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至尾,靳司让都没发表过意见,脸上也没有多余表情,他的视线落在另一处,片刻他走到枣树旁,戴着橡胶手套的手在凹凸不平的树干上轻轻摩擦,“这棵树什么时候种的?”
赵茗接话,“应该在车祸发生后。”
靳司让垂下眼皮,蹲下,带着橡胶手套的手指在沙土堆上留下一条长长的划痕。
这趟一无所获,两名队长带队离开,靳司让走在最后面,半路身后传来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右脚落地比左脚来得更重,靳司让不需要回头就能猜出这人是谁,他没有立刻停下来,而是稍稍放慢了速度。
闫野很快追上他,“你们今天来这一趟是什么意思?闫平又干了什么?这事又跟我奶奶有多大关系?”
在刚才的问询里,闫野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存在感微不可查,让人分不清他是在顾虑言多必失,还是真的被蒙在鼓里一头雾水。
现在听到这三连问,靳司让觉得后者的可能性要大于前者。
靳司让没有义务替他解惑,兀自抛出一个问题,是刚才赵茗问过的,“八年前的八月十三号晚上到十四号凌晨,你在做什么?”
闫野先是一愣,回过神后抵触情绪明显,许久他剁了剁发麻的右脚,“这问题夏冉前不久刚问过我。”
他的回话有种避而不答的嫌疑,靳司让嘴角发沉,“那你当时是怎么骗她?”
闫野没法反驳,他当时确实骗了她,但对着靳司让,他可以实话实说,“在小五——”
他改口:“在伍家豪那,一整个暑假,我都住他那,没回来过。”
和孙淑贞的说辞对上,靳司让也看不出他脸上有撒谎的痕迹,可偏偏就是这样,才更匪夷所思,“这值得你欺骗她?”
闫野又敲出一根烟含进嘴里,“不管你信不信,我说的都是实话,至于我为什么骗她,你就当我是因为别的事心虚了。”
那天下午,任韦平带徒弟去了趟城南,从伍家豪口中得到的信息和孙淑贞的供述别无二样,基本排除了闫野参与作案的可能性,至于他是不是案件知情人,还有待商榷。
赵茗一组人也没闲着,四处打探闫平行踪,发现他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画面里是在两天前,夏冉书店附近的便利店里,买了一包烟和一把水果刀。
碍于不能保证闫平会不会同孙淑贞见面,赵茗就拨了组里一个人去闫平家旁边的一个小毛坯里蹲守。
晚上十点,他联系上这人问:“闫平回去过没有?”
“没有。”
“孙淑贞和她那孙子什么动静?”
“她孙子傍晚空着手出去过一趟,十几分钟就回来了,带着两盒饭,孙淑贞一直没离开,刚才还出来给花浇水呢。”
任韦平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十点二十分,他抢过电话问:“哪的花?”
“就后院那棵枣树旁的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小野花,浇完后嘴里念念叨叨的,隔得远,我没听清说了什么。”
任韦平突地一顿,几乎和赵茗同时开口,“不只是为了掩盖撞人的证据!”
赵茗接上:“把后院撞了,趁这机会借口翻新,闹出再大的动静都不会有人怀疑……这算盘打得是真好。”
说完,赵茗连忙给靳司让发去一条消息,要他带上工具去趟闫平家,自己和任韦平带队离开。
两拨人到平江村的时间却没差多少,赵茗刚下车,就看见靳司让和小陈一前一后从同一辆车上下来,等人走近些,他脸上的诧异还没完全敛住,“你怎么坐这辆车来的?路口那辆612不是你的?”
靳司让扫了眼周边环境,答得漫不经心,“给别人开了。”
赵茗一顿,想当然地问:“夏冉来了?”
