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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将台(虚坛)


若说年纪最合适的,自然是高贵妃的汉平公主,汉平公主如今年满十六,正是待嫁的年纪。因为天奉帝与高贵妃的宠爱,才在宫中多留了几年,留到现在,成了最适合和亲的公主。
但也正是这份宠爱,让王婕妤十分清楚地知道,以高贵妃的恩宠,必然不可能让自己的亲生女儿汉平公主远嫁北方!
那可是犬戎,大孟世世代代的仇敌。养在宫中、金尊玉贵的公主,嫁到千里之外的番邦,能有什么样的下场?
当年的常乐公主,难道不是很清楚吗?
王婕妤眼中的泪水骤然涌了出来,她再也顾不得颜面,也顾不得这是在人来人往的御花园之中。她向前膝行两步,猛地抱住了天奉帝的大腿,抑制不住地哭泣道:
“陛下!您真的、真的要将孝真嫁去犬戎?她才十三岁啊!”
“陛下难道忘了,当年常乐公主之事吗!”

第55章 常乐公主 (双更合一)
“常乐公主”这四个字一出, 天奉帝本就僵硬的面色,顿时猛地阴沉了下来。
这个名字,可谓是平生比较看得开的天奉帝胸中少有的心结了。
如今的京城之中, 许多年轻一辈, 也许听到常乐公主之名,并不那么熟悉。但若是放到三十年前, 常乐公主“京城第一美人”的盛名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先帝幼女,天奉帝之妹, 天姿国色, 世所罕见,名动京城!
常乐公主自出生之日起, 就被先帝捧在手心里, 千娇万宠地长大。在赐定公主封号之时,先帝斟酌良久,避开了大孟立国以来比较通用的以大为美的“阳”、“平”、“定”、“昌”等字, 亲手拟定了一个最为简单的封号——“常乐”。
不求体现她身份的尊荣高贵, 只求这个女儿常乐无忧,顺心如意。
先帝对这个幼女的疼宠,几乎到了溺爱的地步。
从小到大,常乐公主的妆容服饰均有专人服侍,几乎是一日一新,每次临席赴宴,无不成为京中女子风靡效仿的存在。
在先帝五十寿宴上,常乐公主以一曲《宫词》清歌献寿,声如百灵, 配以独创的绿袖折腰舞, 惊艳四座。
从此, 《宫词》与绿袖折腰舞成为了京中风靡数十年的曲乐舞蹈,上到世家贵女,下到歌楼舞馆,几乎人人能唱,人人能舞。
就是这样一支著名的《宫词》曲乐,在宴上人人惊艳不能自已之时,先帝却面色骤沉,当场一言不发,未做任何评价。
散席后,先帝长叹一声,对左右亲近之人言道:
“常乐年幼,歌中何以言此不详之语!朕百年之后,我儿常乐……恐难善终。”
果然,这支《宫词》,仿佛是一语成谶,照见了这位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常乐公主后半生的命运。
先帝驾崩后,天奉帝少年登基,根基不稳。此时,娄邪单于刚刚弑杀客铁老单于,登临王位。娄邪单于统一三部,野心勃勃。犬戎三部兵力在娄邪单于的高压统治之下,前所未有地凝聚起来,如同一只锋芒毕露的猛虎,对大孟北疆乃至全境虎视眈眈。
天奉帝此时还未及冠,对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尚还不能稳稳压住,听闻犬戎大军在北疆集结,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肝胆俱裂。
当时的辅政重臣,分为两派。
以老镇国公戚玄为首的武将一派,建议天奉帝一战立威,趁着娄邪单于刚刚弑主即位,立足未稳,犬戎三部尚未完全齐心之时,抢先派兵出骁山击犬戎,杀灭他们的气焰,让犬戎三部重新陷于分裂与内斗当中。如果此战能够成功,犬戎几年内将再不敢侵扰北疆——这也可以为大孟争取一定的喘息的时间。
而另一派以中书令陶丰为首的文臣,却力主和谈,建议天奉帝先拖延时间,与犬戎讲和。一旦开战,胜负尚未可知,即使获得胜利,也是劳民伤财,大伤元气。若是战败,则大孟更是陷于被动的境地,犬戎如果越过骁山,将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长驱直入,那时候京城也就危险了。
