚落,四散。
其中一只蒸笼盖,摔脱。
五六只晶莹剔透的小兔子,好似从笼中跳跃而出一样。
散落到地上。
雪白的小兔子,沾上好多灰尘。
彬仔的目光看见,狠狠瞪住那些“小白兔”。
好似和它们,有深仇大恨一般。
“你!”马冰河气到发颤,又痛苦到心脏都紧缩。
无数种情绪汇集,直冲脑门。
有对阿曼的愧疚和痛苦……
有辜负秦霜树的一片心意的内疚……
有对彬仔的愤怒……
更有挽救不了彬仔的无能为力……
还有彬仔那些话……
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毒的刀。
一刀、一刀,都在切割一个老父亲的心呀。
两年了,他的儿子,一直这样恨着他!
也一直恨着他自己。
甚至为了惩罚他和自己,他连饭都不肯吃。
连人都不肯见……
他的心满满当当。
全都是痛苦和愧疚。
世间最伤人的情绪,正在将他一刀刀凌迟。
他的心又空空落落。
因为全无希望。
他根本救不了彬仔。
不,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好多的泪水,从面庞滚滚而下。
连马冰河都不知道,他一个大男人,怎么会这样脆弱。
竟然在彬仔面前,痛苦落泪!
他好想笑。
唇边扯出一个笑容,比哭还难看。
他听见自己一个字一个字,说:“彬仔,我知你好恨阿爸。阿爸都好恨自己!做咩这样冇用?连老婆同仔都照顾不好……”
“哈哈哈!”
他越说越想笑。
说到最后,他竟然真的大笑起来。
“彬仔,你一直这样惩罚自己。我早都知,其实,你都是想惩罚阿爸。”
“好。自今日起,阿爸就同你一齐挨饿。大家一齐饿死,到地下,好同你阿妈一家团聚!”
马冰河越笑越大声,越笑越疯狂。
彬仔皱眉看着他。
心中不知在想什么。
马冰河也不再说话。
他直直穿过彬仔,好似根本看不见他。
这是第一次。
他理都不理儿子。
他穿过彬仔,直接出了房间。
脚步一刻都没有停留。
走回自己的房间。
衣服都没脱,他一头躺倒在地上。
他才开了通宵的车。
他只想睡觉。
最好,一睡,再不用起。
他没有去收拾残局。
只愿睡到昏天黑地。
彬仔房间,一地滚落的“白兔饺”。
就好似一个天大的笑话。
可, 偏偏, 彬仔刚变声的嗓子, 似是还在不断在他脑中轰炸:
“马冰河, 是你害死她的!是你令得阿妈冇得食!她才会饿到营养不良!才会饿到生肝癌!”
一字一句,都像箭一般射向马冰河。
万箭穿心!
马冰河的目光空空洞洞,一瞬不瞬望住天花板。
好似那块天花板上, 绘制有什么巨额财富的藏宝图。
连他的心神都被吸走了。
万箭穿心, 又怎样呢?
他根本就感觉不到痛。
他静静地木然躺着,一动不动。
同儿子彬仔在房间的姿势,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终于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中途,马冰河睡醒过一次。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的身上。
隔壁邻居家, 仿佛有音乐声透过来。
这是老式唐楼,设施陈旧, 板材也不怎么隔音。
听着, 听着……
马冰河忽然一抬手,将被子从头盖到脚,蒙得死死的。
他静静躺在被子中,大睁着眼。
“咕咕”肚中连连轻响。
是饿了的滋味。
马冰河无声无息, 扯出一个笑容。
这笑容,比哭还惨。
饿就饿吧, 彬仔都可以一直饿。
他这个做阿爸的,又有什么不能饿的?
是从前,阿曼为了他们父子,就总是亏待自己。
是他没有用。
是他失业!
还把家里的钱都赔光了!
是他害死了阿曼……
他这都是报应啊!
彬仔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都是他的报应!
是他没有照顾好阿曼……
又没能保护好彬仔……
马冰河笑容,像是刻在脸上一般。
他的眼神空空荡荡。
被被子盖住的头,一片黑暗。
被子中闷闷的口气,让他透不过气来。
原来,平日里,彬仔就是这样的感受。
他失神地想。
既然这样,他这个做老豆的,都陪着彬仔。
如果大家真是一齐饿死。
在地下见到阿曼。
他一定赤着背,背上荆条。
跪在阿曼面前。
许许多多杂乱的思绪,在他脑海中涌动……
各种各样的情绪,在他的胸腔中堵塞……
过了好久。
被子中才传出一声,马冰河的喃喃自语:“阿曼,阿曼……我该怎办呀!你这样钟意彬仔,心痛彬仔。我照顾不好他。”
“好对不住,老婆……”
那声音那样沙哑,那样伤痛。
渐渐无声。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他终于再次沉沉睡过去。
马冰河再次睡醒,是被饿醒的。
这一次不止他的心。
连胃都是空空荡荡。
一颗心乱跳。
心慌得厉害。
马冰河紧闭着眼,不肯起来。
他在一点点真正感受,那种叫“饿”的滋味。
原来,这就是彬仔这两年来,日日体验的世界。
他的心中,被难以言喻的内疚和心疼充塞。
有对阿曼的。
也有对彬仔的。
他摊在床上。
感受着一生都一直摊在床上,被孤寂淹没的无力感。
他的心,好痛。
就在这时,屋子里忽然响起一声大叫。
是儿子,是彬仔……
马冰河猛然坐起。
他条件反射般,跳下床,去穿鞋。
走到门边,把住门把手,打开门,想要冲过去。
在刚要冲的一瞬间,他忽然定住了脚。
万分迟疑。
空空落落的胃,心悸不断的心脏,都在提醒着他,刚刚发生过的事情。
彬仔恨他,并不愿意看见他……
“阿曼……”马冰河轻轻地唤。
他拼命仰头,不让眼中晶晶亮亮的东西,掉下来。
他要怎么办?
