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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喜(青铜穗)


苏祈听呆了:“他真的跟过去了?……他亲自去的?!”
苏婼没有答他。跷起二郎腿,拿他炕桌上的密饯吃了一口,接着道:“早就交代过你办不好事是什么下场,你还以为我只是说说而已?我就让你好好看看,我究竟是吓唬你呢,还是说话算话。——把人给我带进来!”
“是。”
随着外头扶桑的应声,扣住的房门就打开了。
苏祈控制不住颤抖地往外看去,只见扶桑先行走进来,到帘栊内跟他屈了屈身,随后就停步侧转身,看着后头跟进来的一道小小身影。
扶桑道:“过来见过大姑娘。”
这身影就从暗处走到了明处,灯影之下,一张面孔照得清清晰晰。
秦烨给出的信息说麻鸭胡同这丫头已经八岁,但眼下看去,她最多一个花架子高,细胳膊细腿儿,柴棍似的,却偏顶着张大饼脸儿,整个人看上去活似吃剩到只留下一颗的糖葫芦串儿,又似一棵地里刚拔出来的圆萝卜。
苏婼等她下跪磕了头,收回目光,缓了一缓才再看去,这萝……丫头已经抬起头来,她一身布衣布满了补丁,可这一双眼睛倒是扑棱扑棱的挺灵活,大脑袋歪着,冲她看起来。满眼满身都没有贫苦出身的楚楚可怜,而是压也压不住的好奇。
“知道我为什么传你来吗?”苏婼问。
周阿吉还没回话,苏祈已经按捺不住了:“阿吉!她们有没有欺负你?”
扶桑翻了个白眼。
“二爷,”周阿吉望着他,好像这时候才发现他的不对劲,“扶桑姐姐说你找我,我看她有跟洗墨一样的牌子,就来了。你这是怎么了?”
扶桑从旁轻咳了一声。说道:“阿吉,见姑娘二爷的时候,要用尊称。还有,要先回答姑娘的话。”
周阿吉哦了一声,大脑袋转向了苏婼:“姑娘,民女不知道。”
苏婼说:“我听说你现在寄住的这户人家,不是你的亲叔父。”
“是。周四叔是民女父亲的结拜兄弟。父亲去世后,母亲把我带到京城投奔周四叔,结果我睡醒起来,她也不见了。然后我就只能在四叔家住下来。”
“既然你没有亲人在这里,那让你离开京城,你也是没有问题的了?”
周阿吉愣住了。
苏祈扑上来:“苏婼!”
苏婼瞪他:“出去!”
苏祈不可能出去!
“拖出去!”
这下便来了人,七手八脚把他给弄出去了。
周阿吉看着这一幕,迷惑中又带点害怕地瞅向苏婼。
苏婼道:“你跟二爷怎么认识的?一个字都不许说谎,从实道来。”
“是。”周阿吉又磕了个头,然后道:“民女是去年春天进京的,母亲走后,周四叔就收留了我。正好四叔的孩子出生不久,我就帮着婶娘干点活儿。那日我去集市上卖咸菜,正好遇上二爷跟人……”
前面话她都说得蛮溜的,到了这儿,又支吾起来。
“继续说。”
她道了声“是”,往下道:“二爷跟人打架,对方叫了人来,二爷见打不过,就躲起来了。我拿咸菜盖在他头上,掩护了他。后来他为了谢我,请我吃了点心。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就这?”
苏婼望着她。
照苏祈那副为了她可以不顾一切的样子,这理由可不太够。
“你们见过几次面?”
“那可数不清了。二爷经常来找我,他教我读书认字来着。”
“他为什么要教你读书认字?”
周阿吉的大脑袋垂了下来,一会儿又抬起:“可能是因为我给他偷过药吧。”
“偷药?”
“嗯……”周阿吉不觉把腰挺了挺,满脸上布满了紧张,好像又有一点提防。
苏婼漫声道:“我是他亲姐姐,除了我们的父亲之外,我是他血缘最亲近的人,难道你不放心我?”
