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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喜(青铜穗)


他从来没有否认过自己已为人父的事实,但是最初的十二年,儿女的成长在他心中是呈跳跃式变化的,每回来一次,他们都变得不一样了。每一次见面,他以往的印象都在被他们新的模样给刷新。他习惯了这样的变化,因此即便是朝夕相对的这三年,他也不曾去关注。
他给他们良好的条件,让他们接受相对而言最好的教育,其余的,他习惯地不去过问。以至于对这个女儿的印象,前十五年加起来也没有眼前这片刻来得深刻——那个见了面总是只勾着头行礼的苏婼,她是这样的吗?
他有些措手不及。同时她的话语,也让他有莫名的愠怒。像是某张垂了许久的闱幕被倏地拉开,令他无所遁形。
他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闪过许多个影子,他下意识地想要驳斥,但是他从撕开的闱幕后抬起头,眼前却只剩下那几片零零碎碎的“膏药”,作为始作俑者的苏婼,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苏婼迈出正院,步子跨得极慢。她看着庭院里的草木,心情是被经久的岁月碾压过的平静。
该激动的,前世早就已经激动过了。倒也不是想与他争论什么,只不过事实太讽刺,由不得人不挑明挑明。过了三年,他对谢氏的排斥还是一如既往呢,连身为他们亲生女儿的她几句“母亲”都听不得。这又如何能怪她把谢氏的死归咎大部分责任到他身上呢?
毕竟出事那日前夕,他跟谢氏是有过争执的。
细述起来,她后来其实并不期盼他的归来。为祖父守孝二十多个月,他在京留了二十多个月。那些月份里,他以守孝为名,也不曾亲近过谢氏。
少有的几次不得不同行,他脸上并没有喜色——当然,他与如今的徐氏同行也没有喜色。但谢氏仍然盼着儿女能拥有父亲的关注,屡次主动地放低身段接近他,他也只把那当作是讨嫌的行为罢?
那天夜里,谢氏再次请求他看在儿女已经长大的份上留下来一起教养,他不依,执意拿着完成丁忧后官复原职的旨意准备行李。
苏婼在暗中看得分明呢。看到平常仪态优雅的谢氏是如何地低声下气。
翌日早上,谢氏跟他作最后的乞求,乞求他顺应张阁老的建议留京任职,顺道给渐渐年长的她物色夫婿。他寸步不让,义无反顾地上了马车。走得那样果决,倒像是妻儿幼女阻了他的前程。
若他把外任的决心坚持到底也罢了,偏偏谢氏身故,半路上的他被追上去的家丁截住报讯后赶回来操持丧事,又以儿女尚幼需要照拂为名改变主意留在京中。甚至是丧妻年余,他就重新续了弦。
他是铁石心肠,又怎怪得她话如针芒?
所有肆意行虐者,都要遭到报应的。
一张叠成豆腐块的布帕子,由一只瘦巴巴的小手拿着伸过来。
苏婼对上焦,顺着这只手看过去,对上了帕子的主人。
“帕子是才洗过的,还没用过,大姑娘不嫌弃,拿着擦擦吧。”
阿吉站在面前,她身旁是一只小巧的花壶。
苏婼抬头环视,这才发觉已经回到绮玉苑,她坐在院里的廊栏上,悬着的双脚下是蓄着水的天井。
她看回阿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接了这张帕子,把脸上的濡湿擦了。
帕子上有皂角香,是田间地头的味道。
她说道:“你盯着我多久了?”
阿吉连忙摆手:“我没有盯着姑娘,刚才出来浇花,看到姑娘一个人坐在竹林这边,就走过来看了看。——姑娘,我真不是故意的,求您饶了我。”
苏婼侧目睨她,随后从栏上转身跳下来。
“会写字吗?”
“……不太会。”
“罚你每天临三篇字帖,去找扶桑要帖子。罚满三十日,拿来给我。”
阿吉怔忡地看了看她,然后低头:“哦。”
果然求了饶也是没用的,还是要罚呢。不过自从进了苏府后,一直还没有机会拿笔练字,这样正好又可以重新练起来了呢!
想到这里,她轻快地迈出门槛,去找这个时候去厨院里忙碌的扶桑。
刚走出院子就差点与墙角一人撞个满怀,站稳后正要赔罪,看清来人后她却又顿住了:“二爷?”
