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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喜(青铜穗)


苏祯脸红,拍案起来:“你本就是苏家家生子,自然是向着他们了!”
侍棋气得快吐血,又不好怼他,遂恨恨掉头出去了。
苏祯被这么撂下,也不自在。
方才那些话以往侍棋没少说,苏祯也知道有些道理,所以上回被荣家一吓也很是老实了一阵,可是一想到他如今可以有另外的可能,比如说常贺答应帮他弄去从军当将领——
前些时候常贺无意间提到兵部要栽培一批年轻的武将,常贺问他有无意入伍,表示去了就是当将领栽培的,一经选上来日前途无量,他苏祯又不是傻子,他当然想去!
而既有这样的可能,他又何必还要在苏家伏低作小呢?当然是给自己挣份前程靠谱得多!
只是没料到苏缵会不准……
“大爷歇了吗?”
窗外传来了丫鬟的声音。侍棋扬声回应,随后,二人就掀帘走了进来。
“大爷,”黄氏身边的丫鬟如意进来,“太太听说大爷回来了,传大爷过去说话。”
苏祯立刻自椅子上弹跳起来,惶然地“哦”了一声,先前那股子踌蹰满志,顿时不见了,然后下意识地抬步往外走。
侍棋看了眼桌上的纸包,连忙拿着追上去:“这不是大爷特地带回来孝敬太太的鲜花饼吗?您怎么忘了?”说了还不忘给苏祯使个眼色。
苏祯含胡着应着,接在手上才走了出去,
侍棋倚着门框看他走远,方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头回屋。
二房里四口人,占着西跨院三个大院子带两个偏院小花园等等,当然整个房产都是苏绶一脉的,但是既然兄弟还住在一起,家产也是共同打理,那就算是二房的地盘,有独门出入。
也分前后院和正房,黄氏原先住正房,但前两年她搬去了靠近小花园的寄云轩,院子精巧雅致,又清静,还有个小花厅,十分适合她的性情,因而倒是在这边住的日子长。而小花园这边就是二房前院的崇云堂,住的正是苏祯。
苏缵已多年不与黄氏同住,便是有事相商也最多入房片刻,说完事就走,绝不耽误。而一般用得着他寻黄氏面对面要商的事情也少之又少,因而,正院里苏缵鲜少过来,寄云轩他就更几乎没有踏过足了。
苏祯穿过小花园的游廊,直达寄云轩。
眼看着他的身影径直进入院门,苏婼方从树枝后头走出来。
“姑娘……”
扶桑与木槿伴在左右,语意里满是复杂的情绪。
苏婼转过身,树影下站了站,然后一言不发朝绮玉苑走去。
苏祯到了黄氏门下,先停步站了站,压住绷紧的心口,然后才掀开帘子。
黄氏端坐在榻沿上,妆容完整,纨扇轻摇,打从苏祯进门,目光就落在他身上。
“今日去常家,可还好么?”
这语气也很温和,简直找不出来还有比她对苏祯更温柔的人了。但苏祯却着她,却有着没来由的紧张。
“回母亲的话,一切安好。”
黄氏扬唇:“那我怎么听说,你是气鼓鼓地回来的?是受谁的气了?”
苏祯支吾不肯言。
黄氏端起燕窝,双眼未抬说道:“是祈哥儿吧?是不是有他在场,各家子弟的关注力都转到他身上了?”
苏祯惊讶:“母亲如何得知?”
黄氏轻哂:“他是嫡子,你是养子,他的父亲是苏家的掌家人,还是当朝的高官,谁更受欢迎,这不是显而易见么?你这么努力地在外结交,还不就是为了给自己争取几分体面?他一去就抢了你的风头,等于是动了你的利益,你生气,自然只能是为这个了。”
苏祯听完,忙不迭地提袍跪了下去:“母亲明鉴!儿子与子弟们结交,只是为了能融入这个圈子,同时也是以他们为榜样,绝不敢有丝毫歪念!自上回母亲教训之后,儿子再也不敢乱来了!”
就是这样,黄氏的精明每每总让苏祯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就像没穿衣服似的,什么都让她给看穿了,后来这几次出门他是跟她禀报过的,也以为自己隐藏得够好,没想到还是让她看出来了!
“你慌什么?”黄氏还是那么轻言细语的,“站起来说话。动不动就下跑,哪像个官家少爷的样子?”