“那倒不是。”周阿吉顿了下,就往下说起来:“去年冬月,二爷明明约好我一起去给南市那位死了儿女的刘太婆送炭的,但我等了他一天他都没来,到了夜里,只有洗墨来找我,说二爷被苏大人罚跪在祠堂,膝盖都磕破了,来不了。我听了很担心,就央他带我进苏家看看。
“洗墨缠不过我,就悄悄带了我进来。我在祠堂看到二爷,原来不止膝盖磕破,人也没扛住冻,发起热来。而身边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苏大人还不许人来瞧他。
“我小时候生病,爹娘都彻夜彻夜地守着我,自他们离开,生病就是我自己扛了,我知道没人管有多么难受,所以就悄悄地去到苏家厨房,偷了些柴胡,在煮茶的小炉子上熬了水喂他。
“没想到服了几剂,到了早上,他还真退烧了。
“后来,他就总说要跟我结拜,唉,我只是个孤儿,哪敢跟他结拜呀。所以他就说要教我读书写字。”
她的两颗大眼睛在灯下发着光,像是糖葫芦面上那层雪亮的糖晶。
按照苏绶的性子,如此对待苏绶一点儿也不奇怪。他决不只是对妻女冷漠,对嫡出的长子,也没施舍过多少温情。
苏婼看回周阿吉,说道:“你虽然才八岁,但是对答如流,从来当真没有读过书?”
岂止是对答如流,她从进门到现在,一直都不慌不忙,这可不是一般人家能养出来的小孩。

第34章 且听听他放什么屁
“我爹是读书人,我娘也会作诗,还会画画,我也认识字,但是我还没有正经上学,我爹就死了。我娘带着我从金陵进京,路上又走了一年多。”
女子满六岁方才启蒙,去年到京,再除去路上时间,她倒也确实没有读书的条件。
“你爹叫什么名字?”
“周承礼。”
“原来家住金陵哪里?”
“家住……我也不知道。”她眼里尽是茫然,“我只记得我家那条胡同叫白桥巷,大门前种着一株我抱都抱不过来的大樟树。”
苏婼微顿,接着道:“你爹是读书人,为何结拜的兄弟却是个白丁?”
“因为他是我爹的发小。”
是发小,结果却打发前来投奔自己的小侄女独自去街头卖菜。家里做着小买卖,却又让她穿着这补丁累补丁的衣裳。
但是她的母亲,似乎也没有地道到哪里去——既然在她小时候生病时能够彻夜守着她,又能不远千里带着她进京投奔亲戚,如何又要把她抛下,不告而别?
移目时看到跪在地上的她正小心地揉着膝盖,苏婼道:“起来吧。”
她便爬了起来。
苏婼喝了口茶,又道:“叫你过来,是因为二爷因为你,闯了祸。你须留在苏家两日,等这事儿过了,我才能放你走。你明白吗?”
周阿吉先是讷然,后是犹疑:“那我须得去告知婶娘一声,不然她还等我回去看护弟弟。”
“这你不用管了,我自会教人去办。”
苏婼站起来:“回头扶桑会带你去你的住处。接下来,不要乱走动,除了我的清芷堂,以及有清芷堂的人带着你除外,你最好哪里都不要去。
“有人问起你,你就说是我带回来的,别的什么都不要说。尤其是,二爷跟你说什么,你都不要听。
“要是不听话,那我就立刻把你赶出京城,让你一辈子都不能踏进京来!”
周阿吉怔了一下,点头道:“噢。”
苏祈被扶桑洗墨他们联手架出门来,又急又气又进不了门,便冲着下人们撒火!
扶桑拉他自然是因为她只听苏婼的,别的人,至少苏祈的意见,她是不在意的。而洗墨之所以也拉他,是因为这样的大姑娘实在太可怕了,打从她昨日回府后出现在他们面前一刻起,在她面前他就隐隐有种窒息之感,苏祈都已经连番在她手下吃过亏了,还想为着阿吉冲她撒火,那不是纯属找不自在吗?
架着他出来,那是为他好啊!
可他还不领情!
门开后看到苏婼走出来,洗墨也松了口气,连忙迎上去:“大姑娘!”
“苏婼!无牵无挂有什么事你冲着我来,你找阿吉干什么?她要是天黑前回不去,她婶娘就不能让她进门了!这么冷的天,你难道要让她住屋檐下吗?”
苏婼睥睨着阶下的他,一个字儿都没留给他,直接步上游廊说道:“人带回清芷堂!然后叫人传饭。”
“苏婼!……大姐!”
