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性和理性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悖论,不管她怎么权衡,怎么想破脑袋,也得不到一个最优解。
唯一能明确的是,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不想把他牵扯进来。
等做完决定,在玄关对上他沉默的一双眼,她后知后觉意识到她又一次自以为是了——他也有选择的权利,不该永远由着她自说自话。
她矛盾的思绪变得越来越混乱,直到现在都没理清,脑子里又蹦出几个荒唐的猜测:他的决定是不是下得比她还要早?他是不是早就预判到了她会亲自去找闫平同他当面对峙的这种可能性?
夏冉甩开乱七八糟的想法,拿自己的侧脸贴向他温热的掌心,继续之前的话题:“把现在拥有的筹码放到赌桌上,得到一个大概率稳赔不赚的结果,太不值当了,所以我不赌了,不管闫平和孙淑贞以后会怎么样,我都不会插手。”
就算他们未能承担应有的惩罚,她也会把难过和痛苦压在心里自我消解。
说完,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听不见抽噎声,只有透明的液体在脸上无声流淌着,她哭得脆弱又漂亮。
靳司让用大拇指拂去她的眼泪,忍受着喉间传来的胀痛感,同她保证,“闫平会被逮捕的,很快。”
夏冉吸吸鼻子,稚气十足地伸出尾指,“那你跟我拉勾。”
靳司让先盖住了她的眼睛,然后才照做。
夏冉弯唇笑起来,黑暗能增添人心里的不安,很奇怪,这一刻,她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靳司让将她抱回到床上,打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包拢着他们,他们安静对视,许久,他再次盖住她的眼睛,“睡觉,睡醒之后什么事都没了。”
夏冉似懂非懂地嗯了声。
她太累了,根本不需要药物,几乎是阖眼就睡,睡前她最后说:“哥,我妈的葬礼能晚点举办吗?等这件事结束,我想带她去一个地方。”
靳司让是在她睡着后才应的好,确认她进入深眠状态后,他起身,拿起手机离开卧室,走到阳台,目光下垂,层层叠叠的荫蔽将花园的长椅挡得严严实实。
两分钟后,他拨通了赵茗电话。
录完笔录,赵茗亲自送靳司让离开警局,边走边说:“我说怎么都找不到闫平,敢情这小子学聪明了,都会变装了,假发一戴,还真挺难认。当时又黑灯瞎火的,也多亏了你能注意到。”
靳司让没搭腔,手指点了下屏幕,北京时间11:20。
赵茗一个人自说自话,也不觉得尴尬,偶尔分出半个眼神瞧他的反应,片刻意味不明地来了句:“闫平这也算遭到报应了,当初肇事逃逸,现在轮到自己遭遇车祸,你说孙淑贞要是听到这消息,会怎么想?老人家年纪大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撑住。”
靳司让扭头看他眼,“就到这吧,不用再送了。”
“行。”赵茗在警局门口的台阶上停下,“对了,想好以后要干什么了吗?还要留在桐楼吗?”
靳司让淡淡说:“走一步看一步。”
赵茗揶揄了句“底气足就是不一样”,又问:“你一会要回公寓?”
靳司让极轻地嗯了声,迟迟没等来对方后续,准备离开,还没下完台阶,赵茗的声音迟缓地响起,“那你替我给夏冉带句话。”
靳司让止步回头看他。
赵茗站姿笔挺,郑重其事地说:“之前你说过你对方堇的死表示过怀疑,但警察都没在意,如果当时他们能多上点心,或许也不至于耗费这么多年才找回方堇,就当我替他们跟夏冉说句迟到的对不起。”
靳司让转了回去,“跟你没关系的事,她不会想听,你还是自己收着。”
赵茗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失神,片刻笑了出来。
夏冉这一觉睡了很久,中途醒过一次,是被靳司让唤醒的,他告诉她闫平在逃窜过程中被一辆货车撞伤,已经送到医院抢救,但情况并不乐观。
她处于半梦半醒状态,用所剩无几的意识哦了声,眼皮一垂,又睡了过去,睡得更死了,睁开眼是中午。
窗外透亮的天色跃进眼底,给她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过了好一会,她才想起昨天半夜靳司让和她说了什么,好像是关于闫平的事。
正回忆着,卧室门被人打开,她抬起头,靳司让怀里正抱着布偶猫,一见到她,小乖就朝她扑了过去。
夏冉笑眼盈盈地将它抱住,左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它柔软的毛发,等靳司让在床边坐下,她才停下动作,“你昨晚说闫平怎么了?”