苏祯抖瑟着站起来。
黄氏持勺轻搅着羹汤,漫声道:“当初苏家是以养子的名义收养你的,并非有资格继承家产的嗣子,你会感到不安,想给自己找点出路,这是可以理解的。”
苏祯顿了一下,倏然抬头。
黄氏对上他目光,接着道:“你养在我名下,认我为母,你若有出息,那也是我的荣耀,我没有不赞成之理。”
苏祯听傻了:“母亲——”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问我,既然如此,为何上次还要那样训你?”黄氏的目光真像是能把任何一个人看穿,“上次训你,是因为你不知轻重,在外惹祸,可不是因为你在外结交子弟。如果是,你以为事后我还会允许你出去吗?”
苏祯心潮汹涌,讷然道:“可上次,上次母亲不是说,说儿子只需要依靠您就行了么?”
“这一点都不冲突,”黄氏站起来,“我跟你说得很明白,在这个家里,你只能依靠我,我也只有你。你我相依为命,我好,你就好,你好,那么我也好。你拜过了苏家祖宗,又有衙门盖过印的文书为证,你跳不出苏家去,无论你将来有无出息,你也只能遵守纲常,当苏家的子孙。”

苏祯屏住呼吸,听着面前轻声慢语但却重若千斤的话语,一动也不敢动。
“咱们家的情况你很清楚,你我若想将来活得自在,你就必须有出息,绝不能窝囊。但这一切得有个前提,就是你得与我一条心。你若连我也想瞒着,那你就是跟自己过不去,懂吗?”
“儿子,儿子知道!儿子绝不敢欺瞒母亲!”
如果说早前苏祯还心存些侥幸,觉得只要做到“孝顺”,那么自己该干嘛就能干嘛,那么此时此刻,他是万万不敢有此念头了。黄氏每一句话,不,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击中了他的软肋,更加使他冒出了一身冷汗——她所说的这些,何曾不是残酷的现实?!
他腿一软,忍不住又想跪下去,黄氏却睨着他,接着道:“你是不该瞒,因为,不管何时何地,苏家这边你都必须有我在后头撑着。就好比你想另谋出路,你觉得凭你自己,能过得了苏家这一关吗?”
“母亲恕罪!”苏祯再也撑不住,扑通又磕倒在地上,“不瞒母亲,儿子,儿子确实是得了常公子的消息,他说兵部正准备栽培一批年轻武将,他认为我体格健壮,十分合适,便建议我入军营,将来谋个将职,儿子,儿子想着苏家的产业几乎都在天工坊,而天工坊将来又得落在祈哥儿手上,到时我不过是替他做事罢了,便拜托了常公子替我引荐。母亲知道了此事,还请万万勿与父亲言及!”
“你去入营当武将?”黄氏望着他,待他再度点头承认之后,收回目光道:“你读书研习都资质平平,去军营里历练,倒也是条出路。”
苏祯倏然抬头:“母亲……母亲不反对?”
“我为什么要反对?”
苏祯讷然无言。
“你既为我的儿子,那我不管你走哪条路,都只希望你能出人头地,以便带契我扬眉吐气,不是吗?”
苏祯恍然点头,他只觉这话十分正确,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到底是她的认可来得太过出人意料,还是因为再一次看到了她的用心良苦,说不清楚。又或者都有。总之,这一刻他心中所有的忌惮都开始退散,一种难言的亲近感正在盈满他的胸膛。
他双唇轻翕,断然伏地:“儿子,儿子叩谢母亲的慈爱!”
黄氏叹了口气,双手扶起他:“常公子怎么说?他答应办吗?”
“他答应了,说会尽力帮忙。”
“他父亲是兵部左侍郎,尚书之下就是他了,又那么有威望,此事他既应承,那看来十有八九会成。那你打算好了怎么跟你父亲和大伯说吗?”
苏祯摇头,连忙道:“还请母亲帮帮我!”
黄氏叹气:“这还用说么?我不帮你谁帮你?明后日,我就找机会先跟你大伯母说说,请她去帮忙促成。只要你大伯答应了,你父亲就是拦着,也没用了。”
“多谢母亲!”
苏祯喜形于色,激动得声音都颤抖起来。看到旁边的纸包,他连忙拿起来呈上:“这是儿子捎回来的点心,特意带回来给母亲品尝!”