苏祈也没有想到是阿吉,自从上次在花园里见过一面后他就没再来绮玉苑,也就没有机会见阿吉,此时遇见着实吃惊。他连忙打量她:“你怎么样?我姐有没有欺负你,你急匆匆地去哪儿?”
阿吉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大姑娘才没有欺负我呢。谁也没有欺负我,每天早晚我浇完花,木槿姐姐就带着我做女红。我现在都会打补丁啦!——不过,我现在也不用打补丁了!”
她说着拿起自己的袖子给他看:“我有好多衣裳了,扶桑姐姐说,府里每季都会发新衣裳呢,根本不愁穿。”
苏祈顺着她的提示打量她,只见她果然穿着新净又合身的衣裳,虽然是丫鬟的服饰,可是比起从前可真是有天差地别了。
而她的脸庞看上去也圆润了些,脸色也红润了,虽然还是不算白皙,可是却呈现出健康的肤色。
眼下因为劳碌和缺眠的黑眼圈也没有了,显得一双眼睛也水灵起来,就连之前枯草样的头发都变得有光泽了!
这真是大变样。
这确实是苏婼那个女魔头强势卖身而买回来的小丫鬟该有的样子?
苏祈看不懂了。
阿吉好奇问他:“二爷,你在这儿做什么?”
“哦,”苏祈挠头,然后探头往正房处看了眼:“苏……我姐她在干什么?”
阿吉睁大眼:“您找大姑娘?”
“她不在?”
“在倒是在,”阿吉叹气,“就是大姑娘这会儿心情很不好,我劝你最好别去烦她。”

第67章 食言你就胖成老母猪!
苏祈环着双臂哼道:“她成天牛气哄哄的,谁还敢惹她心情不好?”
阿吉闻言连忙嘘了一声,看看左右,然后压低声音说道:“你可别这么说,大姑娘方才哭了。”
苏祈愣住了。
他可从来没有把几次都差点把他活活掐死的苏婼跟柔弱无助的小哭包联系在一起。
“为什么?谁欺负她?”
“不知道。”阿吉摇头,也很忧愁,“她哭也不想让人看见呢,反正就是看着好心疼。”
苏祈沉默了。再看了眼院内,他明显开始犹豫。
苏婼回房后躺在窗下榻上,翻起了手头的私账。
如果韩陌和苏家双双追击鬼手的势态保持下去,像之前那般私下卖锁自然是不方便了。她已经存了许多钱,足够她在苏家这一年查案所用。但是,谁又会嫌钱烫手呢?尤其是过过苦日子的人,因而总得想法子维持收入才好。
把账本放下,看到桌面的笔墨,不免又想起苏绶先前下达的惩罚,心下黯淡。
什么《女训》《女诫》,她可是一个字也不想抄。可是她必须得留下来查明谢氏案情,又不得不暂且向现实低头。总不能因为这点小事,还没开始查就先撕破脸把关系搞僵吧?
烦透了。
“姑娘,二爷不知何事在外边转悠呢。”木槿打着帘子在往外张望。“二爷可有日子没往咱们这边来了。”
苏婼顺势往窗外瞅了眼,就收回目光。但顿了顿,旋即她又望外,说道:“唤他进来。”
木槿看了眼她,称是出去。
苏祈正在走与不走之间摇摆不定,看到木槿来了就毫不犹豫地掉头想走。却被木槿扬声唤住:“二爷急着上哪儿去呢?这大冷天的,姑娘喊您进屋里说话呢。”
苏祈脱口道了声“不好”:“她八成是想寻我撒气!”
说完拔腿就走!
木槿追上去将他拦住,气得道:“二爷这是什么话呢,姑娘又不是吃人的恶兽,是您的亲姐姐,这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来都来了,听到姑娘传,撒腿就跑是怎么回事?
“说是撒气,哪回又真把二爷怎么着了不成?您好歹是个男子,姑娘还是个女流之辈,怎么着她就至于伤害到您了?”
这番连珠炮下,苏祈是一点走的气势也没有了,只能硬着头皮跟她进了门。
苏婼屋里暖洋洋的,她穿着舒适又暖和的衣裳歪在榻上翻书,旁边点着炭火,还熏着香炉侍候,简直就是太平盛世下千金闺秀的活招牌。
苏祈走到她跟前,清了一下嗓子,拢起手道:“您找我有事?”