他可以怎么办?
原来,生而为人,是这样无能为力的事情……
马冰河想要退回去。
可是他的脚,纹丝不动。
一个做老豆的。
又怎么可能,真的坐视儿子不理?
他的心跳得更快。
因为饥饿引起的心悸的感觉,更加强烈。
彬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这两年,同自己说过的话,都不足十句。
如果不是遇到极大的冲击。
他又怎么会叫得这样大声?
彬仔是受伤了?
还是……
马冰河心中好多胡思乱想的念头,纷纷乱钻。
又被他强行压制回去。
不可能的!
绝对不可能!
他拼命否认。
眼前却莫名浮出一个画面:
彬仔打开房间窗户,从十一楼跳了出去……
“轰!”,血液猛然往马冰河头上涌来。
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想。
可是,却完全控制不住那种可怕的念头。
毕竟,彬仔的厌食症的起因……是因为……抑郁症…
想到这里,马冰河心中惊跳。
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他走到彬仔的房间门口。
握住门把手。
手都在微微发颤。
心中更加几度挣扎。
父子间的隔阂、痛苦。
怎么都抵不过,对儿子的一片关心。
“就悄悄看一眼,一眼就好……”心里的小人悄悄对自己说。
“彬仔看到你,更加不开心啦!不好刺激他啦!”反方小人辩驳。
“悄悄看一眼,不会给发现……”
两个小人,不停在心中交战。
他终于说服自己,下定决心。
握住门把手的手,轻轻一旋。
门打开了一条缝。
马冰河小心翼翼,凑过去一看。
只一眼,看得整个人都呆住。
只见——
地上坐着,一个手和脚都好像柴火棍一样的人。
那是彬仔。
他正逐个,将地上的“小白兔”捡起来。
马冰河还没明白他要做什么。
就看见,彬仔捡了一只脏脏的“小白兔”
用他柴火棍般的手,塞进嘴里。
马冰河看得彻底呆住。
心中五味杂陈。
不知是震惊,还是欢喜,还是心疼……
也许是听到了动静。
塞满一嘴“白兔饺”的彬仔,抬起那张瘦得脱形的脸。
那双黯淡的大眼,正对上马冰河那双饱经沧桑中年人的眼。
……………………
几个小时前 彬仔房间。
马冰河丢下那句话:“自今日起,阿爸同你一齐挨饿。大家一齐饿死,到地下,好同你阿妈一家团聚!”
他狂笑着,自彬仔身边穿过。
这是他第一次,看都没看一眼儿子。
在那个瞬间。
彬仔失去光彩的脸,第一次露出一丝缝隙。
他干涸的嘴唇张了张,无声无息。
他想要说什么。
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等马冰河走出去,门重新被“砰”然关上。
那张终于有了一丝活气的小脸,又重新恢复了彻底地木然。
他重新躺回那张床上,将天青色的被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
这一次,被子并没有从头盖到脚。
他露出的小脑袋,一动不动,绝望地仰躺在枕头上。
看着天花板,好似那里雕了美丽的花朵。
散落一地的蒸笼和“小白兔”。
他看都不肯,看上一眼。
彬仔的头,炸裂一般痛。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所可怕的学校。
那间昏暗的男厕。
有的男孩子虽然才读中学,已经发育得牛高马大。
烂仔一样打扮的几个半大孩子,将他团团围住。
最强壮那个,头发挑染成一条一条的彩色。
一头头发,比好多男仔,都要长得多。
又青、又紫、又蓝、又绿、又红。
五彩缤纷,像是顶了一头野鸡的毛。
大家都叫他:野鸡哥。
他也并不以此为杵。
野鸡哥带头的一群学校小烂仔,是中3的学生。
当时,彬仔还在读中1。
他刚刚就是被这群人押着,在厕所里被扭曲姿势。
而今,好容易,那些人肯松开。
“鸡哥,这个衰仔叫都不叫唤,一点反应都冇。真正不好玩呀!”讲话的,是鸡哥的跟班阿声。
鸡哥伸出蒲扇般的大掌,一下下打彬仔的头:“阿彬哥,你真以为,你是大英雄,是啦?还学人家英雄救美?都不看清楚,自己究竟几多斤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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