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霜树没听懂,问:“咩厕纸呀?”
阿SIR的对讲机,突然响起讯号。
原来是搭档召唤。
他没空回答秦霜树, 匆匆转身跑回去支援。
今天遇到的大家,全部都好怪啊。
秦霜树的心中, 疑惑满满。
但她又实在没有空闲和精力, 去在意追究。
此时,自家摊档前的四张板桌,客人又已坐满。
她即刻进入战斗状态。
大火宽油,锅铲飞舞。
炒了一锅蟹。
又一锅蟹。
“妈咪, 是司机阿叔……”
小朋友的声音软软糯糯,悄悄在秦霜树耳边提醒。
秦霜树正在专注炒一盘时蔬。
闻言, 迅疾抬头。
她一眼看见,那个曾经救助过儿子的的士佬。
也是刚刚跑得四散的那些司机中,其中一个。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马冰河又回来了。
他正远远站在对面,看着秦霜树。
不知站了多久。
他神情踌躇,似是想要上前,又好犹豫。
秦霜树手中正在炒菜。
天大地大,灶火最大。
她根本都走不开。
又怕人又跑了,忙吩咐嘉峰:“乖仔,你快去请阿叔过来坐。不好让他再走啦!”
“好哦,妈咪。”小朋友答应一声,走过去。
伸出小手,牵住对方衣角:
“阿叔,妈咪请你过去坐。”
小朋友忠实执行,妈咪下达的任务。
一只小手,将阿叔衣摆握得紧紧。
不让对方再有机会走脱。
这样靓的大眼萌仔,就连留人的方式,都让人心生怜惜。
马冰河咧嘴一笑,轻轻摸摸嘉峰的脑袋。
心中无限感慨。
嘉峰真是个乖仔呀。
他又想起。
小时候,彬仔都曾经这样乖。
他说什么,彬仔都一丝不苟,不折不扣执行。
那时候,父子两不知多亲密。
而今……
想到彬仔,他的笑容中多出一丝苦涩。
马冰河任嘉峰牵着。
两个人一起,走入秦霜树的摊位。
此时,四张桌子,都有食客,正在据桌大嚼。
到处都是食物的香气和满足的咀嚼声。
他顺手拿一根折叠凳,坐到一边等候。
秦霜树飞速炒完时蔬,关火。
盛入盘中。
给客人送上桌。
她这才挎着装钱的腰包走过去。
一边走,一边往外掏钱。
马冰河一看,愣了,赶紧连连摆手:“老板娘,你这是做咩?”
秦霜树笑了笑,说:“你们夜更司机日日通宵开工,赚钱不易。我不好收你们费啦。”
一边说,她一边从挎包中,拿出一大叠港纸。
一张张数,拿出6200块,递了过来。
马冰河吓得连连后退。
如果不是嘉峰还拖着他的衣摆,他又想跑了。
马冰河连连摆手:“老板娘,你误会啦。我怎可能是返来拿钱。你带着嘉仔出摊,不是更加辛苦?食饭怎可以不付钱?”
“何况,我都不识那些行家啦,大家都是坐在一起AA。你可不好把钱给返我,以后个个行家都以为我马冰河吞大家钱……”
他说的这样严重,秦霜树不好强劝。
可这样多钱,她又真是收得不安心。
她为难,马冰河也在为难。
几次欲言又止,似是有好难开口的事要讲。
“马师傅,你是不是有事找我?”秦霜树看见,主动问他。
“是的呀,我专程返来,就是想求老板娘一件事。”说到一半,他有些难堪,渐渐没了声音。
听到这里,秦霜树立即关切地说:“讲咩求呀,你帮过我,我都应该帮手你。马师傅,究竟咩事呀?”
马冰河想了又想,好不容易才开口:“老板娘,你的厨艺,真正让人食过难忘。成香江我都走遍、食遍,你这菜肴的滋味……”
秦霜树:“马师傅,你有事还请直接吩咐啦。”
这一生,马冰河好少求人。
他迟疑半晌,终于开口:“不知,你识不识做一种白兔饺。形状好似小白兔,味道好鲜,好绝……”
白兔饺?