明明之前对她满肚子怨气,可在见到阿吉那样一番面貌之后,他这怨气又好像水沟里的泡沫,不知不觉就散了许多。
虽然她逼着阿吉卖身为奴不可原谅,但是好歹进了绮玉苑后,阿吉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也算不好之余的一点安慰吧。
“你鬼鬼祟祟,在我门外做什么?”
这话苏祈不爱听。他鲠直脖子:“我就是打门前路过,谁说我鬼鬼祟祟?这苏府之内,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能走!”
苏婼斜眼睨了睨他,收回目光继续翻书:“去抄二十遍《女训》,拿来给我。”
“什么?”苏祈差点没栽倒,“让我抄《女训》?我什么时候变成个女的了?!”
这疯婆子,简直不可便喻!
“谁说只有女的才能抄?”苏婼目光凉凉,“难道只有女的才用守规矩,男的不用?我跟你之间,到底谁更需要学规矩?”
“反正我不抄!”苏祈负气坐下来,“我要是抄了,让人知道以后我还抬得起头来吗?”
说完他顿了顿,忽然又转回头来:“‘你和我之间’?什么意思?难道你也受到惩罚了?……是父亲罚你了?”
苏婼不耐烦提这档子破事,拉着脸没答话。
苏祈好奇地凑到她身边:“为什么呀?你做什么了?”稀奇呀,她居然会去正院那边找罪受?凭她人精似鬼,怎么会吃到这种亏?!
苏婼啪地把书合上,阴着脸抓起一旁的剪刀:“再多问一句就剪了你的舌头!”
苏祈闭嘴,不敢做声了。但一双清亮的眼睛却还骨碌碌地盯着她转。
苏婼心烦,也不跟他兜圈子了,抛下剪刀道:“离月底只有三日了,听说这次二叔又提高了考试难度?你是为这个来找我的吧?”
苏祈表情裂开,他这是第几次被她这洞察力惊到了?
她是不是长了千里眼顺风耳呀?
“从今以后给我跑腿打杂,我能让你通过每一次考试。”
苏婼靠着枕头,捧着点心盘子吃起了桂花糕。
听到“跑腿打杂”,苏祈备感侮辱,全身的血液都快抢在他前头造反了,但是当听到后半句,他又瞬间僵住——
“你当真?”
苏婼横眼:“你几时见我说过的话没兑现?我要是说三更掐死你,就绝不会留你到五更。”
苏祈打了个激灵!但他已经被她威胁惯了,已经免疫:“跑腿打杂的活儿除了抄《女训》,还有什么?!”
他也不想受这种侮辱啊,可她说能保送他过每一次考试哎!那可是十次考试九次他都要受罚的锁器考试哎!那就别说是抄二十遍《女训》了,就是抄两百遍都不成问题啊!甚至他还可以连三从四德一起背熟了给她听都绝对没问题!
“有啊,”苏婼抱着盘子,慢吞吞地嚼着糕点,“跑腿打杂的意思就是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不能有怨言,也不能违背。除了抄书,我若让你当马夫你也得干。我有事情要办,你都得无条件配合我。不然我的付出岂不是很不值钱?”
苏祈拍桌子站起来:“那一言为定!我答应你,你也不许半途食言!”
说完不等苏婼回话,他撒丫子就冲向门口,仿佛慢一步就有可能等来她的变卦!
而他人跑出去,声音还从外头飘了进来:“你要是食言,那将来你就要胖成大母猪!……”
苏婼翻了个滚圆的白眼。
——她胖成大母猪?
他变成猪头她都不会胖成母猪!

第68章 脸皮也真是厚!
苏婼抓到了苏祈为她执笔,也算是了了桩烦心事。下晌她等着苏绶那边追加给她的惩罚,但又没有什么动静了,后来听说苏绶去了张阁老府上,而苏缵则去了闹事的东安街铺子,想来眼下正值多事之秋,没动静是没分得出心来收拾她。
却说秦烨没想到才与苏婼分开她就赶上了罗智使诡计,少不得听她的命令去罗家盯盯。
罗家府里头,罗智却正冲着那四个人劈头大骂:“蠢得连猪都不如!你们这直接跑来找我,岂不是明摆着是我遣使的你们吗?拿你们的猪脑子好好想想,他们为什么不拦着?为什么没把你们揪去顺天府?!”
