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一只雪白的信鸽从天空中落下,扑棱棱地飞入了重重宫墙,穿过东宫的窗户,收起翅膀,落在了太子殿下的书案上。
东宫中大部分太监侍卫, 都跟随着太子周显南下巡视黄河去了。宫中只余下寥寥无几的太监负责宫殿的洒扫。
有人眼尖, 一眼就看到了一道白影落入了太子殿下的书, 几个人连忙推开门,就看到一只鸽子正耀武扬威地站在书案上,一边抖着羽毛,一边用喙梳理着翅膀。
“这是……信鸽?”有人不确定地发出一声疑问。
“啊,是了!”另一个级别稍高一些的太监喜道,“王总管走之前吩咐过,如果看到从北方而来的信鸽,一定要照顾好,等着太子殿下回来亲自处理!”
两人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抬过来一个鸽子笼,将白色信鸽毕恭毕敬地请了进来。这只信鸽似乎也略通人性,并没有做什么挣扎,反而轻轻蹦了两下,自己跳进了笼子里,然后找了个角落,安安静静地开始养神起来。
冬去夏来,秋去冬来。
京城的梅花再一次开放在枝头,红如火焰,俏生生立在呼啸的北风之中,花蕊中结了细细的白霜,从远处望去,活像在红梅丛中,堆了一层崭新的初雪。
京城之中,无不议论着太子殿下这一次巡查黄河之行。
大孟的太子殿下,从前在京中似乎并不显山露水,也很少出席于各种宴饮交游的场合。相比于活跃健谈、自小聪颖的大皇子,存在感可谓是低得出奇了。
但再没有存在感,这位太子殿下,也光明正大地占着一道中宫嫡出的身份。大皇子虽为圣上长子,其母高贵妃圣宠不衰,乃是天奉帝身边第一知心人,却终究越不过这位名正言顺,甫一降生就被立储君的东宫太子。
谁能想到,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太子殿下,初长成人的第一件事,就是代天巡狩、察查黄河沿岸的民生吏治。也正是在这第一次差事中,展现出了所有人始料未及的雷厉风行。
冀州三郡沿黄河而设,往年黄河水患泛滥,大多从此始,是以这三郡一向是守卫黄河大堤的至关重要之所。
太子殿下车驾到达的第一站是舂阳郡。
听说太子驾临,舂阳郡守朱识连忙备好一桌山珍海味,为太子殿下接风洗尘。宴席之上,觥筹交错,太子少言寡语,只是礼貌微笑,似乎并不擅长言谈。
朱识坐在席中,经过一番仔细观察,发现这位太子殿下,似乎并没有展现出“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欲望。朱识看着尚未及冠的太子殿下,心道终究是年轻人,也就逐渐地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谁知一月之后,就在太子殿下车驾即将离开舂阳郡城之时,被罢官的前郡丞蒋殊拦车跪地,状告舂阳郡守朱识贪赃枉法,克扣修缮大堤的官银,据为己有。
太子殿下接下了状子,却并没有声张,依旧是按照原定计划,车驾队伍离开了舂阳地界。
当天夜晚,太子率领三千亲卫,直抵黄河岸边。舂阳段的大堤正在派遣民工修缮之中,在毫无防备之下,那些朱识未做掩饰的河段,施工之处登时暴露在了太子的眼前。
当看到那些以砂石回填的裂缝,为了节省土方,以麦秸、稻草混筑的地基时,周显二话不说,直接下了命令。五百太子亲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直接将舂阳的郡守大人从深夜的被窝里五花大绑抓了出来。
此时,纵然朱识再痛哭流涕,叩头谢罪,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了。
舂阳郡守朱识的被抓,仿佛是一条导火索,骤然引爆了整个冀州三郡官场的地震。
太子殿下率亲卫随从,以另外两郡措手不及的速度,亲身乘船沿黄河顺流而下,检视大堤的修缮情况。
武成、平溪两郡自从之前接到舂阳郡守朱识的消息之后,以为太子此行志不在此,不过是初来乍到,贴补功绩而来,也早早地放松了警惕。如此一来,在猝不及防之下,全部被周显抓了个正着。
大堤裂隙,都是砂石土砾、稻草麦秸一流进行的修筑与回填。太子亲卫按照惯常的验水之法,以铁锥穿孔,无一例外,水直接灌入堤防之中,千里的黄河大堤,竟然在这几年的修整之下依旧不堪一击!