靳司让嗯了声。
赵茗有点不太理解,“她自己要来的?你怎么不拦着点?要是一会真搜出什么东西,还是当着她的面,她可不一定能承受得了。”
赵茗的顾虑靳司让不是没想到,“但她比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更加有权利知道真相。”
他都这么说了,赵茗一个外人无权多嘴。
那会已经是深夜,他们尽可能将动静压到最小,还是招来不少注意力,没一会,后院门口围上一群人,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夏冉就站在最靠近警戒线的位置,从接到靳司让电话的那一刻起,她脑袋里像有根弦突然断了,怎么也连接不上,凭借着仅存的意识,将车开到这,一下车,腿就软了。
缓了好一会,都没恢复到正常状态。
步伐变得越来越僵硬,腿脚像被人拴上了铅,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沉重艰难。
她闭上眼睛,听着耳边的铲土声,脑海里循环闪过两个问题。
方堇会在这吗?
要是找到她了,她又准备说什么?
她忘记了周围所有人的存在,绞尽脑汁地想,一面机械般地抬腿,她的力气在沉默里不断流逝,这给了她一种她已经走到了天涯海角的错觉。
可现实是,她还是站在后院门口,她还是连院门都没踏进去。
北边墙角常年照不到光,青苔丛生,仿佛形成了一层屏障,她欺骗自己说不是她不敢进去,而是它们拦住了她,她进不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铲土声终于停下,紧接着响起小陈的声音,很响亮的一声,划破了沉沉的夜:“挖到了!”
夏冉倏然睁开眼,隔着一段距离,先看见了院子里的孙淑贞和闫野,孙淑贞沉浸在惶恐不安的情绪里,没有看她一眼,但她和闫野对上了视线。
他的眼底满满的不可置信,仿佛遭到了天大的打击一般。
视线垂落,她看见倒落的枣树,还有一个方形土坑,坑里白骨森然,完全不像方堇。
在她记忆里的方堇体态柔美,面容清丽。
——她的母亲那么漂亮,这具无皮无肉的骸骨怎么可能会是她。
眼前的光突然被挡住,夏冉愣愣抬头,在对上靳司让眼眸的同一时刻,终于想起自己排练了很多年的台词,也是她最想对方堇说的:妈,我来带你回家。
方堇能听见吗?她会怨她过了这么久才找到她吗?
她脑袋里又开始火星四溅,炸出千百条思绪,可说到底就是在庸人自扰,因为这会的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心底错乱交织的情感缠绕一个钢丝球,卡在她的嗓子眼,一端冒出了头,尖锐的钢线在她声带反复卡磨,她尝到了血腥味,浓厚的一团,堵得她无法呼吸。
她跌坐在地上,双手捂住前颈,她皮肤薄,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青筋血管分明。
靳司让对着空气喊了声,“快!拿个塑料袋过来!”
小陈就在旁边,被他这一吼,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迅速去鉴证人员那拿了个干净的塑料袋。
靳司让直接坐到地上,将夏冉拥进怀里,塑料袋放在她嘴边,“慢点,我们慢点。”
塑料袋一鼓一鼓,他的声音也没停下过,听到最多的一句是:“别怕,我就在这。”
经历了长达数十秒的昏暗,夏冉终于缓了过来,“哥。”
“嗯。”
“哥。”她又叫了一声,嗓音轻到极点,片刻靳司让肩头一沉。
他愣住了,偏头看见她阖上了眼皮,脸色白得难看。
结束取证,赵茗走到靳司让身边,善解人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要不跟去医院看看?”
“她不会想要我这种时候待在她身边。”靳司让回头看了眼新刨出的土坑,上车后给沈岁安拨了通电话。
完成所有鉴定工作,是第二天上午八点,靳司让开车去了中心医院,病房里只有林束一个,抱着一个素描本坐在靠近阳台门的位置上画画,估计刚开始不久,只有一个轮廓成型,看起来像个女生。
林束循着声音停下笔,跟他打了声招呼,“靳法医。”
“她人去哪了?”
