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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喜(青铜穗)


“且开店做生意要紧,找两个人跟着看他们,看他们到底上哪儿了便是!”
二掌柜有些犹豫。
苏婼使眼色:“他们有备而来,有这份胆子,必定是有后台的,也是怀有目的的。抓他们不重要,重要的是找到指使他们的人。”
二掌柜恍然大悟,目生钦佩,当下指挥人道:“听姑娘的,赶紧去!”
一面又招呼余下伙计来招待顾客:“今日突生事故,惊扰了各位,诸位回头但凡有看上天工坊锁器,并当场付款的,一律回赠扣锁一把!柜台直领便是!……”
围观人正被苏婼这手腕镇得佩服不已,待听得还有此等惠利,俱都击掌叫好起来!
而那数十道惊艳且好奇的目光,又情不自禁地落在苏婼身上。
一旁的吕夫人属实看呆了,先前摆出一副非要砸店架势的那几个人,不但在这小姑娘的震慑下再也没硬气起来,反而还在她几句话拿捏之下溜之跑也!
这姑娘真的就是苏家大小姐?……
她站在柜台侧,避开遮挡,更加仔细地打量起了苏婼。
苏婼看了圈渐渐回归正常的店堂,已经不打算再呆下去了,便示意扶桑准备离去。
待出门时她感受到了一旁的目光,停步看去一眼,只见柜台旁站着位贵妇人,正定定地盯着自己。目光交接的刹那,对方似觉得不应该,立刻又把脸别了开去。
苏婼觉得她有点眼熟,但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到底时隔几十年再回京城,能记住的人也不太多了。
出门上了马车,她吩咐扶桑:“咱们不便留人在这里,但是回头父亲和二叔肯定会知情,你去交代游春儿,让他盯着些,看先前那伙人背后到底是谁?”
扶桑点头。随后又纳闷:“到底是谁非得跟苏家过不去?今儿要不是姑娘在,那些人怕是就得逞了呢。”
苏婼看着窗外人流,说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既然身处朝堂,哪里有不沾灰的?”
吕夫人回了府,江枚与吕佩正在花园小酌。
吕佩看到她,当先问起贺礼,吕夫人便把东西呈上来给他们看过。江吕二人都称赞不已。江枚遂道:“如此,我便再去趟苏家,寻苏少卿好好说说。”
“有劳江兄。”
吕佩连同贺礼一起,把江枚送出前院,回到花园,就见吕夫人不见了。一问,原来竟是去了长子吕澈的住处。他还有话问,便抬脚也到了吕澈房里。
还没进门就听吕夫人在过问儿子的近况:“近来文章如何?明年春闱是否有把握?天晴了,该出去走走了。”如此等等。
吕佩唤人把她喊出来,到了外头,就说道:“他在读书,你这个时候来扰他做什么?他勤奋上进,小小年纪就中了举,明年春闱中个榜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咱们该当体贴他才是。”
“我自然是体贴他,我若不体贴他,我还不会这急巴巴地来呢。”
吕夫人说到这儿,回头看了眼院内,然后把一头雾水的吕佩拉出院子。
回到房里后她道:“澈儿已经十九了,实在该议婚了。虽然他志向远大,但若能碰到门好亲事,先成亲,再立业,也未尝不可。”
吕佩愣住:“这么话怎么说?他不是一直请求等明年春闱后再议婚吗?”
“如今离春闱也不远了。这婚姻之事本就该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以为,扰不到他什么,反倒是错过了好人家才可惜。何况澈儿这个上进孩子,若知道成亲对他有好处,他是不会死心眼的。”
吕佩听明白了:“你看上了哪家姑娘?”
吕夫人抿唇一笑:“说起来真是老天爷赏机会。你猜我先前上街见到了谁?竟是苏家的大姑娘,苏少卿的嫡长女!”
“……苏绶的女儿!”
“正是!”吕夫人眸光熠熠,随后把她在苏家铺子里的所见所闻皆说了一遍,末了深深道:“那姑娘真真长得一副好相貌,澈儿虽然挑剔,但这副相貌要入他的眼也是不成问题的。
“人品性格上,那姑娘虽然说强势了些,可是联姻联的是双方家世呀!
