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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喜(青铜穗)


韩陌不信。不过既然她都这么说了,少不得也配合地点点头。
“对了,你先前在西湖楼,想跟我说什么来着?”苏婼忽然问道。
韩陌心下一闪,慌的差点连杯子也没拿稳当。“没什么。想不起来了。”说完看小二路过,便顺势唤他停下:“听说你们酒酿的不错,先来一斤。”
苏婼望着他:“他这酒可是烈酒。你酒量如何?”
喝酒这方面韩陌倒还不至于要在她面前认输:“平时宫里最烈的酒,我也就三四斤的量吧,没倒过。”竹叶青他也不是没喝过,虽然烈,跟他喝过的宫廷御酒相比,也还差距不小。
苏婼笑了笑,没阻止他了。

第285章 你很痛苦吧?
没一会儿小二上了酒,小小一只陶罐子装着,沉甸甸地,泥封拍开,醉人的香气就飘了出来。
一肚子嫌弃的韩陌闻到酒香,也忍不住多吸了两鼻子。
酒满上,菜也来了,鲜香的巴蜀菜看着食欲大开,韩陌先尝了酒,又掏出帕子擦了擦筷子尝了几口菜,开始对这苍蝇馆子改观。
他问道:“上次我堵你的时候,你也是从这种小馆子里出来,这次也是。这么样的地方我就不信你们苏家人会愿意光顾,你又是怎么找上这种地方的?莫不是谁带你来过?”
苏婼吃着菜,回应道:“我成天在外闲逛,哪儿没去过就上哪儿,哪还用得着人带?又卖不掉我。”
韩陌一脸的不信。
他不信也没办法,苏婼也不是非要他信不可。在流离失所之前,她确实也不曾光顾这种地方,可是当她不再是苏家的小姐,苏家的姑奶奶,她的钱也供不起她锦衣玉食,这些小馆子,也就成了她光顾的目标地。渐渐地她发现,即使是小馆子,也藏着许多人间美味,可能菜肴上不得大雅之堂,能品尝到它们却也是另一种福气。
“不对呀。我看你轻车熟路的,对这种地方一点也不像是初来乍到。还有这种川蜀菜,如果说你只是喜欢也就罢了,但看上去你还很了解,连他们酿的酒都知道,这就很奇怪了。”
苏婼举起木勺,舀起一大勺毛血旺放他碗里:“别犯职业病了,快吃你的吧。我不是初来乍到,难道还是一天到晚住在这儿么?”
“那倒也是。”
她身为苏家大小姐这个身份可没有假,是不可能有多少时间和机会泡在这种地方的。
韩陌也觉得自己话太多了,于是闭嘴,喝酒吃菜。这小地方的酒烈度虽不够,却难得的顺滑好下喉,两杯下肚,他渐渐就觉四肢筋骨都通畅了。
油灯光晕下,满桌菜肴色泽浓郁欲滴,只有对面执着扶碗的一双素手宛如羊脂白玉,柔若无骨。并不完整的蔻丹包裹着十根指甲,这满不在乎的劲儿,跟它们的主人儿是一样一样的。
韩陌不是柳下惠,他小时候也会以貌取人,长得好看的小姑娘,他也可以稍微不那么凶,只是后来他跟着外祖父杨老将军生活的时候不知不觉树立了志向,对这些儿女情长就顺手抛到了脑后。
再加上他发现只要他稍微对哪个姑娘面色好些,对方就总是会想方设法要跟他聊这聊那,他嫌麻烦,索性就板起了一张脸,从此以后不管面对哪家的姑娘,都没有好脸色。
事实证明这招挺好使的,那些个女人,只要他眼一扫,立刻就吓得脸都白了,所以这些年他身边清静得很,什么莺莺燕燕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只有眼前这丫头例外,虽然最开始被她逮过几回也怕过,但后来他也明白了,她哪里是真的怕他?不过是怕自己的鬼手身份被识破罢了!
起先他恼羞成怒,后来,他发现她既不怕他,但是也不会故意凑上来做些无谓的纠缠,她好像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跟秦烨一起撬她爹的财路,这就有趣了!更有趣的是,她居然还在暗中查案呢,她居然要亲自查清楚她母亲的死因?就凭她自己?
倒不是怕她没本事,她本事齐天呐,怎么会没本事,他是佩服她胆子大!胆大到竟然敢跟自己的亲爹作对,还敢忽悠她亲爹!
