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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将台(虚坛)


今天还只是第一战,之后的几天,依旧将会是一场又一场硬仗。大孟没有退路,除了与犬戎这么消耗下去之外,没有别的办法。距离镇北军到来,也许还要半月有余,只要能支撑过这一段时间,大孟就能够抓住战机,扭转战局。
周显静静地看着她,微笑道:“好,你先睡一会。”
戚玉霜摇了摇头。这个时候,两个人竟都不想先休息。
最后,书房里拉下围帘,支起了一个短榻,周显袖修长的身躯就这么蜷缩着睡在上面,与戚玉霜遥遥对视了一眼,这才转身安静地背对着对方,陷入了安眠。
戚玉霜又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中一片血腥与战火,几乎染红了整片天际,在一片断壁残垣之中,她漫无目的地寻找着。可是从始至终,她都没有看到周显的身影。
她的身体依旧虚弱,但即使在睡梦之中,出于多年沙场征战、生死之间的潜意识,戚玉霜的呼吸声也格外轻微,如果不仔细去听,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睡在短榻上的周显,眉头却忽然一蹙,披衣而起,用手笼起一簇微弱的烛火,轻轻挑起帘幕,地走到戚玉霜榻前。
戚玉霜在睡梦之中,双眉也紧紧地皱在一起,呼吸有细不可查的紊乱,仿佛在做着什么噩梦,一只手忽然从锦被中探出,似乎想要摸索抓住什么。
周显伸出左手,轻轻握住了她微微颤抖的手,轻声道:“睡吧,玉霜,我在这里呢。”
戚玉霜的呼吸轻轻一滞,好像觉察到了什么,渐渐平稳了下来。
周显披着衣服坐在戚玉霜榻边,静静地看着她熟睡的面庞,一动不动。

第102章 神赐之物
戚玉霜这一觉, 也只浅浅睡了两三个时辰。轰隆的动摇之声,从城墙的方向传来。戚玉霜睁开双眼的时候,林传慧正在轻手轻脚地为她蘸去额头上的冷汗。简陋挂起的帷帐的书房正中微微摇荡, 戚玉霜眯起眼睛, 隔着一层帘幕,看到周显那张短榻上已经空了。
额头如同被重锤敲打过, 一跳一跳地胀痛着,戚玉霜哑着声音道:“几时了?”
林传慧的声音里仿佛也蒙上了一层烟尘的味道, 有些嘶哑地说道:“未时一刻了。”
戚玉霜点了点头, 静静地披着大氅坐在榻上,听着窗外传来的喊杀战斗之声。
林传慧不敢打扰她, 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数息过后, 戚玉霜道:“犬戎攻势有所衰减。”
“这岂非好事?”林传慧并不奇怪戚玉霜仅凭声音就能大致判断攻势,听到戚玉霜下的判断,心中浮上一丝欣喜。
戚玉霜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摇了摇头:“犬戎兵力远未到难以为继之时, 也许并非攻势衰减,而是示弱诱敌之计。”
林传慧道:“可这又是为了什么?”
大孟据守孤城,朝廷宗庙均在城中。即使犬戎呈现颓势,向后败退,大孟也绝不可能引兵出城追击。守住这座京城,才是大孟军队目前唯一的目的。
“难道是为了让我军放松警惕?”林传慧犹豫地问道。
戚玉霜眉峰蹙起,沉默不语。
半晌之后,她忽然道:“嫂子,犬戎兵临振威关前, 乌诸国方向, 可有什么变故或消息?”
林传慧沉吟半晌, 道:“据我所知,没有。”
如果乌诸国有所异动,或是有战火硝烟升起,振威关中一定会有所察觉,徐世忠必然也会提前采取措施,闭关守城或遣军前往,一探究竟。
可是,没有。
戚玉霜忽然抬起眼睛,目光中露出深深的凝重之色:“那么,犬戎为什么能在几天之内,无声无息地覆灭整座乌诸国,甚至无人逃出求救?”
“他们,用的究竟是什么手段?”