就在两派争执胶着,天奉帝左右摇摆不定时,犬戎送来了一封国书,与数位美人。
那封娄邪单于亲笔签署的国书,言辞十分恳切,似乎并没有传闻中弑杀旧主,威震犬戎三部的霸道与狠辣。
娄邪单于在国书中,语气平淡地解释了这几位美人的来历:
为两国修好,娄邪单于愿意送他的几个妹妹来到大孟,入宫侍奉大孟皇帝。
但他进一步提出了一个要求:
他的几个妹妹嫁与大孟皇帝为妾妃,大孟也要有所表示——娄邪单于诚心求娶大孟第一美人,天奉帝的亲妹常乐公主为妻,嫁入犬戎。从此以后,只要娄邪单于在位一日,就绝不会进犯大孟一步。
消息一出,满朝文武陷入了沉默。
犬戎这一手笔,看似公平,甚至犬戎一方吃了些小亏——毕竟,犬戎单于送来了几位亲妹妹入宫侍奉天奉帝,说是为妃,都是好听的,不过任大孟发落处置罢了。但娄邪单于对此并不介意,反而是有礼有节地以一国之王的身份,求娶天奉帝的亲妹妹为正妻。
看起来,仿佛是主动让利,让大孟站在了居高临下的地位,掌握了主动权。
但稍微了解犬戎的人都知道,犬戎部族内,婚姻关系极为混乱,子承父妻、兄夺弟妻的乱.伦关系比比皆是,娄邪单于的妹妹没有一个是他的母妃所生,甚至大部分连名字都没有,平时就像是低贱的侍女一样在营中做活。
这样的“妹妹”,送来大孟一百个,恐怕娄邪单于也不会有丝毫的介意。
但娄邪单于想要求娶的常乐公主是什么人?先帝的掌上明珠,宫中唯一的公主,何等的金尊玉贵,天之骄女?
老镇国公戚玄等武将爆发了更为强烈的反对,但陶丰等人反而私下说动了天奉帝与犬戎和谈。
——毕竟再尊贵,也不过是一位公主,生在天家,前半生享受了无尽的荣华富贵,为国为社稷做出一点牺牲,不也是常理中的事情吗?
这封来自娄邪单于的国书,仿佛是最后一根稻草般,终于将天奉帝心中的天平压倒向了其中一方。
天奉二年的寒冬,天奉帝不顾太后的痛哭、亲姐姐长公主的苦劝,将自己唯一的妹妹送上了远去塞北的和亲车驾。
那一年,常乐公主年仅十三岁。
在纷扬的大雪中,常乐公主穿着临时赶制的大红色嫁衣,流着擦也擦不干的泪水,踏上了北上的公主车驾。
车驾后是漫长的陪嫁队伍,一车车的箱箧之中,满满地载着先帝为她准备的,从及笄一直到成年的礼服钗裙。
只可惜,时间没有留给她长到成年的机会。
公主车队在出了骁山,渡过北辽河,进入塞上草原之后,就永远地失去了消息。
天奉帝龙颜震怒,大孟数番派遣使臣前赴犬戎王城,要求娄邪单于给出一个交代。
最终,娄邪单于只草草地交出了十几具烧焦的尸体,对大孟解释为:公主车队在进入草原后,遭遇了流匪的抢劫,所有财物均被劫走,公主与随从葬身火海,无法辨认。
常乐公主的意外身陨,仿佛一团不祥的阴云,笼罩在大孟北疆的天空上。
果然,就在第二年,天奉三年的秋天,犬戎并没有遵守国书中两国交好的约定,悍然出兵,直袭骁山关。
守将赵传庭猝不及防,兵败被擒,骁山关失守。赵传庭投降犬戎,天奉帝龙颜大怒,诛杀赵家满门,以震慑北疆诸将。然后,镇国公戚家奉命北上,抗击犬戎。
这一场仗,打了足足两年,犬戎与大孟以骁山作为拉锯的战场,攻守相夺,最终以犬戎的退兵作为结束。
常乐公主在这一场大战之中,仿佛是一道并不起眼的前奏,消逝得无声无息,永远埋没在了无边的草原之上。京城中的人们也逐渐淡忘了这位曾经名满京城的公主,即使在茶余饭后,也鲜少有人记得再提起。
天奉帝阴沉着表情,猛地一挥袖子,甩开了王婕妤颤抖的手指,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去了。
北疆,塞上草原。
“大将军,大将军!”熊涛一路小跑过来,看到戚玉霜正坐在草甸高处,微微眯着眼,向远处观望,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怎么了?”戚玉霜没有回头,嘴里回应了一句。
“尤班即位单于,向朝中递交了国书!”
