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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喜(青铜穗)


常夫人迎出去,常家大夫人劈头盖脸便骂起来:“老二在外头闯什么祸了?怎么连反贼都让人扣脑袋上了?这还让不让活了?他人呢?干什么去了?快去应付啊!”
常夫人对常蔚在外的事略有所闻,今夜他们去干什么也听说了个两三分,只是不知道怎么突然之间他就成了反贼?还是皇帝允许韩家来抓人的,这是怎么了?
她回不上妯娌们的问话,支吾了半天,这时候丫鬟又跑进来了:“太太,太太,皇上调禁卫军来了!禁卫军把常家里外全包围了,宫里的侍卫拿着圣旨宣老爷接旨,方才老太爷老太太传来来话,让太太去上房回话呢!”
常夫人光听到前半段已两脚筛糠,到后半段,整个人已经了倒下地了!
“太太!太太!……”
常家内宅乱作一团,韩陌与亲军卫副指挥使守在垂花门外,如同两尊索命神。
但长时间的围堵仍不见常蔚出来,韩陌心里其实已经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
“世子!”
这时身后护卫匆匆到了跟前:“苏姑娘方才遣人传话,说常蔚有可能在柳树胡同!”
“柳树胡同?!”韩陌倏地转身,望向他身后门口:“什么时候送来的?她怎么知道?!”
“就刚刚!人还在外头呢!”
韩陌旋即冲了出去。
扶桑站在门外,攥着两手等得正着急,看到他来不顾一切拿着手里一张纸冲上去:“世子,姑娘先前收到封匿名信,上方说了个地址,讲常蔚两年前在柳树胡同购置了一所个宅子,很可能他会在那里!”
韩陌接了纸看过,当即翻身上马:“宋延窦尹,跟我上!”
满地狼籍的屋里自打常蔚把今夜之事来龙去脉说完后就陷入了死寂。
常贺看着眼前的父亲,打心眼里觉得陌生。常蔚这副落魄的形象他是陌生的,他所诉说的这些真相更让他陌生。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父亲是个有小奸无大恶的好官,起码,他不是凭一己之力把大奸臣薛容给拉下马了吗?
今夜之计,他以为只是利用这场火把镇国公激得犯了法,而后再让地库丢失几车兵器,让韩家吃个哑巴亏,放过常家罢了。而后常蔚再找个机会出面去把丢失的兵器追回来,失物回归原处,而常蔚还能得份功劳,一举两得,十分完美。
谁知道计划的背后还有计划,而且是这种动辙见刀子的计划!
当然,罗智一直私下里听命于常蔚他是知道的,袁清的死就是常蔚授意罗智干的他也知道,但他也一直以为他们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寻找那个东西。
他看着这满地的纸张,随便挑出哪一张来,都能让常家陷入万劫不复境地,他跪在地下,抓起一把,抬头看向常蔚:“这些东西让人窥见,足以害得我们家破人亡,既然你清楚它们有多危险,你又为何要将之保存至今?”
“我留下这些,是因为它们一度是我的筹码。”
“筹码?”常贺迷惑,忽然道:“那八车兵器,你是要拿来做什么?”
“这么大的事情,当然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办成的。”常蔚望着微启的窗户,“只是人一多,欲望也就跟涨了,小打小闹的,不稀罕了。”
“除了你,还有谁?”
常蔚看着手上的纸,缓声道:“这个你不需现在知道,到你该知道的时候,我自会告诉你。”
“那你们是想……造反?”
“真这么说的话,又有何不可呢?”常蔚抬头,眼底如平湖般宁静,“为父借薛容一案得到如今的身份地位,老老实实下去已经不可能再有什么飞跃了。可是一个侍郎算什么?我要当一品大员,当权臣,在朝野之间一呼百应的龙首!而我,只能有这么一条路可走。”

“可是你坐上皇位,也不会有人心服啊!”
常蔚低哂:“我坐它无人心服,那倘若是建明太子的嫡出后裔呢?”
“……废太子的后人?”
常贺失神地跪坐在地,两眼空洞地望着他。
“正是。”
“他真的还有后人?”
常蔚笃定地道,“如果不是真有其人,又哪来的机会诬陷薛容成功呢?建明太子本就是正统的皇太子,不过是在夺嫡中败于当今皇上。当今皇上虽然是个难得的明君,但对于你我来说,谁坐那位子都不要紧了,要紧的是他是否能够助我们达成所愿。”
“可是废太子一族不是全数被诛了吗?”
