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成功从他旺盛的生命力里吸收到了养分,同现实对抗的勇气跟着回来些。
“一个月,你再给我一个月时间。”
夏冉轻声说,“一个月后,我一定给你一个答案。
靳司让清楚,这是她现阶段能做出的最大妥协,他要是再咄咄逼人,只会得不偿失,重新把她吓回保护壳里。
“从明天开始,之后的一个月里,你不想见到我,不想跟我说任何话,都随便,过了今晚,不打算再住我这,也行,我也不会主动去找你,但是你要记住,只有一个月,如果一个月之后,你还是这副态度,又或者你给了我我不想听到的回答,那我们这次就算彻底断了,以后对方是死是活,都别管了,就保持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千万别再留给对方任何莫须有的妄想。”
夏冉看着他,忍受着声带厮磨的痛楚,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好”。
他了解她,同样她也是,她知道,他最后说的这些全都不是他的真心话。
说到底他这人比她还轴,轴到即便撞了南墙,撞了个头破血流,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绝不回头。
空气安静下来,谁也没再说话,夏冉的腿曲得有些发麻,她握拳轻轻敲了几下,踉踉跄跄地起身,手腕突然再次被人扣住,重心不稳,栽倒在他怀里,他顺势桎梏住她的腰,另一只手关了灯。
夏冉回想起他那句“从明天开始,之后的一个月里”的保证,也就是说今晚他想对自己做什么,都在条约允许的范围内,她没有道理说出一个“不”字。
聪明如他,一如既往地喜欢给自己留下几分余地。
夏冉浑身战栗,脚底发软,一动不动的,没有推开他。他却在这节骨眼上换了个姿势,将她抱在狭小的空间里,不再有半点逾矩。
她顿觉自己被带回他们分手的前一晚,躺在一张动一下就会发出咿咿呀呀声响的单人木床上。
那晚他们也没有做|爱,只是静静依偎在一起,她像回到了在母亲子宫里的状态,蜷缩着,而他的手搭在她腰间,一刻没离开过。
屋里没有空调,二十八度的夜晚,两个人身上都沁出了汗,暂时性地湮没了曾经的欢愉和对未来无边无际的恐惧。
夏冉闭上眼睛,勉强自己放空大脑,她怕再想下去,她的记忆会快进到第二天,这辈子他们都不愿再面对第二次的日子。
夏冉如愿停下了回忆,然而经过一天剧烈的情绪起伏,即便已经从过去抽身,大脑还是源源不断地涌进新的情绪。
失眠在意料之中,让她感到诧异的是,没多久,耳边就传来了平稳均匀的呼吸声,像是安眠药的药效迟缓地发作。
不管她叫哥,还是靳司让,他都没醒。
不知道过了多久,夏冉依旧无法入睡,她屏着气息抬眸,转瞬听见他的呓语,带着难以言述的颤抖:“夏冉,别再丢下我。”
她心脏一抽抽地疼,许久拿脸轻轻蹭了下他的胸膛,是安抚性十足的动作,“哥,我就在这,你好好睡吧。”
第二天早上,靳司让被生物钟叫醒,怀里触感温热,纤长柔软的发丝垂在他颈侧,清醒时只觉痒意难捱。
他垂下视线,看见她阖着眼,安安静静地窝在他胸前,安分到给了他一种她本性温顺乖巧的错觉。
他心里数着时间,足足念了两百秒,才松开手臂,轻声轻脚地放下她去洗漱。
事实上,夏冉在靳司让起身的那一刻就醒了,但她没睁眼,而是换了个姿势,侧着身,脸朝向沙发,贴的很近,让人察觉不到她微颤的眼睫。
等听到玄关处关门的动静后,她才平躺回去,没多久又睡了过去,一个冗杂的梦涌进大脑,方堇和靳司让在梦里交替出现,画面断断续续,一直衔接不上,以至于醒来时只记住了两幅场景。
是方堇离开桐楼前,给她的最后一个拥抱,她似乎还说了什么,但她完全回忆不起来了。
还有一幕是她和靳司让提分手那天,他们背道而驰,走出一段距离后,她回头看了他一眼,他高瘦的身躯没在夜色里,影子被拉扯得细长,蔓延至她的脚边。
夏冉以为自己这回笼觉睡了很久,一看时间,只过了不到两小时,洗漱过后,她将行李收拾好,离开了公寓。
那会警局愁云惨淡,这一系列案件的关键人物程枫突然失去了行踪——如果他是下一个受害者,那他这会多半是凶多吉少。如果他就是教唆犯本人,大概率已经闻风潜逃。
赵茗开了个简短的临时会议,原地解散后,他叫住走在最后的靳司让,“老靳,夏冉这段时间都会住你那?”