有时候韩陌可真想劝她悠着点儿,别玩过火,翻了船,就比如昨天夜里摊牌——但她是个牛脾气,定要那么做,他也没办法,只能是帮着吓唬吓唬她爹,但苏绶也不是吃素的呀,谁知道会不会受他的威吓?害他担心了一晚上,结果大早上的,她竟然去见了那姓吕的小白脸。
想到这里他心里头一动翻涌,晌午咽进肚里的那番话又爬到了嘴边来。
他隔着灯火看向对面,她在不紧不慢地吃鱼片,面前已经堆起了一小堆的鱼刺,看起来是真喜欢吃。
也真是奇怪,她是个千金小姐呀,平时吃鱼不都得丫鬟把刺全挑了才能吃嘴的么?怎么这么会吃有刺的鱼肉?
有时候他真怀疑,她根本不是来自深闺内院,她的洒脱,她的狡滑,还有她对世事人情的老练,分明就是个自由自在的民间姑娘,她到底怎么会如此特别?
“你瞅什么呢?”
吃鱼片的苏婼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又看着他碗里拨到一边的肺片,“你不吃猪肺?”
像韩家这样的人家,不,包括苏家也是,一般来说都是不会用这些食材做菜上桌的,韩陌因为跟杨老将军在外生活过,倒还随意,算是百无禁忌,只是这猪肺的口感软绵,他不是很喜欢罢了。
苏婼这一问,他顿时好像被窥破了心思,一身气血浮动起来。不过同时又有新的念头浮起:她还连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不知道,而他对她的了解也仅限于她是鬼手,她要为母亲查案。细想起来,她也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别的情绪……
他心里头晕乎乎地,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冲动,脱口道:“你母亲过世后那段时间,你是不是特别特痛苦?
苏婼微顿,随后抬头。
“抱歉,”他微微垂首,“我不是有意要提到你的伤心事,只是,一想到你昨天夜里跟你爹说的那些话,就觉得你这些年,肯定过得很不好。你只是个姑娘家,你还需要人爱护,结果却已经背负起这么重的责任,说真的,我很钦佩你。也很,也很……”
也很疼惜你。
这是韩陌所有想说的话里的其中一句。是他发自肺腑的话语。
但他却没有信心,那么坚强的她会不会稀罕他这句话,稀罕这份疼惜之心。
要知道至今为止,她都从来没在她面前显露过哀伤与脆弱,而昨夜里苏绶走后她那刹那的无助,也就像是一把利刃,蓦然就划开了他的自欺欺人——其实她一直都是在刻意坚强吧,以致于他以往也误以为她当真已刀枪不入。
可是,哪里会有才十几岁年纪就刀枪不入的人呢?更别说她还是个女孩子。

“你应该没有经历过类似的生离死别吧?”
韩陌摇头。他祖父母都过世早,那时他还不懂事。外祖母去的更早,他甚至没见过。外祖父是个洒脱人,走的时候也很萧洒,其余的亲人都还健在,所以他的确是没有经历过失去至亲的痛苦。
“那我就是承认你说的,你也未必能理解。”
苏婼缓慢地说着,随后唇角艰涩地一勾,又垂了眸。
“我虽然没有失去过至亲,但我却目睹过世间疾苦。”
韩陌并没有就此被堵回去,而是接着往下说起来:“杨家世代行武,我外祖父早年间行侠仗义,后来才入营为将,他古道热肠,最是见不得人间疾苦。我被他带出京的那几年,他教我武功,兵法,但多数时候是带着我在外游历,一面历练,一面见识民情。我跟他去过不少于五十个州县,探访过不下于三十座牢狱,替无钱申诉的百姓垫付或者延请过无数次的讼师,我没有失去过,但痛苦的人和事见得太多。”
苏婼听得怔了。
“所以当第一次你跟我说到你母亲的故事,我就猜想这件事背后的你一定承受了很多,你对苏祈的冷漠,凶狠,并不是真的把所有的罪过都推了给他,你只是心里装的东西太多,无处发泄。正是因为苏祈是你当下最为亲近的人,所以你才会这样对他。你用那些刀子样的话语,去挑起他的忏悔,他的良知,你的做法虽然不见过会有很多人赞同,可是,你应该也是没有办法去改变,去选择。”
苏婼定坐着,搁在桌上的右手,恍然更像一尊苍白的玉雕。
“你为什么要这样关注我?”