四个人跪在地下,头垂得都快贴在地上了。络腮胡实在忍不住,把头抬起一点:“这种事小的们也没办过,更没遇见过,大人明明说只是藉着那鬼手之名去搅浑那锅水,却没说会遇见苏家的小姐,您都不知道,那苏家大小姐是有多么泼辣,要论煽风点火,她比我们强多了!”
“连个黄毛丫头都斗不过,还有脸说!”
罗智狠啐了一口,负手对着窗外发了片刻狠,又说道:“你们确定那是苏家的小姐?”
这下却把络腮胡给难倒了:“我们谁也没见过苏家大小姐,但是她出现在那里,还那么气势汹汹,只能是苏家小姐呀!再说她家丫鬟都嚷出来了,还说是他们家的大小姐!”
罗智铁青的脸上满是狐疑:“苏绶一向谨小慎微,从不曾做出出格之事,他怎么可能养出这样的女儿?”
“那就不清楚了。我们也没见过苏大人。”
罗智看着地上这群人,难掩心里的嫌恶:“拿着钱滚吧!若是敢在外头说三道四,便仔细你们的狗命!”
络腮胡等人取过旁边家丁递过来的银子,勾着头退了出去。
家丁看着他们消失不见,回过头来望着罗智:“外头找的人果然是不顶用,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苏家那边八成已经知道了,而且也肯定有了警惕,接下来该怎么办?”
罗智沉气:“你以为不做这档子事,苏绶就不知道我会咽不下那口气吗?苏家本来只是个寻常的官户,却靠着天工坊活成了勋贵世族的模样,如今京城出现了一个制锁那么厉害的鬼手,我就不信苏绶还能坐得住?
“你多找几个人,想办法把这个鬼手找到。倘若他是真有本事的,那用他来击垮天工坊不成问题。”
家丁垂首:“老爷高明。”
“对了,”罗智又把他唤住,“最近韩陌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韩世子自从去了顺天府,最近一门心思的在查案。不过,听说昨日快速办成了吴家那件案子,连皇上都知道了。今日传了韩世子进宫叙话。”
罗智眼里闪过一丝嫉恨之光:“他倒是风光的很。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比我这六部京官还有脸!”
韩陌坐在御花园里,端起皇帝赐给他的茶一饮而尽。
皇帝斜眼看过来,啧的一声说道:“你这是牛饮呢?糟蹋了朕的好茶!”
韩陌长吁了一口气。“您就别提了。刚刚臣带着阡哥儿而去夫子家陪礼,那陈夫子一连数落了我们半个时辰,臣连插话都插不进去,师娘倒的茶放在那里半天也没机会喝,可把臣给渴死了。”
说完他又正色朝着皇帝一躬:“臣谢过皇上赐茶。”
皇帝摆摆手:“你也不像是个耐烦听这些的人。今儿怎么耐住了性子?”
韩陌道:“臣自被降职去了顺天府,便韬光养晦,低调为人。何况陈夫子从前也是臣的老师,臣要是耐不住性子……回去交不了差。”
皇帝笑了一下。“你娘也真是。”说完又轻轻转动着手里的杯子,说道:“早前东林卫的那桩案子,丢下了?”
韩陌没料到他会提起这个,忙道:“罗智现在正在防着臣,臣无论做什么都会碍手碍脚,最近就按下了。”
说完暗觑了皇帝一眼,他又道:“皇上您放心,只要您不阻止臣查下去,那么臣必定会把他扒个水落石出!”
皇帝负着手踱了几步,停在窗台下:“迟办早办都不要紧。只要是办出来了,你回东林卫还是去三司,都容易。要是办不出来,”他侧转脸,凤眼扫了过来:“你就在顺天府当你的捕头下去。”
韩陌腰身一震:“臣绝不会让皇上失望!”
皇帝扬眉,顺手拿起石桌上的茶叶筒:“拿回去吧。慢慢喝。”
“臣叩谢皇上恩赏!”
韩陌抱着茶叶筒回了府,只见安庆堂外的小花园里,窦尹和宋延已经叙起了半晌茶。
“你们在唠什么?”他看着桌子底下一片瓜子壳。
二人笑着站起来,由宋延说道:“没唠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街头巷尾的轶闻,只不过世子听了只怕要心情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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