“就凭她是赦造天工坊的大小姐,张阁老的得意门生、年纪轻轻就已经当上大理寺少卿的苏绶的女儿,这门亲事怎么着也是划算的,她性子再不好,我也认了!”

第64章 大姑娘把人骂跑了!
这样一番话鼓动下,吕佩很难不动容:“那你的意思是,去向苏家提亲?”
吕夫人直身:“我已经打听过了,这苏大姑娘刚刚及笄,之前在庄子上养病,归府还不久,还没有来得及订下亲事呢。你我眼下正需要通过苏绶搭上张阁老这根线,这不是天赐良缘是什么?我估摸着向苏家递媒帖的人不少呢,我们不但得去提亲,还得赶紧。”
“澈儿那边呢?他的婚事已与我们有言在先,我们总得知会他一声。”
“这个不成问题。”吕夫人抿了口茶润喉,放下后道:“这两日等我找个机会,我先让他见见这苏姑娘,然后再跟他说。”
看来夫人都已经有了周密盘算,吕佩好像也没别的可说了,沉吟片刻后他只道:“这么说我得去物色个媒人。”
吕夫人闻言把茶盅合上道:“何须费那周章?江兄不就是现成的媒人么?”
“倒也是!”吕佩被提醒,不得不点头:“此事确实江兄甚为合适。”连媒人都是现成的,这桩婚事还能不是天随人愿么?
铺子里头二掌柜张罗完再来招呼苏婼的时候,却哪里还有她的影子?但不妨碍他同时把发生之事以最快的速度禀报给苏缵。
近日冒出来的鬼手令苏缵从最初的不以为然逐渐到焦头烂额,随着搜寻数日下来全无鬼手踪迹,而关于鬼手的传说又日渐甚嚣尘上,心底里份忧虑就可想而知了。
这几日便连胡姨娘的房里也没去,就宿在书房,引得几次半夜送汤来的胡姨娘吃了闭门羹,脸上也没了笑容。
如此一来对子弟们月底的考试就增加了严度,原本每个月考锁器辩识,鉴别铜矿的质地,以及从曾祖爷留下的典籍里按难易程度,抽查背诵,就已经不容易,这个月又给他们加了一项对簧片的构造解析,这就把苏祈他们三个给吓得脸青了。但也须叮嘱他们自去温习准备不提。
午后下衙归府,看了几本账簿,心烦,才在榻上眯上双眼,长随就把他给唤醒了:“二爷,这两日好几家铺子都有人登门生事,方才东安街上铺子里的二掌柜也着人送讯来了,说是去了几个大汉,声称才买的锁坏了要赔偿,来势汹汹,句句话都在诋毁天工坊!并且,他们还假称与鬼手相熟,鬼手从中挑拨。”
苏缵撑身就坐了起来:“哪来的闹事的人?”
“人已经走了,不过,店里追踪的伙计却看到他们进了兵部郎中罗大人的府上!”
“罗智?”
这下苏缵连坐也坐不住了,腾地站了起来:“竟是他在背后捣鬼?”说完他蓦地看向长随,又道:“你怎知他是假称与鬼手相熟,而不是真熟人?”
“因为让大姑娘当场给逼出真相来了!”
“‘大姑娘’?你是说婼姐儿?”
“正是!”长随说着把铺子里伙计的传话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当时满店堂的人都不敢出头,就大姑娘有理有据地把那伙人给硬杠了回去,方才伙计来传话时,还不信那是大姑娘,是与府里反覆印证之后才确认的!”
苏缵目瞪口呆,眼前反覆闪过印象中温婉柔顺的苏婼的影子,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她与长随所说的霸气小姑娘想成同一个人。他问道:“他们起冲突了?”
“那倒不曾,那伙计说,那伙人在大姑娘面前,竟是不敢造次!最后还被灰溜溜地骂走了!这不,刚刚大姑娘也正好回府了。”
苏缵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既然苏婼有如此沉着强势的一面是事实,那她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上次在韩陌面前那么骄傲又刁蛮,浑身上下全是底气,今日竟然又当众骂跑了来滋事的人,难道就因为她去庄子上养病的那半年吗?
他问:“大老爷呢?”
“大老爷刚刚回府,大理寺的江大人来了,正在书房叙话。”
“去正院!”
苏缵不再迟疑,趿着鞋就往正院走去。
苏婼吃了顿午饭,扶桑就把消息送过来了。
“游春儿从铺子上问到的消息,那伙人离开后去的是兵部郎中罗家!”