太子亲卫随后抄检三人家产,竟从这三郡郡守的府中,查抄出金银数十万。
消息传回,朝野震惊。
这几人上任不过一两年,竟然敛财过了十万之数!这些钱财是从何而来,必然是从整修大堤的朝政拨款中得来。
黄河近几年不曾发过洪水,大堤的防治整修暂时没有派上用场。但是只要黄河一旦泛滥,千里之堤必然崩溃,黄河两岸数万百姓都将惨遭祸殃!
天奉帝气得肝胆俱裂,看到太子上奏的奏折与详细数目之时,直接将一摞奏章重重掀翻在地上。
“查!给我仔细地查!”
天奉帝圣旨传下,整个冀州官场上的官员,此时想要明哲保身,也难于上青天了。冀州刺史彭诚监察不利,尸位素餐,被太子当廷拿下,准备押解入京,交由大理寺审查。
坐着囚车离开冀州前,冀州刺史彭诚梗着脖子,沿路高呼:“臣冤枉啊!”
周显微微抬起手,命囚车车马暂时止住。
这位太子殿下,经过几个月的风霜洗礼,脸上白皙青涩的气息似乎洗去了三分,从骨子里开始透出一种属于上位者杀伐决断的威严:
“彭大人,冤在何处?”
周显不紧不慢地开口,声音低沉。
彭诚猛地回头,大声呼喊道:“臣确有失察之责,但真的没有与他们沆瀣一气啊!殿下!请殿下明察!”
“是吗?”周显微微偏过头,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他轻轻一拉马缰绳,身下的马向前迈出,一步步走到了囚车之旁。
周显的笑容极浅,俯下身,看着囚车中形容狼狈的冀州刺史彭诚,道:“朝廷所发官银,恐怕远不止三郡郡守府中查抄之数吧?”
“余下的那些,又去了谁的手里呢?”
彭诚的瞳孔陡然缩紧,像是被戳破了什么心底深层的秘密一般,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周显看着彭诚剧烈变化的表情,勾起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缓缓起身:
“当然,孤知道,彭大人并不畏惧。因为从你的家中,并未搜检出任何的官银。”
“那么这些银两,转经彭大人之手,又去了哪里呢?”
“彭大人,进了大理寺之后,这个问题,可要好好地想一想,该如何回答。”
说罢,周显没有再看彭诚惊愕恐惧的表情,掉转马头,只留给彭诚一个背影。
在他身后,彭诚瞪大着眼睛,目光一片空洞,身体也像是僵住了一般,瘫软地坐回了囚车之中。
随着晃晃悠悠的车马,彭诚与身后三名半死不活的郡守一起,在一路烟尘之中,向着京城的方向缓缓行去了。
周显身边,一位穿着朴素的年轻人衷心地喜悦道:“多谢太子殿下秉公明察,使两岸百姓免于祸端!”
“蒋大人何必言谢。”周显摇了摇头。
这个年轻人,就是那位因仗义执言而遭罢官的前舂阳郡丞——蒋殊。
“待冀州重整,蒋大人耿介忠正,即刻可官复原职。只是不知蒋大人是否有意更上一层,继任冀州转运使一职?”
河堤一案,牵连甚广,冀州大小官吏之中,有许多与此案有所牵扯。周显以雷霆手段进行震慑,轻则罢官,重则问刑,冀州的官位出现了许多空缺,亟需提拔年轻有为的人往上补缺。
“转运使?”蒋殊眼睛睁得老大。转运使主管钱粮,乃是一州之中极为重要的副职!
更何况,冀州地处位置特殊,北接幽州、雍州,幽州以北,就是大孟直面犬戎的北疆重镇。一旦北疆爆发战争,三军的粮草、衣食,大多都要通过冀州进行转运,可谓是极为重要的后方保障。
太子殿下竟然对他委以如此重任?