“出车祸了。”
对上她惊诧的神情,他补充上几句来龙去脉,“这几天闫平就躲在小区里,昨晚你睡着后不久,赵茗带队来了,在逃跑过程中,闫平被一辆货车撞了,伤势严重,送到医院抢救了一晚上,没救回来。”
夏冉盼着闫平不得好死,现在总算等来了这消息,以为自己会雀跃不已,事实上这一刻脑子里只有难以置信,“闫平死了?”
她的声线也在颤抖。
“死了。”靳司让肯定道。
夏冉脑袋嗡嗡的,之后的话她什么也听不见了,无力地松开手,小乖从两人的怀里溜了出去,她顺势靠在他胸膛,微微仰着头喘息,有东西流进她的嘴里,涩涩的,不太好尝的味道。
没多久靳司让接到一条消息,出门了,夏冉一个人在卧室发了会呆,直到靳司让点的外卖送达后,她才起身洗漱、穿戴好衣服。
实在没什么胃口,没夹几次菜她就放下了筷子,收拾好餐桌回到卧室,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方堇给她写的那封信,做足十次深呼吸,才敢睁眼看。
“冉冉,展信佳
没能亲自来参加你的成人礼,妈妈既遗憾又自责,所以这算是一封迟来的十八岁生日祝福。
妈妈书读得不多,说不出什么高深的词汇,这会也只能祝我们冉冉永远漂亮,永远平安健康。”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你都这么大了,你从小就听话懂事,家里穷,很多东西,妈妈都给不了你,但你也从来不会耍脾气,反倒还经常安慰我“没关系的,冉冉也不是特别喜欢”,每到那时候,妈妈就暗暗下决心,一定竭尽所能给你最好的东西。”
看到这,夏冉忽然想起九岁那年,听到方堇和她同事的一段对话,“姑娘家得富养,你就靠着现在这点工资,怎么养活你们娘俩,你这闺女长得又这么漂亮,真正算起来,要花钱的日子还在后头……要不我给你推荐一份工作?”
方堇笑笑,“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我只想靠着自己的双手养活她,把她养得干净漂亮。”
当时夏冉还小,完全不明白她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以及方堇同事介绍的“好工作”又究竟是什么。
等她长大些,才从这个拿女性当成压榨品的社会和其他形形色色的人口中窥探到真相。
现在的她无比感激方堇,感激她的爱,感激她在生前留给了自己一个最为完整而且正直的母亲形象。
“那天你说你想让一个人幸福,可对妈妈来说,妈妈最希望你能够幸福。
你总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不会站在别人角度思考问题,喜欢把事情简单化处理,只有这一点,妈妈支持你做出改变,可要是尝试过后还是失败,也没什么大不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活得自我点也没什么不好的,只要你觉得幸福快乐就够了。
不管未来有多人出来质疑你、指责你,你都要牢记一点:你是妈妈唯一的宝贝。
谢谢你,能够来到妈妈身边,谢谢你,愿意当妈妈的女儿。”
夏冉泣不成声,她反反复复地读,眼泪一刻不止,哭累了,靠在床边的小沙发上又睡了过去。
她梦见了方堇。
方堇的脸恢复到了丰盈状态,笑容很温柔,她不厌其烦地叫她冉冉,最后说:“我们冉冉长大了,越来越漂亮了,也越来越勇敢了。”
夏冉从梦中醒来,她迫切想要见到靳司让,想告诉他,方堇又出现在了她的梦里,这次不是一个模糊的小片段,黑白画面里每处细节神态、每句对白,清醒后的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下床趿上拖鞋,走出卧室就看见了靳司让,还有他身侧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靳泊闻当了大半辈子的老师,说不上健谈,但也不是沉默寡言的那类人,待人接物称得上周全妥帖,唯独和靳司让单独相处时,总找不到话题,偶尔也会手足无措,父子间的气氛频频冷场。
靳司让的话更少,不管对谁都是这样,出社会后,才学会些必要社交用语,至于要不要用,全凭他心情决定。
两个人不约而同沉默了会,靳司让先开口:“不是说不会再回桐楼?”