好多茶餐厅都有。
但是,如果是普普通通,马师傅又何至于用上“求”这样严重的字眼?
秦霜树想了想,问:“马师傅,你是在哪一家食过呀?还记不记得馅里都有咩材料?”
做厨师的最知道。
同一种菜肴,食材不同,滋味不同。
手法不同,火候不同,出来的菜品天差地别。
马冰河的目光遥遥投向远方,陷入记忆。
那些回忆,其实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想起岁月隔开的种种温情,让他本来因为求人,显得有些愁苦的脸,也舒展好多。
他的一双眼晶亮,说:“好早以前,都是我老婆做给我同彬仔食。我还记得,彬仔最钟意就是,我们一家三口,齐齐捧一笼白兔饺比赛食光。”
语声似有魔力,仿佛将他带回好多年前。
那时,阿曼还陪在他身边。
彬仔也好钟意他这个爹地。
好钟意吃各式各样的美食。
阿曼一直照顾他,照顾彬仔……
想起从前一家人开开心心的日子,马冰河的脸上多出一层辉光。
他到这时才知。
他不只是,为儿子乞求一笼白兔饺。
他自己,也好怀念那种滋味。
其实,这些年,他不止一次试过去茶餐厅,去大酒楼寻找记忆中的味道。
可是,他找到的,统统都不是记忆中的味道。
不要说拿来哄彬仔,他连自己都骗不了。
他甚至试过,拿回乡证,回去省城的酒家找。
白兔饺子有找到。
但同阿曼做出来的味道,依然差距好远。
他也曾不死心,带返过给彬仔。
彬仔根本理都不理。
只希望,天见垂怜。
这一次……
马冰河都不敢想下去,忙道:“我记得其实是虾饺,内中可能有笋丝……每一个都好清香,好爆汁……食过满口生香。”
秦霜树在心底,悄悄叹了口气。
他的形容,全是好主观的口感。
她心中有猜测。
马师傅不问自己老婆,来求她一个开大排档的师奶。
一定是家里,遇到了什么变故。
秦霜树欲言又止,不愿在他的伤口上撒盐。
但是,如果不问清楚。
她又怎么可以做出,让他满意的成品?
她脸上踌躇的神色,好明显。
马冰河做的士佬,每天都和人打交道。
阅人无数,轻易就看得出来。
他能够体会她的为难,更加感激她的善良。
他叹了口气,自己主动说了:
“阿曼她,早在十年前就生病过世啦。只恨我当日不曾帮手,完全不记得配方……而今,想给彬仔再食到妈咪的滋味,都做不到。”
说着说着,一个大男人,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这个爹地,显然为自己孩子操碎了心。
秦霜树不由看一眼嘉峰,一颗心更加柔软。
世间父母的心与心,都是相通的。
为了孩子,再难以弯下的腰,他们都会弯。
再难以寻觅的美梦,他们都会为他圆。
想到这里,她一口应承:“冇问题,马师傅。而今,我冇这样多材料,你给我多点时间,明晚,你还是到这里找我。我一定给你带返白兔饺。”
嘉峰在一边说:“妈咪,我都帮手你做。”
秦霜树伸手摸摸嘉峰的小脑袋,微微一笑。
马冰河的目光,看着这对母子的亲密,眼神又专注又艳羡。
“老板娘,好多谢你。”他向秦霜树微微行了一礼。
秦霜树手脚无措,忙道:“马师傅,是我该多谢你。”
两人寒暄几句,马冰河就告辞了。
他的红色计程车,在戏院门口,顺道载走一个客人。
继续开工。
秦霜树也继续开档。
戏院转角。
一个人坐在劳斯莱斯幻影豪车中,静静看着秦霜树。
他已经不知在这里看了多久。
他是看着,那些计程车司机狂飙四散的。
又看着秦霜树炒菜,嘉峰帮手传菜。
包括马冰河回来,同秦霜树的讲话,他全都看在眼里。
他的眼中晶晶亮亮,有好多感动。
又有好多追忆。
这个世界,原来有好多柔情。
他本来是看了那张报纸。
即刻,打开专门收取,黄发寄来邮件的电子邮箱。
查看这些天来,秦霜树母子的状况。
一张张的照片,带着鲜活的生活气息,扑入他的眼帘。
虽然这对母子,或许过得好艰难。
但是照片中,每一张,他们都笑得好开心。
证实八卦报纸,全都是乱写。
他才放下心来。
但是,随即,连他自己都不禁奇怪。
他又有什么,应该不放心?