韩陌整整衣襟,走进了镇国公府的正院,知行堂。
厅中圆桌上摆起了早膳,镇国公与杨夫人已经坐在桌旁唠起了家常,看到韩陌进来,正夹了个春卷准备往镇国公碗里送的杨夫人啪嗒把筷子放下:“你来干什么?不是见了我跑得快吗?”
这边厢伸出碗准备接住春卷的镇国公眼睁睁看着到嘴的点心又跌回了盘子,不由也生气地放下碗箸,说道:“闯这么大的祸,全赖皇上太子袒护你才保着份差事,不算给韩家丢脸,这会儿不赶紧去当你的差,四处瞎溜跶做什么?看惹你娘生气!”
说着跟他使了个眼色。
韩陌却甚没眼力劲地来到桌旁坐下,随后下人把他的早饭也呈上来了。“当差要紧,尽孝也要紧。母亲,我让人蒸了山药丸子,您不是这两日胃肠不适么?您尝尝。”说完他把面前一盘热汽腾腾的丸子递到杨夫人面前。
杨夫人瞅着他:“无事献慇勤。你成天不着家,怎么知道我胃肠不适?”
镇国公咳嗽:“只要有心,总会关注的嘛,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杨夫人横眼:“是你说的吧?你俩又打什么鬼主意?”
“怎么能这么说呢?”镇国公连忙道,“他让你生气,我恨他都来不及,早想着逮住他揍一顿给你出气,怎么可能还帮他呢?绝不可能是我!”
杨夫人哼出了明显不相信的一声气。
韩陌夹了个山药丸子往在她碗里:“母亲别错怪父亲了,从小到大您要训我,父亲总是下手最重的一个,怎么可能违逆您的意思呢?我知道那日气坏了母亲,所以特意留了心,让屋里人给打听的。——趁热,您快尝尝。”
杨夫人却索性把牙箸放下了:“不明不白的,我才不吃!”
韩陌手停在半路,片刻后他收回来,无奈道:“哪里叫不明不白?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不就是听说您跟陆夫人很熟络,想问问您今儿会不会约她喝茶罢了。”
“陆夫人?”杨夫人扭头,“都察院御史陆进的夫人?”
“就是她。”
“你问这个做什么?”
韩陌看了眼镇国公,清了下嗓子说:“陆夫人不是工部侍郎秦获的妹子么?儿子想去工部拿份三年前水利上的案卷,查得正好这份案卷在秦侍郎手上管着。但是与秦侍郎不熟,而且您也知道我被罗智害得,现在是墙倒众人推,直接寻到工部让人开库房,恐怕工部没人会搭理。所以……”
“所以就找到我了?”
韩陌摸了摸鼻子。
杨夫人哼道:“我就说嘛,你要没事找我,怎么可能还会记得你老娘?我一年到头传医问药的,也没见你跟前冒个影儿,这倒好了,有事求我,就拿几颗破丸子来献慇勤,你倒会打算盘!前日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还有胆子来我跟前晃悠?灵芝,你把掸子拿过来,看我不揍断他的腿!”
灵芝站着不敢动。
韩陌挪着凳子粘过去:“娘!”
杨夫人推也推他不开,便寒着脸,只顾冷哼。
镇国公劝道:“大清早的,跟这小兔崽子置什么气?没得弄坏了心情,不值当。平日逮他都逮不住,眼下既然送上门来了,那便且听听他放什么屁,放得好听,就当消遣。听得不顺耳,咱再把他轰出去不就完了?”

这话好像很有道理。
杨夫人点点头,睨着韩陌道:“你的意思是,让我通过陆夫人去求秦侍郎?”
韩陌也不能再去管他爹的措词合不合适了,说道:“儿子的事,哪敢劳动母亲大驾?不过就是想借母亲与陆夫人叙话之便,把秦侍郎也引过来,只要儿子与秦侍郎见了面,剩下的事就交给儿子。”
杨夫人道:“那你不直接去求他?”
韩陌道:“秦家可是有世袭爵位的,秦侍郎身份在那儿摆着,儿子去求,他还真未必肯见我。”
杨夫人哼道:“你倒还有点自知之明。”说完瞅到旁边的丈夫,她又道:“秦侍郎一个男人家,而与陆夫人都是女眷,你怎么不去让你爹引荐?”