黄氏接了,忽又道:“常公子为何会这么帮你?他没有提出什么条件?”
苏祯愣了下,立马点头:“有!常公子让我帮他打听个东西。”
“什么东西?”
苏祯看看敞着的门口,走近前压低了声音:“就是上回儿子跟母亲打听过的一个图案。常公子说那个图案只有苏家有,别家没有,但是儿子暗中打听了许久,谁也没有见过它。而他又让我不要弄得人尽皆知,儿子也不好找人问。”
“他只是要个图案?”黄氏目光微闪,“他何时跟你讲的?”
“就是上回见面。”
黄氏重新摇起了纨扇。“那看来你得想办法了。既然他有要求,如果你做不到,那人家自然就没有必要帮你。”
苏祯又急起来:“可苏家事务儿子根本插不上手,又该从何找起?”
“你也知道苏家事务你插不上手,可你知道你是为何插不上手么?”
苏祯怔住。
“因为你不主动。你父亲日日琐事缠身,你若是能主动替他分担些事务,哪怕就是跟在他身边学学,他连儿子都认了,难道还会不让你学吗?只要他让你学,你还怕参与不了苏家事?”
苏祯恍然:“母亲说的是,儿子明日就前往父亲左右,潜心学习掌管庶务!”
黄氏点头,从打开的纸包里拿出一只饼来,吃了一小口:“去吧。”
“儿子告退!”
帘栊下的珠帘哗啦啦响起,而后又归于平静。
黄氏在灯下不慌不忙吃完了半个饼,看着剩下那一半饼中的花馅,挑眉道:“这饼倒是有点意思。”
绮玉苑里的灯花啪啦啦地炸着,扶桑拿来剪刀,将炸开的灯花剪去了一截。
灯影下的苏婼支肘揉着太阳穴,眉头皱得也像是那炸开的灯花。
“姑娘,”木槿掀帘进来,“祯大爷回房了。”
苏婼直身看了眼她,而后又委顿了回去。
扶桑叹气:“一去就是差不多一个时辰,这莫不是坐实了?可二太太是那样神仙般的人儿,奴婢断断不相信她会如此放纵自己,她怎么会做出这种选择?”
木槿说道:“万一不是呢?倘或只是传大爷去说话罢了。”
“即便如你所说,那么聪明的二太太,也不应该不避嫌疑啊。大晚上的传将近成长的养子入房,倘或一次两次,那断无问题,问题是,已经有过很多次了。二太太难道不知道流言飞语的威力吗?她肯定知道,那她为什么还要不停这么做呢?”
木槿反驳:“人家行得正坐得端,何惧流言?”
“不,扶桑说的对。”苏婼打断了她们的争论,“是这样的,二婶此番的举止太矛盾了,她为什么这么做呢?”
她抬头看着她们。
扶桑最先跟她禀报的时候,虽然骇人,但她仍然是将信将疑的,信是因为扶桑若没有把握,不会把这种话传给她,更不会传得这么郑重,疑则是因为黄氏在她心目中,有着仅次于谢氏的地位,她的性格,她的才情,连向苏缵那种人低头都不肯,她怎么会做出这种有损声誉之事呢?
可是先前她却是亲眼看到苏祯跟着黄氏的丫鬟去了寄云轩,这么晚了,苏祯还刚回来,如果不是真的有说不清的关系,那她究竟是为何着急找苏祯过去呢?还一去去了这么久。
“你们说,”她垂下眼帘,“苏祯如今跟二婶这么亲近,常贺跟他的勾当,二婶知不知道?”

第283章 芝麻糖
苏婼交了机括图样之后,天工坊就紧锣密鼓地开工造机括了。苏绶肩负重任,亲自督工,一天倒有大半天呆在工坊内。
苏缵也全程跟随,监察用料,审查部件,忙得脚不沾地,精力却又出奇旺盛。
今日苏绶刚检查完一套成品,苏缵后脚就也兴冲冲地来了,手里还拎着好几个纸包。
苏绶忍不住道:“你这欢天喜地的,有什么好事?”
苏缵先是抿嘴笑着不说。后来自己憋不住了,凑近苏绶道:“胡氏有喜了。门口有人卖芝麻糖,我看轧的挺好,就给她买了点儿。”
苏绶望着他:“几时的事?”