蒋殊来不及思考太多,激动的心情已经溢于言表,连忙狠狠点了点头。
黄河大堤撑过了这一夏的汛情,也代表着太子紧急启用人才、治水补坝手段的成功。冬天转眼间就要到来,周显手中主持的冀州政事,也逐渐稳定了下来。
然而,就在周显还没有启程回京之时,一个更为紧急的消息,从遥远的北疆传回了京城。
娄邪单于被戚大将军率领的镇北军追击于草原之上,暂时不得脱身。而从邙谷逃脱的犬戎客铁部首领尤班,单骑抄小路间道回归犬戎王城,以客铁部之力发动兵变,篡登单于之位。
尤班即位后,以名字自号,一统犬戎三部,权力瞬间达到了顶峰。
犬戎三部在这些年娄邪单于残暴的统治之中,本就已经产生了分崩离析之象。
娄邪单于当年是弑杀客铁部老单于才得以继位,客铁部作为三部中最强的一个部落,本就有许多人对娄邪单于心中隐隐有所不满。
这一年来,娄邪单于被大孟镇北军追得东奔西逃,带着狼师亲卫流亡在外。没有了狼师精兵的震慑,客铁部的势力逐渐开始蠢蠢欲动。如今客铁部首领尤班逃回部落中,客铁部看着单于之位空虚,顿时生出了更大的野心。
在客铁部的拥护下,尤班发动兵变,斩杀了娄邪部几位王子与十几名勇将,以武力强行镇压犬戎三部,登临单于之位。尤班为了与其舅客铁老单于的名号以示区分,自号为——尤班单于。
得到这个消息之后,才刚解决黄河水患的朝野,又再次沸腾了起来。
以兵部侍郎秦骞为首,开始具折上疏,向天奉帝详陈犬戎新一任单于尤班其人的生平事迹。
尤班出身并不低微,却十分尴尬。他虽是客铁部老单于之妹所生,却是与一名汉人私通而生的孽种,在客铁部中地位一度十分微妙。
但在尤班长大成人之后,展现出了极为惊人的狠辣手段与勃勃野心。他先是勾结当年还只是一部首领的娄邪单于,弑杀了客铁老单于,拥护娄邪单于即位。因为拥戴有功,他极受娄邪单于信任,犬戎三部许多重要决策都是出于尤班之手。
七年前,尤班为了与大孟一战做准备,更是率兵攻打西部的月阚国,在劫夺高姚马种后,将月阚举国屠杀殆尽。这一血腥狠辣的手段,不只震慑了西部小国,甚至让犬戎三部之人也对他心存畏惧,将他称为“疯子”!
秦骞等人在奏折中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谏天奉帝,尤班单于比之前的娄邪单于更为年轻,也更为狠辣,更具有野心。面对这样的对手,以军力强硬相对,只会造成更大的伤亡,劳民伤财。
犬戎临近北疆,一向是大孟的心腹大患。大孟与娄邪单于已结下深仇,却与新即位的尤班单于没有太多恩怨,为今之计,不如先以讲和安抚为上,与之进行和谈。
果然,没过多久,犬戎三部的国书自北方而来,犬戎的使臣在时隔多年之后,再次踏入了大孟的京城。
天奉帝情绪复杂地接过了国书,呈在了那张御案上。
犬戎国书的风格,十分符合大孟人心中犬戎的形象,如同草原上的风一样,简单、直白。
新继任的尤班单于在国书之中,似乎并没有显示出他在犬戎三部被称为“疯子”的特质。他的口吻看起来也颇为温和,提出了两个直接明白的要求:
其一,正在追击娄邪单于与狼师残部的戚玉霜将军与镇北军,待抓获娄邪单于之后,将其交到犬戎的手中;
其二,尤班单于妻子早亡,尚未续弦。在此求娶一位大孟皇帝之女嫁入犬戎,若得公主为妻,犬戎愿意与大孟永结盟好,不再犯刀兵。
看似简单的两个要求,如同一声惊雷响在朝堂之中,引爆了朝臣们巨大的争论。
第一个要求,听起来合情合理,却哪里那么容易办到?
朝中武将们纷纷进言,说这分明是尤班单于想要借刀杀人!
戚大将军引镇北军精兵深入草原,追击一载有余,与娄邪单于、狼师亲卫缠斗数次,未分胜败。如今尤班单于窃位登基,若是再追杀旧主,可谓名不正、言不顺,必然会引起娄邪一部的强烈反扑。
因此,尤班单于竟然想要让大孟的军队帮他擒获娄邪单于,白白地交由他处置——这不是明摆着要让镇北军与狼师两败俱伤,他尤班单于就可以隔岸观火、从中渔利!