“跟她闺蜜刚离开不久。”至于去哪了,夏冉也没有明说,林束只有一个大概的猜测,“估计是回到昨晚那地方了。”
靳司让领会到他想表达的意思,微微点头,道了声谢。
林束笑笑,将素描本翻到前一页,撕下,递给准备离开的靳司让,“这个给你。”
画的是夏冉在书店看书时的模样,他水平不差,三两笔勾勒出她最迷人的气质。
靳司让多看了会,导致抬手接过的动作慢了几秒,“多谢。”
“没事。”
到闫平家的时候,警戒线还围着,夏冉站在警戒线外,沈岁安离她差不多有五米远。
靳司让走到沈岁安身侧,“这里有我,沈小姐先回去休息吧,这段时间辛苦了。”
沈岁安摇了摇头,看了眼夏冉,想说什么又忍住了,“那我先走了,有什么事电话联系。”
靳司让微微点头,“嗯。”
他们的对话,夏冉像是一点都没听到,姿势没变,
不管他离她多近,她都没有看他一眼,开口是在半个小时后。
“我送孙淑贞回家那天,就在这棵树下待了几分钟,我都不知道原来那时候我离我妈这么近。”
靳司让目光停在她平直瘦削的肩上,她现在的模样太过憔悴孱弱,仿佛再落片柳絮,就能将她压垮。
“冉冉。”
这是他有史以来第二次这么叫自己,夏冉一顿,终于扭头看他。
他说:“不舒服就哭出来。”
她摇摇头说不哭。
“那也不要粉饰太平,哭不出来,就把你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就算是大喊大叫也把想要宣泄的东西全都宣泄出来。”
迎来她呆滞的目光,眼睛里空洞一片,明明天色已经敞亮,却一点光都融不进。
两个人对视了会,夏冉说:“腿麻了。”
她挤出一个笑,对着他张开双臂,“我们回去吧。”
靳司让沉默着走到她面前,拿背对向她,蹲下身。
夏冉环住他的前颈,等他起身才说:“哥。”
“嗯。”
“我什么时候能带我妈回家?”
“快了。”
她太瘦,轻到他都快感觉不到她的重量。
“哥,我是不是特别没用?”
夏冉抬手抚摸他刺出胡茬的下巴,“昨天晚上,我都没有勇气多看她几眼。”
靳司让低头看了眼她白皙的手,“到时候,我们一起带她回家。”
夏冉迟钝地嗯了声,“我没事了,不想住医院,一会我们直接回家。”
靳司让应了声好,走到半路,察觉身后有人在看他们,他回头,小巷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上车没一会,夏冉就睡了过去,靳司让没叫醒她,先开去医院结清了费用,一个小时后到的公寓。
估计是累极了,她还在睡,靳司让陪她小憩了会,睡醒后拿上烟盒跟打火机去了客厅。
阳台门开着,他换上拖鞋,边走边点烟,答应过她慢慢戒,他就没有多抽,两根后,转身,将打火机随意抛到沙发上。
早上十点的阳光温度攀升,烙在后颈,一片滚烫。他伸手往后探出,却什么都摸不到,这让他陷入到茫然之中。
这种情绪来得迅猛,不得章法,耗费了他足足十分钟才成功从它的阴影中剥离出来,他沉沉吐出一口混着淡淡烟草味的气息,回到卧室,没在床上看见夏冉。
浴室的门开着,里面传来轻微的水声,他心脏猛地一颤,仿佛失去了支撑点,腿跟着一软,几乎是连跑带爬,狼狈不堪地冲进浴室。
浴缸里的水快要满出来,水里藏着一具单薄的身体,紧闭着眼,脸色惨白,分不清是不是被水浸泡的。
他的胸口就那样被她的孱弱劈成了两半。
他捞起她,就像捞起了一张薄薄的纸片,轻轻一扯,就能掰成两半。
夏冉在水里没待多长时间,以至于靳司让出现时,她的意识还是一片清明,甚至能听到他的恐惧和不安。
她睁开眼,沙哑地叫他,“哥?”