常贺一骨碌爬了起来,他以为牵涉到谋杀朝廷官员,以及盗取兵器就已经够大胆了,居然还有废太子的后人……而且常蔚还说这都是真的!他摇着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还有大好年华,难道就要莫名其妙被牵进这样足够抄家灭九族的阴谋里去吗?!
“不信你也得信。”常蔚语气开始凌厉,“当时先帝还在位上,那是他亲手册立栽培的太子,一朝被如今的皇上击败,你觉得先帝会忍心不给他留个后吗?一国之君,想要保个娃娃,太容易了。”
常贺已经无法形容内心的震惊。
连吞了几口唾液,他喃喃道:“那他是谁?他现在在哪儿?”
“他现在只是个普通人。不过,有很多人保护他。”常蔚也支着膝盖站了起来,“他很安全,也轻易见不到他。”
“先帝留下他,是为了让他复辟?”
“那倒不是,先帝把他放在乡野,就是为了让他做个普通人,平凡地过一生。可是,本是龙种,又怎么普通?这样的人在世上,是注定不会平凡的。就是他想平凡,也不会有人容许他平凡。”
常贺回不上话来,他透过门缝看向清冷的庭院,恍惚有种正在做梦的感觉。
不知不觉间,他竟然已经是反贼的儿子,不,现在他知晓了一切,可以算是同谋了。
他们酝酿的原来从来就不是争权夺利啊,而是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华富贵!
读了多年的书,深谙史料的他对于造反,篡位这样的故事读得太多了。
总觉得这些离自己太遥远,因为要达成这样的条件得多艰难!
但他们竟然坚持在做……
“所以,袁清的死,罗智所办的一切事,其实都不如表面上那么简单,实际上都是为了这个目的,都是为了帮助这个遗孤上位称帝。对吗?”常贺重新看向对面,眼角余光忽然又落入了一枚从常蔚松散的衣衿里露出的玉。
“这是什么?”
他快速地把它拿在手上。这是一只三寸来长的白玉,半只虎造型的它被灯光所照耀,正在他指尖散发出寒亮的光。
“虎符?!”他肝胆又是一颤,“你竟然还伪造了朝廷的虎符?!”
“这不是伪造的,”常蔚伸手,“这是真的,这不是你能拿的,快把它给我!”
常贺看着他伸出来的手,却把虎符往后一藏:“兵部虽然有调兵权,手持虎符是常事,可真的虎符不是都在皇上手里吗?怎么会容许你私藏?哪怕就是兵部尚书,也没有这样的权力!何况,每个营都有专用的虎符,真的虎符在你这儿,那皇上丢失了虎符难道不会追查吗?!”
“此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总之你先不要管了,快把它给我,小心摔碎!”
常贺紧攥着虎符退到门边:“你说你不想告诉我这些,可是方才却把所有事情全告诉我了,是为什么?”
“因为常家有危险!”常蔚不能再淡定,“先前方枚没死,一定会供出我,他还不知道我在为废太子遗孤做事,但若皇上下令严查,总归会露出破绽!现在你必须知道这些,我们父子必须同进同退!贺儿,你不能做傻事,把它给我,你我都没有退路了!你就是把它交给皇上,也最多蒙恩留个全尸!”
“那你先前为何不想别的办法把方枚先杀死!”常贺含泪怒吼,“你就算,就算在他酒里下毒也好,他死了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那样至少我们还可以蒙混过去!”
“他要是不死于那批弩箭之下,怎么让人误以为他是死于临时变故?!三司没有一个是傻子,皇上也不是傻子,他中毒而死,那不等于明摆着告诉人下毒的人逃跑了?!如是那般,我今夜还能不能回来,能不能见到你都不好说!
“相信我,我的计划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唯一的疏忽是出在我没提防韩陌去了防卫署!把虎符给我,接下来的事情父亲会拉你一起扛,父亲会好好栽培你,会把你推举到至高的地位上!你可是我的亲骨肉啊!”