这事靳司让没跟他说,昨天去夏冉那她也只字未提,到最后还是老李跟他说的。
靳司让纠正他的说法,“不只这段时间。”
赵茗直来直去惯了,没听明白他的意思。
小陈家里突发急事,请了半天假,到警局就看见这两人大眼瞪小眼地杵在白板旁,他脚步迟疑了会,凑上前喊了声赵队,“你之前不是说夏柯南很有可能会成为凶手的下一个目标,现在又证实了她是十人小组中的一人,那我们得派人保护她吧。”
赵茗又没反应过来,“你刚才说谁?”
小陈还没意识到不对劲:“就那书店老板娘夏冉啊。”
靳司让冷冷瞥他,“你刚才叫她什么?”
小陈心脏一咯噔,嘴巴瞬间撅成一个圆,猛地摇头,飞快往赵茗身后一躲,赵茗没让他如意,长臂一伸,拽住他后领将人提溜上来,“你说的这事已经用不上我们了,靳法医每晚贴身保护着,咱就别操心了哈。”
小陈在这方面,格外机灵,很快听懂赵茗的意思,不信,看了眼靳司让,小声说:“可我刚才在来的路上碰见了夏老板,她跟我说最近几晚她都会跟她朋友一起住在酒店。”
靳司让僵了几秒。
他就嘴巴上意思一下,她还真当回事,一天都不愿意多待,直接搬走不住了?
其他时候,怎么不见她这么听话?
靳司让从鼻腔哼出一声,赵茗听到后在一旁憋笑憋到红了脸,等靳司让递来一个冰冷的眼神,才有所收敛,单手握拳抵在嘴边,装模作样地咳了声,“夏老板那朋友千里迢迢来见她,夏老板陪她几天在情理之中,可绝对不是嫌弃我们大法医招待不周搬走的。”
抛开最后一句画蛇添足的解释,靳司让觉得赵茗也算说了句人话,又扯唇笑了笑,单臂撑在桌角,一副运筹帷幄的姿态,“确实不差这几天,再过段时间,我们会一直住在一起。”
小陈听愣了,等人走后,压着声音说:“靳法医还挺自信,完全看不出被夏老板晾了几年。”
赵茗笑得贱兮兮,“自信个屁,你没看他刚才那手都攥成了拳头,走路都同手同脚了。”
赵茗说得对,靳司让心里完全没底,他的从容全都是装出来的。
八年前,他游刃有余地赢下了闫野,最后的结局却不比闫野好到哪去。
长达八年的空白,将他的自信蚕食了大半,他已经没有十足的把握宣告自己能再赢一次,重新赢下她,赢下那个住在她心里的魔鬼。
第43章
八年后的两个人都守信, 那一个月里,谁也没主动去找过谁,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约定之期的最后一天, 恰好是潭山一年一度的遇难者悼念大会。
天还没亮的时候, 夏冉就起了床,去附近吃了早点,赶上最早一班去潭山的车。
越靠近潭山,她的记忆就越清晰。
听当时亲身经历过的人说, 山体滑坡就发生在短短几秒间,受灾区域涉及36栋房屋, 其中30户, 包括农田都被淹埋了。
救援队火速赶到现场,光投入的大型挖掘机和装载机就有数十台, 各类抢险救援车辆更是多达百辆。
夏冉和靳司让是在收到消息的当天中午去的潭山, 那时的潭山到处可以听见哭声,每个人的头顶上方都笼罩着一大片阴霾, 沉暗厚重, 无形的墓碑悬在半空,压得人喘不过气。
四角帐篷里的日光吊灯摇摇欲坠,悬下的微小光芒照亮了一张张了无生气的脸,还有围在遗体安放区外的人们, 劫后余生的惊恐和失去亲人的哀恸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更能摧垮人的心智。
那几天的天气很糟糕, 雨没停歇过, 风声也大,呼呼作响, 带出细碎的沙粒和石板中残存的血腥味,难闻的气味和失去方堇的恐惧一起扑入夏冉鼻腔,让她一阵反胃,干呕不止。