“都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回来?”靳泊闻换成半开玩笑的语气,“更何况自己儿子还发了那种没头没尾的消息过来。”
那是在昨晚夏冉准备去找闫平前,靳司让发给靳泊闻的,简单又直白的三个字:对不起。
靳司让不愿深入往下聊,岔开话题:“这次来会待多久?”
“说不好的事,可能过几天就回去了。”
“阿姨的葬礼夏冉想延迟办。”
靳泊闻没说别的,应了声好。
靳司让偏头看他眼,心跳节奏瞬间快到杂乱无章的地步,嗓音却依旧压得很低,“你当初说的再等一等,其实不是反对我们在一起,你的初衷是想让我们变得成熟到足够担得起责任,再在一起吗?”
迎来了短暂的沉默。
靳司让从靳泊闻亘古不变的温煦里得到了答案,他穷追不舍地又问:“当初你和方阿姨分开,是因为我们?还是该问,跟我们有多少关系?”
“我们分开的理由很复杂,不是简单一句话就能囊括的,但我也得承认,我们做这一决定时,确实考虑到了你们。”
靳泊闻偏头看向靳司让,“阿让,小时候你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你不吵不闹,想要什么,都会都会自己主动去争取,不需要我操心,你总认为你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和想法,但有些东西,比如更深一层的感情,是藏不住的。”
靳司让头埋得很低,他没法直视靳泊闻的脸,也不想让他窥探出自己现在的表情。
靳泊闻继续说:“我和你方阿姨都很清楚,你和冉冉都是不服管教的孩子,总有一天会冲破我们,或者说是这个社会施加在你们身上的种种束缚展翅高飞。而在那之前,我们唯一能做的,不是再往你们身上套层锁链,而是更加耐心地打磨你们,让你们的羽翼更加丰满,以后就算没有我们,也能平稳地飞行在自己的人生轨道上。”
说着靳泊闻一个抬眼,打量到斜对面的夏冉,倏然止住话题,慈爱地唤了声:“冉冉。”
靳司让一愣,条件反射地抬起头,看见夏冉光脚朝他们走来。
靳泊闻和夏冉想象中的一样,苍老了些,但笑起来还是儒雅温柔,“靳叔。”
靳泊闻应了声,“我们冉冉还是这么漂亮。”
夏冉眼泪没止住。
她有很多话想和靳泊闻说,这会到嘴边却只能吐出一句:“我妈她回来了。”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终于找到她了。”
靳泊闻笑容未减,轻轻拍着她的背,“我们冉冉,这八年辛苦了。”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什么责备的话都没有,夏冉憋不住了,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痛痛快快地哭了场,之后发生了什么,她完全没有印象,回过神已经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
“靳叔呢?”她问。
靳司让:“坐了几个小时的车,我送他去酒店休息了,顺便换身衣服。”
夏冉一顿,“我刚才眼泪鼻涕糊到他衣服上了?”
“你刚才哭得不凶?”