戚玉霜这才侧过头,若有所思地道:“那天逃出邙谷的,果然是客铁部的尤班。”
她对大名鼎鼎的“疯子”尤班,自然是早有耳闻。听说他即位成为新一任单于,心中也并不意外。
只是没有想到,那日从邙谷中逃出的,竟是这样一个棘手的后患。
熊涛一边点头,一边将犬戎国书中的内容一五一十地讲给了戚玉霜。
听完第一条时,戚玉霜的表情还很淡定,笑道:“尤班单于这无耻贼子,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熊涛道:“大将军,尤班可不止这一个要求,他还有一条,想要求娶咱们大孟的一位公主,嫁入犬戎!”
戚玉霜目光顿时一凝。
她缓缓转过头,目光冷然地道:“你……说什么?再重复一遍。”
熊涛道:“尤班要咱们大孟献出一位公主,和亲犬戎,而且必须是陛下的女儿,是陛下嫡亲的公主!”
戚玉霜的眼睛缓缓眯起:“……很好,很好。”
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目光中闪过一丝森冷的意味,轻轻勾起唇角: “既然尤班单于这么胜券在握,自以为统领犬戎,无所畏惧……”
“那我们,就给他添上一点变数。”
戚玉霜猛然站起身,轻轻一跃,从草甸上跳了下来,对熊涛高声道:
“传令下去,击鼓进军,取狼师大营!”
熊涛激动地大喝一声:“是!”
在草原上打追击战打了一年多,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戚玉霜微微一笑,道:“记住,狼师可以全部消灭,但是娄邪单于……”
“一定要给我放走!”
等娄邪单于回归犬戎王城,被强行镇压的娄邪部,是否还愿意听从尤班的调遣?
戚玉霜的微笑逐渐扩大,娄邪部与客铁部的矛盾,这才刚刚开始,尤班能不能守住这个单于之位,可就不好说了。
递交国书,求娶公主,尤班单于野心不小,只是未免也太不把她镇北军——放在眼里了。
“砰!”盛水的金杯被娄邪单于重重地掀翻。
他猛地跨出王帐,在两旁铁狼师亲卫的护卫中,大步朝着营地边缘的黑帐走去。
狼师在与镇北军的追逐战中,也并非全程处于下风。
不仅是镇北军劫夺犬戎小部落的粮草作为补给,就算是大名鼎鼎的狼师,面对着犬戎本族的小型部落,竟也毫不客气。他们口中说是为了防止补给落到镇北军手里,需要坚壁清野,实则遇到一个小部落,立刻毫不犹豫地将之洗劫一空,还把抢来的女人一路拖行,作为战利品,囚禁在军中。
狼师大营边缘,窄小脏乱的黑帐中,蜷缩着一群衣不蔽体、瑟瑟发抖的女人,其中大多都是新进来的犬戎面孔。
在黑帐最里面,坐着一个面貌苍老、形容干枯的女人。她头发蓬乱,却仿佛丝毫没有影响到她骨子里的淡然气质,她对外界的一切毫无反应,只是一个人坐在深处,闭着双眼,似乎是在闭目养神。
“哗啦!”黑帐的门被狼师亲卫掀开,两个亲卫走了进来,粗暴地掀开一群恐惧尖叫的女人,一左一右,拽住女人的胳膊,将这个枯瘦的女人拖了出来。
娄邪单于正站在帐篷外,他伸出铁钳一般的手指,狠狠捏住了她的面颊,在她的皮肤上留下了紫红的指印。
在重压之下,女人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的身体已经瘦到几乎脱形,显得脸上一双明亮的眼睛出奇地大,像是凝聚了这个行将就木的人身上最后一点精气,亮得有些吓人。
娄邪单于血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女人的眼睛,怒声道:“你敢给我下毒?”
女人毫不畏惧地抬起头,她手指中藏着的毒囊已经半空,刚才下在水中的毒,正是来源于此。
她轻轻叹息一声,道:“我苟活多年,为的正是这一日。只可惜……天不佑我!”
她慢慢抬起眼睛,端详着娄邪单于的表情,大声笑道:“你终于走到了穷途末路的一步,被人追杀的滋味,娄邪阿卜,这个滋味,好受吗?”