一开始,靳司让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平时话少得可怜的人,那时候却破天荒地说了一大堆。
至于他说了什么,八年后的夏冉终于回想起来了,是重复的两句——
“别怕,我就在这。”
“阿姨不会有事的。”
夏冉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对上地面的一圈水洼,倒映着她凌乱的头发和发红的鼻尖。
她别开脸,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半山腰,重建后的潭山,和过去相比是两幅面孔,被冲垮的房舍变成一幢幢独立洋房,农田也已经恢复生机,入目所及,绿油油的一片。
夏冉沿着指示牌走到悼念仪式现场,被入口登记信息的人拦下,她接过笔,在纸上刷刷写下自己名字,又亲属那栏写下方堇两个字。
女人看了眼,诧异道:“你也是方堇家人?”
“也”这个字眼迅速攫取走夏冉的注意力,一时半会忘了阐述自己同方堇的关系,屏着呼吸问:“之前还有谁来过吗?”
大概是急迫,音调都变尖锐了些,突然的情绪转变,让负责人愣了下,数秒后照实回答:“方堇的儿子,第一次来参加追悼会看上去二十岁不到,连着来了好几年。”
说着她又扫了眼登记表里的信息,惊讶地欸了声,“你也是方堇的孩子,那之前来的那小伙子是你哥?今年怎么不见他来了?”
仿佛平地一声惊雷,夏冉被她这两句话劈成了两半,她没问那人叫什么名字,木着一张脸不知所措。
今天的潭山没下雨,站在太阳底下半分钟,就跟在蒸笼里待过一样,热汗涔涔,夏冉被晒到嘴唇发干,额角渗出的汗顺着脸颊滑落,锁骨亮盈盈的一片。
见她脸色难看,女人有些急了,“是不是中暑了?”她连忙扶她到阴凉处,调高电扇风力,正对着人吹。
夏冉的低马尾被吹散,发圈掉在地上,被气流推远,路过的人没注意踩了几脚,她浑然不知,只觉散落的发丝刮得脸生疼,眼睛也被蹭得又疼又痒,迷蒙一片,看什么都不太明晰。
女人给她倒了杯水,“你先坐在这缓会,我马上就回来。”
不等夏冉开口,她已经穿过人群,没了踪影。
夏冉盯住不远处的枝叶看了几秒,收回视线,将水一饮而尽,眼睛转了一圈,没找到垃圾桶,只好将茶杯捏在手心。
周围的对话声没停下来过,混着几道欢声笑语,她安静听了会,拿出手机,点开通讯录里以“J”为开头的一个号码。
对面接得很快,她轻轻唤了声:“靳叔。”
“冉冉?”靳泊闻的声音里有欣喜,“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这几年,夏冉偶然会给靳泊闻打电话,每次听到听筒里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她就会想起他温柔慈爱的脸,眼泪霎时就绷不住了。
夏冉努力压下哭腔,挤出一个笑容,又叫了声靳叔,“您最近身体好吗?”
靳泊闻笑了笑,“都挺好,你呢?回桐楼后过得好吗?”
夏冉没回答,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见到哥了。”
这事靳泊闻早就知道了,但他没表现出来,“见到了就好。”
好什么?
跟她重逢有什么好的?
夏冉喉咙哽得难受,又隔了会,“靳叔,司让哥在国外那几年,回来过吗?”