烈日逐渐西坠。
第二日过去,战况依旧焦灼。城头上倒下的性命如同一批批草芥,没有留下太多的声音,就在无数个瞬间,仓促地随风而逝。京城的城墙之下,尸体堆积如山,城墙表层的青石砖瓦剥脱了大半,夯实的红土与鲜血凝固风干后的颜色融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触目惊心的褐红之色。
羽林军与冀州兵伤亡惨重,一具又一具重伤或垂死的躯体从城上抬下,在后方稍作修整的队伍再次顶上,换下来的队伍则进行刻不容缓的短暂修整,重新点算人数,当场进行新的编队——伤亡太大了,一百人的队伍,换下来时,没有缺胳膊断腿,还能勉强站在地上的,往往只剩二三十人。
这样的队伍数不胜数,但战事容不得他们的悲伤与告别。羽林军的校尉们迅速将几支替换下来修整的队伍化零为整,整合为新的一队,等待着不久之后再次上城迎战。
羽林、冀州两军的军士,几乎已经全部投入了战斗。此时别无他法,城中青壮年百姓几乎大部分都被召集了起来,运送粮草军械,在古老的青石街道之中川流不息地来来去去。
朝廷下达,由太子周显签发的紧急征兵令,也在这一天传谕全城,公示百姓:
无论男女老幼,有敢征召入伍者,赏银十两。敢上城迎战者,赏银百两。若能缴获敌军首级,以双倍军功论赏。
响应者宛如潮水,整座京城仿佛都沸腾了起来。无数青壮年男性与劳作的妇女持起简陋的武器,告别父母孩儿,毅然决然,走出家门,一去不回头。
这一场恶战,终于在日暮时分,暂时落下了帷幕。
最后一个传令兵骑上快要累瘫的战马,就在他即将离开镇国公府时,戚玉霜忽然道:
“这两日交战,可看到尤班单于的王帐所在了吗?”
年轻的传令兵一愣,连忙道:“不曾,杨将军也曾命我等关注尤班单于王帐所在。但此贼狡猾之至,一直藏头露尾,不敢露出行迹。犬戎王帐本就与将帐规模相仿,若有意隐去纹饰旗帜,根本无从判断尤班单于的位置。”
戚玉霜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明月高悬。
带着血腥气味的风飞越山峦原野,充塞着人的口鼻。即使远离城墙附近,也能嗅到那一股浓烈的死亡味道。
自从青屏山一战狂风催助火势,连日之内,大风不止。凛冽的朔风从北方席卷而下,天气愈发地酷寒起来。就连往年川流不息的沂河河面,也开始了结冰。
这对于犬戎来说,反而是一个好消息。沂河水道成冰,从益城远道而来的两万精兵,甚至不需要筑桥或泅渡,直接踏在冰面之上,一匹匹战马如履平地,跨过冰河,直抵大孟京城脚下。
冷如霜雪的月光倾泻而下,照在沂河的冰面上,折射出一层耀目的寒光。
尤班单于坐在车中,望着沂河冰面,手指不轻不重地点在木轼上,道:“六水绕京都么……”
“正是。”鹰师头领恭敬地回道,“沂河乃大孟京城以西的护城之河,另外四水环绕京城,还有一条名为淯河,流经九县,又穿京城而过,被大孟人誉为‘京师水源’。”
尤班单于的面颊在阴冷的月光下晦暗不明,只能隐约看到一个瘦削嶙峋的轮廓。
他慢慢地说道:“那神赐之物……到了吗?”
“即刻就到。”鹰师头领单膝跪地,道,“末将亲自前往迎接。”
“去吧。”尤班单于挥了挥手,目光继续投向了沂河尽头遥远的方向。
“娘,娘!”一个小男孩从门外跑进家中,哐当哐当的脚步声砸在青石路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洇开的水渍。
木质门框上的漆油已经斑驳大半,歪歪扭扭的春联也破烂得不成样子,隐约只能看出上面大约是有“春满乾坤”、“人增寿”、“福满门”等字样,大约是从街上卖字先生那里买来的批量书就、并不走心的货色,过年时炮竹的火药痕迹黑乎乎地印在上面,把本就平庸的字迹糊得更加不成样子。
屋中的女主人听到男孩的呼喊,登时直起颤抖的瘦弱腰杆,一下子从炕旁站了起来,如同下山的猛虎一样,两步并做两步扑出屋来,还没麻杆粗的手臂裹在破败的棉衣里,却在这一刻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气,一把将小男孩拦腰捞了起来,手掌狠狠拍在男孩的屁股上,尖声大骂道:“你这个瓜娃子!你这个挨千刀的小冤家!城外正在打仗,你个小冤家跑到哪里鬼耍了?赶不及去投胎吗?你、你要是死了,是想要了娘的命吗!”