靳司让神情木讷,几秒后才有了些反应,他没说话,抱住了她。
他还记得她以前说过,要是他感到孤独了,别拥抱水,直接去抱她。
他不清楚自己的拥抱能带给她多少温暖,但这一刻他除了紧紧抱住她外,别无选择。
夏冉心脏砰砰直跳,隔了几秒,轻抚他颤抖的背,“我没想死,刚才我只是不太舒服,不会再有下次了。”
自虐的人是她,反过来安慰他的人也是她,可对着她阴郁病态感十足的脸,靳司让说不出半句指责的话,只是:“下回难受的时候,就来抱我,我就在你身边,哪都不去。”
夏冉愣了愣,过往的记忆霎时涌现。
像压抑许久后的突然爆发,被她阉割了八年的情绪在这一刻化成眼泪,猛地从身体里倾泄出来,她紧紧环住了他。
第56章
夏冉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方堇,她就远远站着,不说话, 也不动, 直到夏冉醒来的前一刻, 她才叫了声冉冉。
因下雨,窗外天色沉黯,让人猜不出现在是什么时间。
夏冉浑身酸痛,起身的动作很慢, 视线一偏,看见靳司让正靠在单人沙发上, 一条腿曲着, 另一条腿贴着毛毯,横出去一大截, 把过道都堵住了。
“哥, ”她的嗓音难听至极,“你坐在地上多久了?”
靳司让顿了顿, 下意识往腕表看去, 目光还没挪到那,突然变得僵直,最后只抛出含糊不明的两个字:“忘了。”
夏冉掀开被子下床,光着脚朝他走去, 径直坐到他腿上,两个人面对面, 视线几乎持平。
“哥, 你把浴室门锁了,其实也是在防我, 你怕我会学以前的你一样?”
靳司让变相承认她的猜测,“现在看来,我的防备也不是多余的。”
夏冉心虚不太敢看他,声线开始变得含糊,“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做。”
靳司让并不在乎过去有几次,“以后呢?”
夏冉深深吸了一口气,同他保证,“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他不能确定这句保证有多少真实性,隔了很久才极轻地应了声。
吃完饭,靳司让接到赵茗打来的电话,“夏冉怎么样了?”
那会夏冉正坐在沙发上看书,靳司让投过去一瞥,单手执机,走进书房,压着音量说:“看上去已经缓过来了。”
“那就好。”关心过后,赵茗开始说正题:“孙淑贞已经交代了,是闫平那晚开车撞伤的方堇,酒喝了不少,撞倒人后又开出去快一公里才反应过来,当场吓得尿裤子……那时候倒想起了孙淑贞,想让她替他收拾烂摊子,之后的事我们也都知道了,开车撞后院、趁机埋尸体、把手提包丢到潭山都是孙淑贞的主意。”
空气安静下来,靳司让只能听见夏冉翻动书页的声音,他想抽烟,结果一个抬眼,跟她视线笔直地对上,这念头被他收了回去。
他握着手机进了书房,赵茗已经进入下一个话题:“咱警局前两天不是调来了犯罪心理学的专家吗,我和老任把闫平这起案子资料给他看过了,想让他替我们分析一下闫平未来可能会采取的行动。”
接下来的话,赵茗用的录音,嗓音很醇厚,听上去像三十多岁的男人。
“长达八年的闭门不出,加上无时无刻不处在高压线的精神状态,足够让他的心理变得扭曲癫狂……另外,从周围人口中,也能知晓闫平这人原本就存在着暴力倾向,道德感底下,法律意识也淡薄,他心里没有能约束住他的绳索,当然他更不会对自己曾经的行为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懊悔,所以不要奢求他会良心发现主动来警局投案自首。”
“作为加害者,他对受害者女儿夏冉的敌意并非没有理由。怕被人发现自己罪行、发现方堇尸体的不安,事后被惩治的恐惧,缠绕在一起,不断逼迫着他的神经,他想当然地认为只要处理掉和方堇有关的人,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人能支配他。”
“现在还不能确定闫平是会选择夹起尾巴逃亡一辈子,又或者说,杀死夏冉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他的执念,比起东躲西藏的日子,他更倾向破罐子破摔、不计后果地杀死他认为的最大威胁……如果是后者,那他近期一定会出现,出现在夏冉可能会去的地方。”
相似小说推荐
-
对她蓄谋已久(穗小禾) [现代情感] 《对她蓄谋已久》全集 作者:穗小禾【完结】晋江VIP2023-11-28完结总书评数:373 当前被收藏数:1184 ...
-
首辅的早逝白月光(安南以南) [穿越重生] 《首辅的早逝白月光》全集 作者:安南以南【完结】晋江VIP2023-11-27完结总书评数:199 当前被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