韩陌把酒杯满上,凝神说:“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情之所至,发乎于心……
“我认识的人多不胜数,但能称得上朋友的,其实也不过那么几个。你是其中之一。当然,也许你会觉得我高攀了,毕竟你有那么大的本事,而我不过只是会查几个破案子罢了。像你那样的锁道高手并不多,像我这样会查案的,大理寺里多的是。”
酒杯里的光影在晃荡,他一仰脖,把这盅烟火都咽了下肚。
被人叫了这么多年的小阎王,他可没真觉得自己有呼风唤雨之能,他只不过是努力在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在这大梁朝,有比他更聪明的,有比他武功更好的,也有比他更擅长与各路牛鬼蛇神周旋的,他只是恰好是韩陌。
“这话说的,倒像我是那种势利之徒了。”苏婼看着今日明显话多的他,也难得地没有不耐烦。“韩捕头向来骄傲,没想到竟然也会妄自菲薄。”
“别人面前我自是不至于,但你,你又不同别人。也不算什么妄自菲簿。论才干,世间几个人能及鬼手?”
这是韩陌的第二句肺腑之言。
在他的心里,苏婼确确实实就是不同于别人的。
苏婼这次没有很快接话。
店堂里只有七八张桌,川蜀菜未见得在燕京很受欢迎,客人来来去去,始终不曾坐满堂。
他们这凭窗的一桌,便似与周边来去的人绝缘,那些游动的身影,犹如皮影戏里的人。
“好了,酒喝完了。”韩陌晃了晃酒壶,然后撑手抹了把脑门儿。“我们可以去找杨佑了。”
苏婼道:“你没喝醉吧?”
“怎么可能?”韩陌其实心里头已经有点晕乎乎的,但他不相信这点酒能撂得了他,他宁可相信是他今夜里情思开了闸,给冲击得反了常。“等兵部这幕后黑手查出来,你去我家坐坐。我家有好几个厨子,手艺都不错。还有,我们家也存有几把家传的古锁,或许你也有兴趣看看。”
苏婼瞄他:“平白无故的,我以什么身份去坐?”
“以我母亲的女客的身份去呀,家母好几次提过要邀请你登门作。听说最近,她与苏夫人交往甚多,俩人还一道约着喝茶逛街上香,你都没听说吗?”韩陌说着声音略有拔高,小阎王的气势又跟没拴好的马似的,跑了出来。
苏婼最近心思全在正事上,还真没关心这些。
她吃着碗里最后一块鱼,心有所思。
韩陌看她沉默,沉下一口气,又杵着空酒坛子说道:“你也不要太担心了。我虽然不如你,但你母亲的案子我一定会帮你查清楚,你弟弟苏祈,你要信得过我,我也能替你管了。总之,你肯帮我大忙,就不要跟我客气。”
苏婼看向他的眼神有些玩味。“我倒没打算客气。只是你为什么要帮我管弟弟?”
“他是你唯一的亲人不是么?那我不得替你好好管教他。”
她就算不稀罕他,他也愿意为她着想。何况管教个小孩儿,这对他韩陌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苏婼望着桌对面的这少年,眼底堆起的谑意不觉在一点点往下退。一斤酒下去,他双眼变得尤其明亮,但相较平时的机警,此刻那眼中却又添上了一抹憨气。苏婼时刻挂在面孔上的那层从未有过温度的笑意,也随着缓缓的吸气逐渐不见了踪影。
她执杯漱口,帕子拭了唇。片刻后深吸一气,说道:“牛吹得差不多了就走吧,去找杨佑。”
“我可没吹牛……”
还没吹牛,之前可是说过三四斤烈酒的量呢。
苏婼不与他费口舌,琢磨着还是先把他弄出去吹吹河风清醒清醒才是正紧。
韩陌倒也没纠缠,道了声“好”,掏出碎银放在桌上,就站了起来。
只是还没迈出长凳,他就让凳脚给绊了一下,打了个踉跄。
苏婼快速伸手架了他一把,却不愧是行武之人,都不需她用力,他就已经站稳当。
“怎么不小心点?”
这不明明是他不小心?此刻却反倒怪起了苏婼。
苏婼不乐意地瞥着他。
这醉鬼倒还望着想翻白眼的她笑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竟反手一把包住了她的左手:“黑灯瞎火的,是不怪你!爷眼力好,爷带你走夜路,担保你闭着眼睛走都不会栽坑!”