男孩手脚并用,奋力挣扎起来,女人在吼出这一段话后,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了,手臂一软,男孩就从空中落了下来。他怔怔地站在地上,懵懂地看着暴怒的亲娘,像是一时间无法理解母亲没来由的怒火与癫狂。
女人看着儿子通红的小脸,忽然猛地捂住脸,痛哭起来。
“娘……娘!娘,别哭了!”男孩瞬间不知所措起来,他拉了拉女人的衣襟,从怀里珍而重之地逃出一个用白布包裹,缠满细绳的物什。
“这个给娘,娘别哭了。”
女人放下捂住脸的手,泪水还挂在她的睫毛上,她看了一眼这白布的小包,一时不知道是什么。她粗糙干枯的手缓缓从儿子手里拿过这个包裹。她的手接触到小小的包裹,顿时感觉到里面有一种层层划手的黏腻触感。
“这是……鱼?”女人猛然睁大了眼睛,“这寒天冻地的,连淯河都结冰了,你哪里弄来的?”
男孩羞赧地笑了,露出一排洁白的小米粒牙,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娘生病,我想给娘补补身子,就和二虎晚上偷偷去淯河,在河面上凿了个冰窟窿,掏出来的。”
女人整个人如遭雷击,愣在了原地。
男孩轻轻扯着女人的衣角,扭捏道:“娘,阿柱刚抓的,鱼还活着,娘喝鱼汤,补身子。”
女人双手微微颤抖着,一层层解开细绳,打开了小包。麻布的包裹里,静静地躺着一条灰绿色的鲤鱼。鱼目僵硬地望向天空,死白的双眼像两颗阴沉沉的卵石,没有半点光芒。
鱼已经死了。
女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这鱼居然这么快就死了。”
阿柱愣在原地,黑亮的眼睛渐渐蓄满泪水,执拗地重复道:“娘,阿柱刚抓的,鱼还活着,还活着的。”
女人的心已经软成一片,她一把将儿子抱进怀里,喃喃道:“好,鱼还活着,娘今天做鱼汤,让娘的阿柱……好好长身体。”
第三日清晨,旭日依旧如同往常一般升起,在温暖的晨晖之下,犬戎再一次展开了攻势。
历经两日的洗礼,守城将士已经战成了一排又一排熟练的防线,将攻城的犬戎兵士挡在垛口之外。杨陵指挥后排城楼与角楼上的弓箭手发箭,射向犬戎的投石车,压制其投弹轰城的频率。
一名羽林军校尉匆匆走到杨陵身边,道:“将军,后方来报,羽箭已经告急了。”
杨陵皱起眉头:“东城墙是投石车主攻的方位,不够就去窦克孝那里问他要!”
“将军,窦将军也同样向后方回禀,箭支告急!”
“唉!”杨陵一拳重重击在城墙的砖石上,“你在此守候,我亲自去一趟!”
他跨上战马,飞驰下城,马蹄声踏在青石道路之上,发出急促的清脆声响。
忽然,杨陵的余光中,看到了一个小男孩,正向大道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奔来。

男孩在来到杨陵一行人与威武的高头大马时, 眼中一亮,向这边跑来。
身旁的亲兵立刻拔剑要拦,口中呵斥道:“什么人!”
男孩却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 向杨陵的方向扑了过来, 也许是上天怜惜,男孩一双黑乎乎的小手竟然好巧不巧地一把抓住了杨陵战马的缰绳, 抓住后立刻死死地握紧,无论如何也不松开。
战马正在奔驰之中, 男孩瘦弱的身体一下被带得坠在战马一侧, 眼看着就要被战马的速度拽倒在地,在马后拖行。杨陵连忙双手一紧, 勒住缰绳。战马长嘶一声, 前蹄扬起,又向前踏了几步,这才勉强停了下来。
杨陵怒道:“你这孩子, 不要命了吗?”
也就是这样小小年纪, 才不知厉害,竟然想要徒手勒住奔行中的战马。若是驾马之人不强行止住前冲之势,这孩子一定会被拽在马后拖行至死。
男孩的小手依然死死地拉住缰绳,见到这位威武不凡的将军竟然真的停下了战马看向他,顿时喜极,他松开了小手,“扑通”一声跪在马前,大哭道:“将军,您行行好, 求将军救救我娘!”