“回来过。”靳泊闻没有任何隐瞒,“每年八月都会回国一趟。”
夏冉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挂断的电话,回过神的前一秒,缓慢聚焦的眼底多出一只手,皮肤粗糙,晒得有些黑。
是去而复返的女人,朝她递来一瓶藿香正气水,“把这喝了,喝了就没事了。”
夏冉没拂她的好意,接过道了声谢,面不改色地喝下。
见她脸色回春,女人长舒一口气,“一会要是有不舒服了,跟我们随便哪个人说声都行,要是不好意思开口,也别硬撑着,群里喊一声……对了,你加群了没有?”
夏冉摇头。
女人试探性地问道:“那你要加吗?”
她将夏冉一霎的错愕当作抗拒,忙不迭补充了句,“群里没啥奇奇怪怪的人,都是这些年参加过追悼会的家属,平时我们会在群里发一些小日常,你要是不愿意也不强求的。”
夏冉笑着说:“没什么不愿意的。”
说着,她掏出手机。
女人也笑了笑,快步朝右前方走了几米,在一个穿着polo衫的男人跟前立定,两个人不知道说了什么,男人从斜挎着的女士提包里掏摸一阵,取出手机递给她。
女人接过,转身回到夏冉身边,先加了她为好友,然后将她拉进一个名叫“家人”的群聊里。
估计每个人都拖家带口的,群聊人数不少,216。
夏冉刚加进不久,就有人欢迎她,她回了个笑脸的表情包。
没一会,又弹出新消息:【来吃西瓜了!又大又甜的西瓜嘞!】
阿兵:【在哪呢?】
天上人间:【在三号帐篷里,快过来拿!现在没空的,就让别人帮忙拿下!】
底下跟了数十条的“收到,谢谢老板”。
夏冉没去,喉咙全是藿香正气水残存的味道,短时间内实在咽不下其他东西。
入口处放着一台饮水机,她走到那,连着倒了两杯温水灌下,口腔里的黏腻感才被稀释些,掉头回到座位,发现塑料凳上多出一块西瓜,她愣了下,抬头看见女人隔着一段距离冲她比了个快吃的动作。
她心头暖暖的,拿起西瓜尝了口,很脆,冰镇过,甜而不腻。
下午两点,仪式正式开始,和传统的悼念会不太一样,致辞一结束,全体默哀三分钟,完成这两个环节后,气氛突然变了样,从庄重肃穆到祥和温馨,全程夏冉都处于一种不明所以的状态。
晚饭是在山脚下的一家小餐馆吃的,去了才知道,老板是八年前那位潭山高考状元的父母。
坐在夏冉身边的女人解释道:”每年追悼会的晚饭都是他们承包的,一开始我们还想着AA制,但他们说什么都不肯要。”
怕她不了解情况,女人又多补充说明了几句:“这对夫妻原先都在外地打工,儿子出事后,才赶回潭山,这几年一直没出去过,开了家小餐馆,生意不错,攒下不少积蓄,听说还资助了几名学生,有两个孩子今年刚高考完,其中一个还拿下了高考状元。”
说到这,女人唏嘘不已,“他们儿子出事那年也刚高考完,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当时也考了个市第一。所以前不久成绩出来后,夫妻俩都高兴坏了,当是儿子在天之灵保佑他们。”
夏冉循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一米八五的黝黑男人手里握着盛满酒的玻璃杯,到处找人拼酒,笑声爽朗。
他的左手边坐着一个体态瘦弱的男人,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脸上有一道长而深的疤痕,灰暗色,从左眼横到右嘴角。
八年前,他被压在废墟里整整两天两夜,抬出时,脸上全是血,气息奄奄,但他最后还是挺了下来。
夏冉这一眼扫过的范围很广,几乎把人看了遍。
他们的脸上已经不见当年的悲痛,甚至在和人交谈时,嘴角始终挂着一道很浅的弧度。
这几年,夏冉经常对着空气练习如何让自己的笑容看上去自然真诚些,装出的假笑多了,以至于现在轻而易举就能辨认出什么是表演,什么是真情实感流露出的。
她确信,这一刻呈现在她眼前的这些笑容没有半点强装成分,全都是由内而发的。
这种发现让她感到难以置信和茫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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