“果然是他!”苏婼听完竟然一点也没有意外,反而显露出胸有成竹。
扶桑纳闷:“姑娘何以笃定是他?”
“你怕是忘了前阵子父亲在殿上公然维护韩陌的事了?”
罗智那案子都已经在韩陌手心里攥着了,而他竟然都能够翻盘,案后背后牵扯多深可想而知。如今韩陌都选择了避开锋芒,罗智自然不会活腻地去撩拨,但是他会消停吗?
苏绶向来明哲保身,鲜少会在朝斗中表达鲜明态度,可那次当着那么多人面他却明显偏向了韩陌,罗智不会咽下这口气的。
上次事件之后苏婼就提防着罗家,今日突生事端,她能不怀疑吗?
只不过,罗智的目的应该不只是砸个场子这么简单吧?
“昨日才经吴家案子暴露出鬼手这个人,今日他就打发人以鬼手熟人的名义登门挑衅,这是一面要踩苏家的脸,一面又要来挑拨鬼手与苏家矛盾,借鬼手来试探苏家的深浅。你让秦烨再帮我找个人盯着罗家。”
苏家如今名声地位高出同级官员很多,靠的便是这天工圣手的名号,罗家若把这层遮羞布给撕开了,苏家便与地寻常京官无异,逢年过节再不要指望宫中赏赐,没了这份恩宠,苏家铺子也休想有如今这样的繁荣。
当然这对她来说影响不大。只不过虽然她也瞧不上如今的苏家,太食古不化了,但是这点完全可以苏家自己内部消化,若让罗智这么算计着败露出来,那可不止是搞臭苏家就能了事。这种小人,一旦抓到机会,便彻底搞垮对头是极有可能的。
“扶桑姐姐,正院那边有人来了。”
正说着,阿吉在门下禀起来。
屋里主仆看向门口,果然有人影走进,扶桑撩了帘子,正院里的丫鬟拢翠就走了进来,禀道:“老爷请大姑娘前往书房叙话。”

苏缵到达正院书房,苏绶正好见完客,送江枚出来。
看到屋里桌上摆着只两尺来长的锦盒,苏缵未免问起来由。苏绶眉间聚着郁色,随后便把江枚几次三番请他把吕佩引荐给张阁老的事说了。苏缵听说与自家无关,也懒得深究其因,随后把罗智遣使人去铺子里寻衅之事细细道来。
苏绶完全听呆了!“你说的是婼姐儿?”
苏缵直身:“不是她还有谁?今日之事可是铺子里所有人看见的,据说附近的人们还开始传颂起婼姐儿的果敢,今日要不是她在那儿,凭掌柜的怕是还不好裁决!——哎,你要是不信,这就把她传过来问问,不就行了?”
……苏婼着实是没想到苏绶会寻她说话。日理万机的苏大人找她,这还真是让人受宠若惊呢。
不过既然寻了,那就是再意外也得去不是?
到了书房,门是开的,直接进去,书案下方坐着的苏缵当先站起来:“婼姐儿,你今日可是去了东安街上的铺子?”
原来是为这事。这倒也不算太意外了。
苏婼点头,然后坦然看向苏绶,唤了声“父亲”,然后答:“女儿今日确实到了东安街,本是想随便逛逛,谁知道就遇上了有人来寻衅。因为实在看不惯对方撒泼,就以苏家大小姐的身份出面说了几句,此举约是不妥,女儿在此请父亲降罪。”
苏绶凝眉:“你哪来那么大的气性,当着那么多人面就与人叫板?”
“他们还揣着武器,摆明是来闹事的,女儿确实也很害怕。不过,如果不当场揭穿他们,那毁坏的就是苏家的名声。外人会相信他们说的,这对苏家很不利。”苏婼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此事的确是女儿莽撞,下次再也不敢了。”
苏绶原是听苏缵讲她在铺子里勇斗恶徒,恍如听到了一个不认识的人,此时看她这低眉顺眼的样子,一时竟又不知该怎么往下说了。
苏缵忍不住:“婼姐儿,你父亲没说要怪罪你,只是喊你来问问情况。你从前温顺得很,如何忽然就如此强硬起来?”