听到大孟朝堂上爆发的争执,犬戎使臣似乎并没有感到惊奇。他操着一口语调有些奇异的大孟话,不紧不慢地表示:
尤班单于有言,第一条要求,若是大孟能够做得到,自然是好。若是大孟无力做到,也可以暂放一边。
只是第二条,求娶大孟公主,必须要满足。否则,犬戎三部寝食难安,不敢与大孟和谈。
当犬戎使臣说出这一句后,大孟的朝堂,终于陷入了一片沉默。
天奉帝目光也产生了几分犹豫。
第一次交锋,大孟与犬戎双方,并没有达成一致。
退朝后,后宫嫔妃们也得知了这个消息,一瞬间如同炸开了锅一般,只要是有女儿的妃嫔,顿时人人自危。
尤班单于与曾经的娄邪单于一样,并不满足于大孟的皇家宗室之女,而是指名要求娶皇帝的亲生女儿,大孟最尊贵的公主。
如今,天奉帝膝下,公主并不算多,年龄最为合适的,是高贵妃生育的汉平、晋安两位公主。她们虽然都到了待嫁的年龄,但高贵妃深受圣眷,她所出的公主,多半不会和亲犬戎。
当晚,天奉帝宿在高贵妃宫中,高贵妃柔软纤细的手指按摩着天奉帝的太阳穴,轻声道:“陛下,可是为犬戎之事烦心吗?”
“正是。”天奉帝感叹一声,“还是爱妃深知朕心。”
虽然潘才人等新进宫的美人们年轻可人,但论起善解人意、心意相通上,还是远远无法与高贵妃相提并论。这种烦心之事,也只有说与高贵妃,聊以解忧了。
高贵妃虽然年近四旬,却依然婉转绰约如同妙龄少女,白皙柔嫩的面颊上鲜少有细细的纹路,她垂下眼睛,柔声道:“陛下膝下的公主,年过十七的,大多已然出嫁。宫中及笄的公主不多,臣妾的汉平、晋安,都已经及笄,陛下难道想让她们远嫁到、远嫁到……”
说着说着,高贵妃声音哽咽,美目垂泪,不断地用帕子擦拭着晶莹的泪水。
“爱妃,爱妃,哎呀……”天奉帝见到高贵妃垂泪,心中也软了,道,“朕怎么会将汉平、晋安嫁去犬戎呢?”
“除了咱们的汉平与晋安,爱妃觉得哪位公主前去和亲,最为合适?朕全听爱妃的。”
高贵妃的泪水这才缓缓止住,她声音轻柔,思索了半晌,道:“王婕妤育有孝真公主,虽然年幼了些,才到豆蔻之年,但若真到需要和亲之时,也未尝不可……”
“当年常乐公主和亲犬戎之时,不也是十三岁的年纪吗?”
听到这个名字,天奉帝的表情突然微微一僵。
宫中陷入了一片奇异的沉默。
半晌后,天奉帝缓缓起身,道:“这件事,容朕……再斟酌斟酌。”
说罢,天奉帝一反常态地披了外衣,没有留宿在华康宫,而是从榻上下来,迈着步子向华康宫外走去。
“陛下?陛下!”高贵妃惊愕交加,忙不迭地唤着天奉帝,天奉帝却没有回头,自顾自地向养心殿的方向离开了。
这一晚上,注定没法平静。
天奉帝听到“常乐公主”的名字,巨大的心虚感瞬间涌上了他的心头。他下意识想要躲开这个名字,却偏偏不断有人在他面前,仿佛是约好了似的,让这个名字反复萦绕在他耳边。
“陛下——”一声悲切的哭泣声将天奉帝拦在了御花园中央。
一位穿戴素雅、面容秀丽的妃嫔快步上前,双膝跪地,拉住了天奉帝的袖子。
天奉帝低头一看,刚说起人家,人家转眼就到了眼前。
面前这个女人,正是方才高贵妃提到的,孝真公主的生母——王婕妤。
天奉帝知道她想要说什么,他叹了一口气,道:“这是做什么?和亲之事,还未有定论。孝真年纪还小,朕也未必让她远嫁犬戎。”
听到天奉帝这一番有些含糊的话,王婕妤的心顿时沉了下来。
天奉帝说孝真公主“年纪尚小”,又说“未必让她远嫁”,也就是说,在她到来之前,天奉帝是真的在考虑用她的孝真远嫁和亲了!
如今宫中,除了高贵妃膝下的汉平公主、晋安公主,就数她的女儿孝真公主满了十三岁。其他公主,不是年龄稍大,已经定婚或出嫁,就是还不满十二,到不了成亲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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