常蔚在哽咽,常贺早已血红的双眼里也盈出了泪光。
他把虎符放在桌上,声音是颤抖的,抱住了头颅。
常蔚拍拍他肩膀,说道:“来,帮我点火,上朝的时间快到了,先把这些烧了,我再回府收拾收拾,绝不能让人看出破绽来。事已至此,你和我,还有整个常家都只能闭下眼睛走下去了。”
他返身拿火折子,重新把先前的账簿点着起来,
火光重新照亮了屋子,也把父子俩的脸映出一脸诡谲的红。
“老爷!”
门外陡然传来的呼声,使得常蔚手抖了一下。
“老爷!不好了!韩家那阎王带着大批人马包围了宅子,他们已经踢开门闯进来了!”
“啪嗒”一声,账薄掉落在火盆外。
常蔚腾地起身,脸色变得跟死人一样白!
“父亲……”
“贺儿!”他倏地转身,把怀里的虎符塞回到常贺手上,同时又自先前自己坐过的凳子上拿起一沓纸塞给他:“听我说,你赶紧走!照着纸上的地址去找一个叫孙绍的人,收好这虎符,它能保你的命!还有这些,这也是你保命的筹码!切记切记,千万不要弄丢了它们,不得万急时分,也不要让人知道你拥有它!”
“爹!”
“好了,”常蔚拍了拍他的肩,“听着,我们家肯定有奸细,不然他们找不到这儿。不要回去了,回去就是死!你跳到后院东面的水井里,那里头有仅容一人逃出去的通道,去吧!来日再想办法给你娘和弟妹收尸安葬。”
“爹!!!”
常蔚不由分说,奋力把他推了出去。

第302章 玩火者必自焚
找到柳树胡同甲字号第十院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是从常蔚后到如今的时间算起来,他已经能干很多事了。在来的路上韩陌脑子里已经飞快闪过了许多猜测,最笃定的一条就是常蔚自己家不呆,偏偏急着跑来这里,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前来与人密谋应付变故,二是前来善后。
这么短的时间里要把人约来密谈显然有些难度,那就很可能是后者了。
罗智杀害袁清这么久了,常蔚一直都没有暴露,一直到袁清的箱子被找到,他才进入韩陌视野,这足以证明他有许多秘密,而且手里一定掌握着不少要紧的东西,机警如他连方枚都敢杀,怎么会不想到给自己斩除麻烦?
故而前往柳树的路上简直可以用一路飞奔来形容。
只可惜北城距离不近,再快也还是用了两刻钟才到。
踹开宅了大门,兵分几路扑向各个院落,中途在家丁慌乱的神色里悟到了常蔚所在,便当即提剑进了西跨院靠北的一个院子。
刚进门,只听屋里传来匡当一响,是铜器被踢翻的声音,须臾,火光就自屋里头蹿了起来!
“取水!”
火光骤起的瞬间,他一声令下,身后护卫便如闪电般奔去水井旁。
韩陌飞奔上前把门踹开,只见屋里散乱着许多的纸张册簿,已经燃烧了好些,一身狼狈的常蔚挺立于帘栊之下,目露精光地瞪向他们:“韩陌,你来迟了!”说罢他从墙上抽出一把长剑,照准自己的脖子便抹去!
韩陌顺手拈起脚下一方端砚丢过去,端砚正中他胳膊,他手一抖,一声闷哼后,长剑掉下来!
窦尹见状举起一只迎枕朝火苗扑去,一面扑火一面大呼:“快把所有的纸张文书全部抢下,把着火的纸张都抢下来!”
宋延带着护卫们一拥而上扑火,而韩陌则大步走到了常蔚身前。
“拜常侍郎所赐,我韩陌这一整夜可都是在扑火。只是不知常侍郎记不记得那么一句话,叫做玩火者必自焚?”
常蔚咬紧牙关,狠狠地啐出一口。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谁告诉你的?!你先前又是怎么追去防卫署的?!”
韩陌弯腰捡起地上几张纸,拿在手上眯眼看过,阴寒着脸抬起头来:“我倒是有兴趣回答你,只是皇上恐怕不会给我这个时间。常蔚,你颠倒黑白,诬陷忠臣,盗取兵器,罪同谋反,回去皇上面前,好好交待吧!”
门外护卫闻言一涌而上,押住常蔚了两臂。
常蔚奋力挣扎,两眼喷血般瞪过去:“你不过是个捕头,你有什么资格拿我?!”