“就夏至那日,我不是带她出门走了走?半路她突然呕吐,我便就近找了家医馆,那大夫当时就说怀上了,回来后我又请了熟悉的李大夫来看了看,确实没错。”苏缵笑得都合不拢嘴了,说完又比出两根手指头,“有俩月了。”
苏绶愣片刻后说道:“那是好事,这么多天了我怎么没听你说?”
“唉,”苏缵叹气,“原先那胎就没落个善终,时隔几年,好不容易又有了,这次我怎么着也得小心些。眼下月份还小,我谁也没告诉,省得又节外生枝。”
六年前胡氏怀过一胎,后来不清不楚就没了,胡氏一口咬定是黄氏下给了她的汤里下药,害她堕胎。但苏绶亲自去看过,汤碗里确实有堕胎的药物,但到底是不是黄氏所为,并没有证据。但苏缵却信了胡氏的话,坚信就是黄氏害了她。
这些年为了调和他们夫妻矛盾,家里人不知做过多少努力,但结果却总是不如人意,反而苏缵还越来越讨厌黄氏。
苏绶甚至想过让苏缵把胡氏给送回去,少在中间挑拨离间,向来随和又听话的苏缵听说送走胡氏,却如同要了他的命一样,反而又去寻黄氏的晦气,这么一来,苏绶也左右都不是了。
堕胎的事事过境迁,他们二房的情况也基本定型,想到胡氏怎么着都是意外堕胎,肯定是有人弄鬼,苏绶也就点了点头,小心驶得万年船,苏缵得个孩子也不容易,多提防些也好。
“回头跟你大嫂通过气,请她替你留点心。等孩子生下来,若是个男儿,介时便去母留子,让胡氏离开。”
“大哥——”
“行了!”苏绶起身,“黄氏是你三媒六聘八抬大骄娶回来的正妻,是与你拜过天地祖宗的,你莫非一定要与她生份到老不成?那胡氏不过是个妾,且夙来也没点规矩,你当适可而止!”
末尾几句话很严厉,苏缵不能再反抗,眼睁睁看着他走出了天工坊。
游春儿在门下等候苏绶,看他出来便牵马迎了上去。
苏绶却在坊门口一个卖芝麻糖的摊儿前停了下来。
这个摊时常摆在这儿,摊主是个老头儿,祖上传下来的轧糖手艺,不知道好不好吃,但是那糖看上去呈琥珀色,微透明,面层撒满了白芝麻,熬糖的锅里散发出甜腻的香味,而摊位前也围着许多人,多是些大大小小的孩子们。
游春儿见状说:“这摊儿生意好,娃儿们爱光顾。”
苏绶说:“那给礼哥儿买些。”
游春儿道了声“好勒”,顿了下又回头说:“大姑娘也还是孩子,她肯定也爱吃。”
苏绶头也不回地上了马:“给他们姐弟仨儿每个人都称一包。”完了又看他一眼:“还有太太。”
游春儿当下笑道:“小的这就去!”
苏绶驾马上了街头,迎面来的夏风如醇酒般给人以微醺意。
自打入仕为官,他就再也不曾有过被人当面痛批的经历,可是这几个月以来,他不但屡屡被批,且被批的还是他的亲生女儿,那个在他看来温驯得如同一只小猫的苏婼,从田庄回来后就展露出了她的另一面。
她控诉他的无情冷漠,痛斥他的不负责任,直言他不配为一个丈夫。但她所有的指控,却从不是为她自己,她不是在替她自己的生母说话,就是在替她的继母说话。
那天夜里在门下一番话,害他在书房辗转了半夜,或许,她没有说错,就算摒去一切外因,他也不是个职称的丈夫。
但他如今想变得称职,他想改善与徐氏的关系,也想做个正常的父亲。
游春儿买好糖,骑马赶上来的时候苏绶已经进了苏府所在的胡同,进府后苏绶自己接了其中的两包,交代他给苏婼和苏祈送去,而后回正房来。
丫鬟进房通报,黄氏就放了茶站起身:“大哥回来了,我先回去,就请大嫂替我和祯哥儿好好说个情。”
徐氏送她出来:“这事我也吃不准他会怎么想,不过你放心,我定会把你方才讲的,好好跟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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