“凶。”她有些难为情地耸了耸鼻子。
“所以糊也正常。”
“……”
她气到咬了他一口。
家里没有食材,到了饭点,两个人准备去附近吃顿,还没走出小区大门,就看见了闫野,一副有备而来的架势。
夏冉看向靳司让,他松开手,沉嗓说:“我先去点餐。”
“好。”
等靳司让走后,闫野才上前,“好久不见。”
夏冉冷淡地拆台:“不久,也就几天前,在你们闫家后院。”
闫野表情僵了一瞬,转移话题:“来之前,我去见了她。”
孙淑贞头发已经掉了大半,苍老得不成样子,见到他时,有欣喜,也有自责:“阿野。”
仿佛被人抛到冰天雪地之中,闫野脸上不见一点血色,嘴唇也哆嗦得厉害,好半会都没能发出一个音,连奶奶都是忍受着声带厮磨的痛感叫出的。
孙淑贞见不得他这副样子,她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刺穿了,疼得难以忍受,霎那间,眼泪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哭声被玻璃隔板削弱到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声,闫野反倒平静下来,声线也是无波无澜、听不出起伏的情绪,仿佛在叙述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奶奶,你之前问过我,这条腿是怎么没的,我跟你说的是车祸意外,我没骗你,确实是意外,但是我自己作的。”
夏冉和靳司让在一起的事是他无意间透露出去的,等他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补救,再后来,他们私奔去外地的消息也是从他口中传出去的。
当时的他只有心虚,还未到愧疚的程度,直到大二那年,他分别去到两个城市与他们见面,回来当天,带着被靳司让痛打的伤和小五吃了顿饭。
饭桌上,小五替他打抱不平:“那姓靳的打你做什么?和自己妹妹在一起的人不是他?流言传得是难听了些,但怎么说有一半是真的,他朝你撒什么气啊。自己怂,怂恿夏冉跑到外头,夏冉她妈当然会担心,跟去那把自己女儿找回来啊。”
闫野愣了一瞬,“你说什么?”
小五:“什么什么?”
闫野大脑一片混沌,自言自语道:“要是没有这些流言,夏冉就不会离开桐楼,方阿姨就不会去找她,她也就不用死了。”
所以是他害死方堇的?
闫野从未联想到这一层,当然也可能是他不敢深入去想,他骨子里的怯懦让他无比害怕面对这种他承担不了的责任和错误,于是本能地选择了逃避,这一逃,就是两三年。
那天晚上,他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小五在一旁拦都拦不住,最后喝到醉熏熏、站都站不稳的程度。
小五提出要送他回去,被他拒绝了,循着空档,他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到马路中间。
车冲过来的那一刻,他的大脑迎来数秒的清明,他不确定要是他提起所有的劲躲闪,能不能避开危险,他只知道自己不能躲,是死是残都是他的报应。
得知小腿要被截肢后,闫野的第一反应不是痛苦或后悔,而是庆幸,庆幸他心里的愧疚和罪恶感终于能得到一定程度的消减。
闫野切断回忆,看着孙淑贞说:“奶奶,你觉得,闫平的一只眼,我的一条腿,抵得上她母亲的一条命吗?”
说到最后,被他拼命压抑住的痛苦和愤怒有着卷土重来的架势,在一瞬间交替占据着他的心脏,但他还是没有资格指责她,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也没那么清白无辜。
“差点忘了,闫平付出的已经不单是一只眼。”闫野自嘲一笑,在孙淑贞惊恐万分的表情里,平淡地开口:“他死了,被车撞了,抢救了一个晚上,没救回来。”
他起身离开,身后传来歇斯底里的哭声,但他没有回头。
对夏冉无地自容般的愧疚将他逼退到千万里之外的丽江,但这次他不想再逃了,他会将自己锁在桐楼这个充满痛苦回忆的地方,带着孙淑贞和闫平,还有他自己这辈子都偿还不清的罪孽慢慢老死。
夏冉面无表情地说:“巧了,在你见她前,我也见了她一面,要是你是来替她带话,说什么对不起这些的,就没必要再聊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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