韩陌照着他胸腹狠踹了一脚过去,然后把玉佩举到他眼前:“害得老子为了你东奔西跑一整夜,你还敢问我有没有资格?给老子看清楚了,这是什么东西?睁开你的狗眼瞧瞧,老子有资格还是没有资格?!——带走!”
天黑之前还曾被人拱手相待的兵部左侍郎,当下被人押着,一瘸一拐地出了院门!
韩陌回头:“把这里全部封锁起来!一个人也不许出去,一张纸也不许带走!”
宋延领命,在场所有家丁也都被押了下来。
屋里的火灭得很快,常蔚被带走后,窦尹蹲在地下一张张地清理着这些账目,文书。
每拿起一份来,他的神色就深凝一分,宋延进来时,他正对着一大沓整理好的文书出神。
“有什么问题?”宋延问。
“全都是问题。”窦尹站起来,“这些大部分都是薛家的东西,有些是薛家的房契地契,有些是钱庄里的存讫,还有些则是薛容的亲笔书信,手札,但是当初大理寺在审理的时候,这样的东西也是搜集到了一份的,但内容却全然不同。”
宋延蹲下来:“你的意思是,当初朝廷在查薛容的罪证时,从薛家获取的那些材料,都是假的?还是说,常蔚私下里伪造了这么一份材料在手上?”
窦尹望着他:“常蔚伪造这么一份东西在手上毫无意义,而且,如果这些东西是伪造的,那他完全没有必要着急来销毁。所以,这一份才应该是真的。朝廷拿到的那份才是假的,那才是常蔚他们伪造的。”
宋延微愣,随后他捏住下巴:“连递交的材料都是伪造的,照你这个意思,那薛容一案是当真有疑?”
窦尹面沉如水:“按照常蔚的表现,只能说,薛容是被冤枉的,那桩案子彻头彻尾就是个冤案。常蔚的罪行不光是今夜里这些,有薛家,或者还有其它的案子。”
“他为何要这么做?跟薛家有仇?”
“这我就不清楚了。”窦尹双手负在身后,凝眉道:“让我不解的是,这些房产地契尚且可解释为他想私吞,因为这上面的数量远大于当年朝廷查抄的数量,朝廷当初查抄的那份相形之下就显得十分寒酸了,那份可能也不是伪造,而只是这其中的一部分罢了。
“而这些薛容的亲笔书信手札,还有几封常蔚审案过程的日志记录,他留下来又是为何?难道他不知道留着这些是危险吗?”
宋延思索:“这么样确实奇怪。”
“窦公子宋公子!”
门外护卫在这时候跑进来,“查到一点情况,据门前小乞丐举报,半个多时辰前有个十六七岁的锦衣少年曾经进了这里,但是却不见其出去,据我们里外搜查,也不见这个人。方才审了这里的家丁,据他供述,说来的是常蔚的长子常贺!”
“常贺?”
二人立刻结束谈话,不约而同地扫视起屋里!
“糟了!”窦尹击起掌来,“常贺深得常蔚喜爱,这种时刻肯定会对他有所提点。
“但此刻常贺不见了人,而常蔚先前却那般平静留在这里,一定是他让常贺提前跑了!姓常的老奸巨滑,只怕是留着常贺还有后招!——赶紧打发人各个路口去追!”
宋延二话不说提着剑就跃上了屋檐:“你守着这儿,我这就去!”

天边泛出了鱼肚白,头顶星子已稀,天快亮了。
常贺跌跌撞撞地闯入一间废弃的土地庙,直到听不见外头任何声音才停下来。
跳入水井时他全身都已湿透,此刻他混身湿答答的,已分不清是井水还是汗水。他突然摸了摸胸口的纸包——还好,父亲塞给他的那沓纸里有一张油纸,落水之时他把所有东西都包了起来,不但没有沾湿,简直连水痕都没有落上去一点。
天光太弱,他还看不清纸上写的什么,但是他知道这上面写着常蔚给他留的生路。
他由衷地佩服常蔚行事之缜密,那水井水面水面下方三尺处就有一块铁板,而那铁板连接处就是一条地道,地道呈斜坡往上延伸,所以井水根本不会漫进去,而通道半途还有一道机括,他刚刚通过之时,那地道就自毁了,也就是说,他出来后,也不会有人发现追过来,更不会通过那里判断得了他的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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