谢云隐无声地笑了笑。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
他明明觉得放下了心。
为什么又会不知不觉,将车开到了宝珠戏院门口?
他定定看着不远处,那忙碌不停的纤细身影。
定定看着那张虽然多出好多烟火气,却依然又坚毅又清丽的面庞。
微微一笑。
昂贵的皮鞋轻踩油门,大手将方向盘轻轻转动。
劳斯劳斯幻影,缓缓开出。
夜风吹拂,秦霜树在百忙中微微抬头。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看什么。
戏院门口,只有喧闹的人群。
扑鼻的各种食物的香气。
五光十色的广告牌。
…………
秦霜树起了一大早。
她送嘉峰去了幼稚中心,就准备出发,踏上今天的征程。
她列的计划表,有好多地方要去,时间很紧。
还没走到小巴站,一辆劳斯莱斯幻影,忽然停到面前。
秦霜树的目光微亮。
车门打开。
只简单穿件纯黑色冷杉的谢云隐,从车中走出。
极简的打扮,却依然掩不去他眉如山,眼似水。
那双桃花眼,看到秦霜树,就露出微微笑意。
仿佛漫天星辰,吹落点点湖波。
秦霜树怔了怔:“谢生,好巧。”
谢云隐淡笑道:“不是巧。阿树,我专程过来找你。”
秦霜树有些为难:“我今日,还有好多事要忙。不如改日……”
她话还没说完。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递过来几页纸。
秦霜树微怔,问:“咩呀?”
谢云隐目光含笑,示意她自己看。
只见,那是一个图文并茂的图册,上面画了成香江好多酒楼。
每一个酒楼,都用秀逸的字迹圈出“白兔饺”。
图册上,有的有饺子的图片。
有的,只有字迹。
秦霜树相当惊异, 抬头看他:“谢生,你怎知,我正在找尽可能多的‘白兔饺’?”
谢云隐长睫轻抬, 一双桃花眼专注看着她。
目光中, 含情带笑。
秦霜树,忽然觉得好不自在。
她悄悄将脚步, 稍稍挪远一些, 拉开两人的距离。
谢云隐就像是没看见, 淡淡道:“昨夜, 我曾到过宝珠戏院,亲眼看到好多事。当时就想,我都可以出一份力。”
“这份香江酒楼图册, 是我同黄发连夜整理, 保证绝无遗漏。”
他向她弯腰,做了一个极为绅士的礼仪邀请:“阿树,上车啦!今日我做柴可夫。一定试遍九龙、香岛同新界的食档。帮手马师傅圆心愿。”
有辆汽车,有专人司机,又有图册。
比她自己一家家去找, 去试,又要方便好多。
“谢生贵人事忙, 向来做贵价生意, 分分钟都有几百万入账,又怎好劳动你做司机。”
秦霜树确实诧异。
她早已经翻烂《90香江商业大亨》这本书,眼前这位男主,她只觉得杀伐决断。
能力出众, 心思也缜密。
但书中从来没写过,男主竟然还有颗善心。
他居然愿意为了一个的士佬?
花费宝贵时间, 做司机到处走?
谢云隐淡笑:“两世为人,还赚不够呀?而今,我都想为一份痛苦的父爱,尽一份心。”
秦霜树更加诧异。
她都是从马师傅的话中,自己推测感受出马冰河的苦痛。
这谢生,又好似对此,知之甚详?