“因为这个事,还不宜大张旗鼓。儿子去找秦侍郎要东西,跟父亲去找他要,两者区别可是极大。”
韩陌名声再大,年纪资历官职地位摆在那里,对朝政的影响有限。而镇国公作为皇帝宠臣,又新近来了一出从东林卫调进中军都督府这么个操作,他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引起多方解读。韩陌只想看到那份卷宗,验证苏婼的说法,暂且不想大肆张扬。尤其是才经过了罗智的局,他更是得谨慎。
杨夫人对这个回答就满意:“有什么事情这样神神秘秘?”
韩陌道:“跟几十条百姓的性命相关。”
接着他便把南郊河的事说了说,然后道:“现如今有人认为这案子尚有不明之处,但却没有证据,只能上工部翻查卷宗寻找端倪。倘若真是如此,那岂不是被当成意外死亡的那几十个人,身负的冤情永远都没法申诉?”
“还有这事?!”
杨夫人神色陡然变了,“这不是瞎糊弄吗?那么大个事故,居然把人祸当成天灾?!”
韩陌趁热打铁:“就是说!如今且不管真假,查了再说。若事实当真属天灾,那也不过损失点时间精力。倘若有内情,那儿子可就是扛着几十个冤死的老百姓了!”
杨夫人猛地拍起桌子,深深吸气:“灵芝!给我向陆夫人下帖子,约她明日在噙芳斋吃茶,我做东。再请她把秦侍郎也给请过来,因为我早就听说秦侍郎才华卓绝,是鉴古的高手,正好我新收到几件古器,一定要请他品鉴一下!”
“是。”
灵芝退去。
韩陌收回目光,麻溜给杨夫人又盛起汤来:“母亲快用饭!”
苏祈是夜被人看住了,长幼有序,在苏家,长姐管教自己的弟弟还是没人会说不对的。何况类似这种事又不是才发生一次两次,自然没有人多事地去禀报正院。
苏婼昨夜曾打发人去麻鸭胡同,进一步核实周阿吉所述的这些消息。早上扶桑进来侍候更衣,就禀报说:“游春儿亲自去麻鸭胡同找周家的邻里打听的,跟她说的没有出入。邻里还说周家那个妇人着实很精明,每日里驱使这个女娃子干活,常常看到她就着咸菜咽馒头,他们自家倒是细米精食的。”
大梁开朝两位皇帝在位厉精图治,铺好了基础,当今圣上又非好大喜功之辈,上位十几年没有发动过一场战争,因此即使是平民百姓,家里少吃少穿的也不多见,像周家这种住在京城,还能做点小买卖的,哪至于还缺口饭菜?
刚洗漱完,正好就见院门外探出个大脑袋。她捋捋袖口:“进来。”
阿吉迟疑了一下,然后迈步进来。苏婼打量她,只见她已经换了身衣裳,没有补丁的。她问:“谁给你换的?”
木槿正好传早饭进来,见状道:“是奴婢让人换的。她那衣裳又臭又破,正好云儿燕儿她们身量与她差不多,奴婢就去找了一身让她换上了。”说完她扭头跟周阿吉道:“那那衣裳也别要了,我搓了两下,都扯碎了,那能顶什么用呀?”
阿吉一阵紧张:“那是我娘给我缝的哩。”
木槿无语。
“让我进去!”
门外传来苏祈的吼叫。
苏婼看了眼,说道:“带她下去吃点东西。”
木槿赶紧把一步三回头的阿吉带走了。苏婼刚拿起碗筷,苏祈就冲了进来:“你到底要把她怎么样?”
“你把她怎么样,跟你有什么关系?”苏婼端起粥碗,“注意你说话的口气。”
苏祈下意识地收敛了点,但是还是不能忍地走到她面前:“你不要动她!”
“我动她还得通知你?”
“你知不知道她为了救我差点送了命!”
苏祈原本清悦的嗓音,在极力克制下而显得有些嘶哑。
苏婼轻哂:“就为了她给你偷了点柴胡?”
“那你知道她在取柴胡的时候遇到了什么吗?她走错路,被后院的旺财发现了,从她小腿上硬生生撕下了一块肉!那个伤她养了两个月才好!她比我还小,就是因为与我认识,就不惜冒这么大风险去替我偷药,眼下她却被我的亲姐姐给扣押了,你说这关不关我的事?!”
苏婼看着面前脸憋得通红的少年,皱起了眉头,两世以来对他的印象,他就是个胸无大志的扶不起的阿斗,为人处世方面没有任何可圈之处。但是当下他却为了个孤儿而几次三番冲着她大呼小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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