苏婼微笑:“从前温顺,是因为有母亲替我担着护着,如今她不在了,我得学着应对一切呀。”
她话倒是说得随意,苏绶这边听了却立刻凝住了目光……
苏缵忙道:“你这话说的,难不成偌大一个苏家,还没人护你了不成?”
苏婼扯了扯嘴角:“二叔,我没有这样说。”
没有这样说,但是明摆着就是这个意思!
苏缵看了眼苏绶,低头咳嗽了一声。还说这丫头没变?从前是软面团儿,如今不但强硬,倒还学会绵里藏针了。
不过在她这番话下,他也没办法反驳啊,早就提醒过她爹让他也关心关心她,是她爹不肯,这不落了埋怨也活该。
苏绶目光微凛,缓缓沉气:“老二你先回去。”
“安?”苏缵抬头。
对上苏绶目光,他立刻明白了。清着嗓子道:“你们慢慢聊。”随后走了出去。
走出去之前,还顺道把门给带上了。
苏绶看着光线都暗了一半的屋里,由着这股静默泛滥了一阵,随后才问:“你哪来这么大气性?”
男人的声音像石头一样沉重落下,个个字透着他的不愉悦。
“女儿知道不该,所以诚心请父亲降罪。”
“我没说铺子里的事,是说你刚才的话,”苏绶声音不带一点起伏,“你是对苏家有意见,还是对为父有意见?”
苏婼觉得有意思极了。她唇角噙着不着痕迹的笑意:“父亲这话女儿哪里担待得起?从小母亲就告诉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只要我一日还姓苏,就得维护苏家的名誉尊严。
“因此今日之事我也是照着母亲的话做的,倘若哪里不正确,便请告知,女儿改正便是。又何至于说对苏家有意见?
“至于父亲,您是我生父,赐予了我血脉骨肉与这身荣华,我更是谈不上对父亲有不敬之意。”
苏绶渐渐蹙紧了双眉。
她就站在案侧帘栊下,离他不过三四尺远距离。这距离近到在午后的日光漫射下,连睫毛都能看得根根分明。
但是苏绶却忽然觉得她十分陌生。
印象中她确实不是这副伶牙俐齿的样子,她脸上明明有着冷漠,疏离,甚至似乎还有几分不屑,但是你又压根没法直接指出她哪里不对!
而她一口一个“母亲”,更让他心下烦闷。“在庄子里住这半年,倒是把性子给纵野了。一个大家闺秀,不该于人前如此抛头露面。回去抄十篇《女训》!”
“是,父亲。”
她从善如流,垂首屈膝,说不出的温和恭顺。
苏绶像是被一拳捅到了肚子上,伤的不尖锐,不适之感却又漫向四肢。
看着她四平八稳走向门口,他陡然又把她唤住:“言语有失,再加抄十遍!”
苏婼门下顿了顿,然后回了头:“父亲还记得母亲的样子吗?”
苏绶凝眉不语。
苏婼便笑了一下,望着窗外葳蕤庭院说道:“都说一个人真正的死亡,是被世人所遗忘。如果这个说法正确的话,那在父亲的心里,您的发妻谢氏,应该是早在嫁给您的那一天就已经死去了吧?”
苏绶神情变得阴沉。
苏婼却依旧唇角带笑:“母亲在世的时候,若是也像父亲今日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地加以惩戒我,那我八成会比今日更莽撞无状呢。
“可我长到十五岁,才莽撞这么一次,父亲就受不了。那么父亲可想过那十几年里,母亲替父亲担下所有的养儿育女之责,期间又承受了多少?”
苏绶攥紧右手,身躯已然挺直。
苏婼抚着身边红木花架:“母亲在世时,这书房里的一桌一椅,她日日都要亲自擦过。从前以为她是太过思念父亲,如今想来,那应该只是日子太长,太难打发了吧?”
把手从花架上收回,她又看向苏绶:“母亲在时,这《女训》我是一次都没有被罚抄过,没想到平生第一次被罚抄,竟是因为替苏家出头,以及在父亲面前提到了母亲。”

屋里静得连风声也息了。
从窗户里斜铺进来的日影像贴在屋里的一片膏药,——这屋子也不知哪处病了,竟处处是膏药。
苏绶仍然挺直身躯坐着,但因为过份挺直,又显得像是脱离了灵魂而执意地支楞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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