她忽然想到一个可怖的可能,惊道:“难道,前世,谢生曾在新闻纸上,见过马师傅父子的社会新闻?”
普通人如果登上新闻纸,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可以说,不出人命,都上不了社会新闻。
秦霜树想起马冰河的古道热肠,心中好难过。
谢云隐又做了个请的姿势:“阿树,上车再讲啦。随意泊车,我要接告票啦。”
秦霜树忙弯腰,钻进副驾驶座。
汽车发动。
他的车,开得很稳,也很慢。
两个人,不停说话。
同前一次,她坐他这辆劳斯劳斯幻影。
两人间,箭弩拔张的气氛,完全不同。
而今,两个人熟稔,仿佛多年老友。
“谢生,你话给我知啦,上一世……”
秦霜树实在不忍,那样赤心的马师傅一家,会遭遇不幸,成为社会新闻。
谢云隐从后视镜中凝视着她,轻声道:“那又冇。不过,昨夜,我看马师傅好忧心。顺手请黄发帮手查下。”
秦霜树哭笑不得。
这一位,怎么什么都查?
谢云隐看出她情绪,解释:“私家侦探,用在揭人隐私,自然无德。但是,如果用于帮人、救人,早知消息,又是真正利器。”
秦霜树微嗔:“好啦,谢生你快点讲啦,你都知咩呀?”
谢云隐叹了口气,道:“讲起,又是一桩家庭惨事。十年前,马师傅遭公司炒鱿鱼。”
“他儿子彬仔,当时仅有三四岁。马家阿嫂在家照顾彬仔,本身冇工开。”
马冰河被炒,全家自此失去经济来源。
一家人过得好艰辛。
当年,找工作也不顺利。
马冰河就去学车,打算跑的士,赚取家用。
谁知,人走背运,喝凉水都塞牙。
学车不精,他当时出了车祸。
他要赔车主损失。
又要去医院看伤。
存款用得七七八八。
一家人更加艰难,都靠综援过活。
妻子阿曼为了这个家,更加节衣缩食。
一家人有什么好吃的。
她总是让给儿子彬仔,让给老公马冰河。
看着他们吃,她就笑得好满足。
只可惜,人的身体,受不了这样长期的摧折。
一年后,阿曼的身体严重营养不良,引起严重肝脏问题。
因为没有钱,又得不到真正有效的医治。
终于转为肝癌,不久之后,就抛下父子两,去世了。
马冰河的伤好之后,赶紧考了驾照,去开计程车。
想挣尽量多的钱。
可是,再也救不活挚爱的老婆。
这些年来,他白天又当爹又当妈,将彬仔养育至半大。
晚上,则忙着成香江跑车,只想为这个家多挣一点钱。
为彬仔上学,多存一点钱。
原本,父子两关系虽然很差。
但,好歹还能过下去。
直到彬仔,前年升入中1。
事情更加恶化。
他遭遇校园暴力。
学校欺负人的烂仔,还成日领着一班人嘲笑他:
说他同他爹地,克死他阿妈。
将她的每一口吃食,都抢走。
她没得吃,才会活活饿成肝癌。
说他,是杀妈凶手!
由于马冰河,每天都太忙。
开始时,没有发现孩子的异状。
等到真正知道不对。
彬仔已经因为极度自责,患了抑郁症+厌食症。
他不肯再上学。
不肯出门。
不肯接触任何人。
更惨是,不肯吃饭。
这两年,都靠可乐和偶尔进食吊命。
他怨恨老爸,也怨恨自己。
认为是他们,吃光阿妈的饭菜。
阿妈才会营养不良,才会得肝癌。
小时候,他亲眼见过,妈咪肝癌发作有多痛。
他更加愧疚和痛苦。
他不肯原谅老爸。
他们父子已经好久,一句话都没说过。
听着听着。
秦霜树眼中,无数水珠滚落。
她再想不到,马师傅家中这样艰难。
活得这样痛苦。
这样的他,竟然还那样赤心和善良。
为了她的儿子,彻夜奔走。
那一夜,其实的士佬们,都没有好好开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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