也许贫寒人家的孩子, 自小就对人情与善恶有着超出寻常的敏感。男孩自第一眼看到杨陵之时, 就知道这位将军必然身份极高,而且不是恶人。于是,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紧紧拽住这根溺亡前的稻草。
杨陵跳下马背,单手把男孩抱了起来,无奈道:“你娘怎么了?”
被这么一问,男孩的泪水像是开了闸一样,哗啦哗啦地往下流,把本就沾满灰尘的一张小脸哭得沟壑纵横:“爹参军去了,娘病倒了!里正大叔说,现在朗中都在军营中救治,我娘是请不来郎中的了,她就要没命了!”
杨陵眉头皱起,心中了然。如今守城之战吃紧,轻重伤者不计其数,城中所有医馆郎中几乎都应召前往城下,在军营中疗治伤患。现在京城中的百姓一旦生病,恐怕一时半会,确实找不到能够治病的郎中,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于是,他转过头,对身旁的亲兵吩咐一声:“去找一位郎中来,随这位小郎君去诊治一下他的母亲。”
如今将士们紧缺郎中与药物,他不可能为了可能生病的百姓,将好不容易召集起来的郎中分散出去,眼下,也只能看到一桩便救一桩了。
“是。”亲兵抱拳应是,伸手从杨陵怀里把男孩接了过来。
男孩听到杨陵的命令,知道自己母亲的病情终于有救了,连忙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眼泪,大声道:“多谢将军,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他抬起小手擦泪,手上露出一片青紫的冻疮,杨陵见他衣衫单薄,打满补丁的旧棉衣早已没剩下多少实在的棉絮,知道这是一个贫家孩子,心中感叹,也有些不忍,于是道:“给这孩子也拿身衣服。”
亲兵领命离开,转身之时,男孩脖颈上青黑色的冻疮露了出来,从后颈一直延伸到领口里,破败的皮肤如同鳞片般片片剥落,在领口里晦暗不明的阴影中,仿佛有一片紫红色的血斑占据了大片肌肤,在阳光下一闪而过。
杨陵却并没有看到,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他已经转身向后,跃上战马,再度振动缰绳,向着西城门的方向而去。
然而,就在他前行不过百余步时,城外投石车的轰鸣,忽然短暂地安静了下来。
杨陵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声音的变化,他立刻勒住战马,抬起眼睛,目光宛如雪刃,蓦地向城墙的方向望去。
下一刻,无数道黑影,如同石弹一般,骤然弹飞而起,高高地在空中划过!
杨陵猛地眯起眼睛:“那是……什么?”
身边的亲兵无人应答,所隔的距离太远,没有人看清那物究竟是什么。只是那物相比于巨大的石弹,似乎太小了些,重量也轻得过了头,以投石车的力度抛出,竟然直接在空中高高地飞了起来。
杨陵的心中,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投石车抛出的那种奇异之物,并没有轰击在城墙上,而是划过一条高而遥远的曲线,越过京城的城墙,直直地向城中坠落下来!
杨陵的心脏,猛然一跳,仿佛有一种极为不妙的感觉正在迅速地实现。
“驾!”他来不及多说一句话,马蹄声如同战鼓催动,四蹄扬起,宛若疾风,杨陵一人一骑,像是晨晖下的一道虚影,飞速向西城门的方向奔去。
远远地,杨陵似乎听到了重物落地之声,与城下士兵们嘈杂的议论。
他手中的马鞭不断地落在马臀上,一次比一次紧急,飞奔了一刻有余,杨陵与亲兵终于赶到西城门的城墙之下。
城墙下等待轮替的数支队伍,并不像往常一样坐在地上修整疗伤,而是正熙熙攘攘地来来去去,仿佛在齐心合力,搬运着什么。
杨陵跳下战马,一言不发地向里直直走去,身边的亲兵们连忙拨开人群,为杨陵开道。
西城墙下的将士们看到杨陵,也顿时息了调笑喧嚣,齐齐行礼:“杨将军!”
杨陵道:“方才犬戎投石车,投进城来的是什么?”
一个羽林军校尉方才被杨陵严肃的脸色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这时候听到杨陵的问话,才松了一口气,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末将等人一开始也受惊不小,等那些东西落地的时候才发现,不过是一些犬戎的牛羊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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