第267章 他不对劲!
夜色下的护城河凉风习习,吹来不知哪里响起的箫声。河面倒映着两岸的灯火,堤上杨柳柔如发丝,空旷的堤岸上,一轮明月亮如珠盘。
苏婼一直被韩陌拉到了大街上,他要骑马,苏婼劝止,然后俩人上了河堤。
她不认为此刻直奔龙泉寺去是个好主意,林容的精神状态确实不佳,她的话有可能全是胡诌的,有可能能信一半,当然,也有可能都是真的。到底是哪一种,杨佑此去一定能带回结果。他们此刻冒然赶过去,搞不好要坏事。
韩陌也没有跟她坚持,到了堤上斜坡处,拍了拍身边草地:“那就坐会儿。”
他的那些护卫早就不知避到哪里去了,刚才这一路都不见人影。所幸当下也没有别的事待办,苏婼看看周围,便跟着坐下来。
堤下也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走动,沿河两畔都还有食楼酒肆,并不缺人气。
折扇店里窦尹给宋奕如挑了把品相至佳的骨扇,也取了自己买的两把折扇一道出店。
宋奕如在屋檐下等马车,窦尹便先道:“我听说张阁老每年夏至都要去青龙山去小住,张公子应该也会同行吧?你届时可会同去?”
宋奕如茫然摇了摇头:“我还没有听说。”
窦尹扬唇:“青龙山风景不错,有机会可去看看。”
说完他先上马走了。留下宋奕如在原地纳闷。
但凡民间开席,喜事不须忧心,只有这丧事麻烦多多,往往是主家身故后,里外各路亲戚便总要来几个插足搅浑水的,家底子厚的,就分点钱财走,家底子薄的,房屋田地,铺盖家当,多少也要争上几样。再不济,自家兄弟间为争遗产,排位,闹得不可开交的也多有先例。
巡了几个月街,辖区里的店铺人家宋延基本都有数了,今日这发丧的是家铁匠铺子,铺主原先是个混混,后来跟人跑买卖攒了点钱,娶了媳妇生了崽,就安生下来,但铺子里进出的人群还是比较复杂,宋延因而要多停留看看。
但看着看着都过了一个多时辰,还不见窦尹来,正好杨佑那边来人传话说林容见过了韩陌,袁清那箱子有情况,他便留了人下来等窦尹,自己来见韩陌。
偏生韩陌又刚与苏婼离开了太平胡同,他一路跟着到了杨柳庄,便与守在外头的护卫碰上头了。话还没说护卫指着屋里头对桌吃饭的俩人,他就知味了,跟着护卫在外头另开了一桌。
吃完跟着韩陌他们俩到了河堤下,这边厢窦尹才姗姗而来。
宋延问他:“你怎么才来?”
窦尹在他旁边石头上坐下:“临时有事耽搁了一会儿。”
“什么事?”宋延边说边往他身前凑了凑,“怎么有脂粉香?”
一听到这里,同坐的护卫也都纷纷看过来。
窦尹淡定掸袖:“你鼻子不灵。别瞎说。”
宋延要分辨,窦尹抢了话道:“龙泉寺那边什么情况?”
苏婼坐了一阵,也忍不住问起来:“不知道杨佑那边怎么样了?”
毕竟算起来都去了有一两个时辰了,按理说虚实也该探到了。
说完旁边刚刚还嘴里念叨个不停的韩陌却没有回答她。她扭头看去,只见这家伙竟然坐着就打起盹来。
苏婼又好气又好笑,轻推他一把:“你就这么点酒量,还好意思吹自己能喝三四斤?——哎!”
没料到她这一推,他竟然就歪倒在了地上,哪里只是打盹而已?分明就是已经睡着了!
苏婼简直无语。推他两下:“韩陌?韩世子!”他压根不动,两眼轻闭,呼吸均匀,安然得好像躺在自家床上。只是一只手倒还紧紧地捉着自己的手腕,仿佛生怕她跑了。
她把手抽出来,抬头看看天上月,转头打算去唤护卫,余光瞥见月下这张脸,她又缓下了动作。
见惯了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像这么样乖巧安静倒是第一次。今夜月亮其实不算很圆,但他阖起的眼睫毛依然在眼睑下方落下了一片阴影,挺直的鼻染有了光影的衬托,显得更陡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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