娄邪单于胸膛剧烈起伏着,像是怒到了极致,但他还没有来得及说些什么,帐外的远方突然传来了震天动地的战鼓之声。
镇北军再次发动了袭击!
娄邪单于恨得牙齿咯咯作响,狼师亲卫快步上前,在轰鸣的战鼓声中大声喊道:“单于陛下!这一波我们顶不住了!狼师请求护送单于陛下撤离!”
娄邪单于的拳头反复攥起,终于猛地放开,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一般,冷声道:
“走!”
女人的笑声从黑帐中传来,娄邪单于道:“在走之前,将这个女人给我杀了,务必不能使她活着回到大孟军队的手里!”
“不必了。”女人在快要笑断了气的声音中尖锐地回应了一句。
娄邪单于猛地回头,却见那个女人举起手中的毒囊,带着那里面还残余了一半的毒药,直接塞进了喉咙之中。她猛地向前一步,伏在了地面上,喉咙剧烈滚动了两下,竟然径直艰难地将毒囊吞进了腹中!
“你!”娄邪单于的眼睛猛地睁到了最大。
就在这时,远方的战鼓声再一次轰隆隆地响起,喊杀之声离大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娄邪单于来不及再做任何反应,他猛地一跺脚,高声道:“我们走!”
数十名最贴身的狼师亲卫保护着娄邪单于骑上了战马,手持兵器,向外突围。
镇北军似乎还没有来得及形成真正的合围之势,狼师亲卫们拼命死战,终于杀开了一条血路,向着犬戎王城的方向飞奔而去。
“刷!”熊涛与镇北军们推开了犬戎营地的栅栏,戚玉霜踩着一路营中的血迹,缓步走进了犬戎大营之中。
“啊——”不远处,一个小型帐篷中,不断传来着属于女人声音的恐惧尖叫。
“那是犬戎的黑帐。”熊涛有点尴尬,冲着戚玉霜解释道。
犬戎的黑帐中,都是身份低微、用来取乐的乐伎与营妓。从戚家军到镇北军,一向是治军严谨,不许有此类事物出现在军中的。熊涛觉得戚玉霜应该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他在大将军一位女子面前说这个,总觉得有些尴尬。
镇北军正打开帐篷,将里面的女人挨个拉出来搜查,以防有狼师的漏网之鱼潜藏在女人堆里浑水摸鱼。
“这是何人!”看到黑帐中伏在地上的女人,有人惊呼一声。
女人听到了这一声惊呼,仿佛突然回复了一点力气,猛地挣扎起来。
戚玉霜也听到了镇北军的惊呼,她微微一皱眉,缓步走了过去,道:“怎么了?”
这个女人操持着一口流利地道的大孟口音,艰难地问道:
“你……你是大孟的将军……?”
“正是。”戚玉霜没有隐瞒,“在下戚玉霜。”
她俯下身,单手扶住这个女人的后颈,女人得到了这一丝帮扶,似乎也有了一点力气,猛地借着力,将身子费力地翻了过来。
她的后颈枕在戚玉霜臂弯里,一张枯瘦苍老的面容顿时显露无疑。
女人伸出干枯的手指,一把拉住了戚玉霜的赤红征袍,轻声道:“戚……你是戚玄的女儿?不对、不对……你是戚玄的孙女?”
戚玄正是戚玉霜的祖父、老镇国公的名讳。
戚玉霜目光蓦地一凝。
开口便叫出她名,甚至越过了她父亲戚定远,而直称她祖父名讳——这是什么人?
她仔细端详了一下这个女人的面容。
纵然已经干枯瘦弱到了极致,但从眼睛与眉眼的轮廓,依稀还可以辨认出年轻之时是何等的一位美人。
女人的双眼似乎已经失去了焦距,笼罩着一层迷蒙的纱雾,对不准戚玉霜的方向。
戚玉霜微微皱起眉:“你是何人?为何服了毒药?”
女人双眼呈现出来的症状,明显是犬戎人给亲卫准备的惯用毒药。亲卫事败之后会咬破牙槽中的毒囊,毒药流出,可以自杀身死,保全秘密。毒药发作之时,人会逐渐失明、失聪,口鼻出血,最后痛苦地死去。
女人的手指摸索了两下,猛地攥住戚玉霜的手。
身边充斥着犬戎劫掠来的女子们的恐慌声与叫喊声,女人努力地吸着气,声音断断续续,显得极为微弱:
“我……并非……犬戎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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