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玩的是竞速游戏:地平线。
夏冉不是闫野的对手,屡战屡败,最后被打压到失去了胜负欲,负气般的撂下手柄,闫野笑嘻嘻地问她发什么脾气。
“这游戏没意思,没摩托玩着帅。”
“你喜欢摩托?”
“喜欢,多酷。”
闫野默了默,“我认识一朋友,他家有摩托,你要是喜欢,回头我问他借一天来骑骑。”
夏冉不以为然,“骑摩托得有驾驶证,而且你还没满十八。”
她说得对,闫野思忖片刻,将时间线拉长,“那等高考完吧,我去考个证,考出来后问他借一天摩托带你兜风。”
这句话夏冉没在听,几秒前,她的手机进来一条消息,是靳司让发来的。
她有点莫名其妙,人就在这,发什么短信?
靳司让:【晚上我们出去吃。】
夏冉:【闫野呢?】
靳司让:【就我们两个。】
夏冉满头雾水地回了个最简单的哦。
两个月后,是闫野十八岁生日,办得简单,就他们三个在小吃街上的一家大排档吃了顿,快结束时,靳司让离开了几分钟,再次出现前,给夏冉打了通电话,要她去趟西侧出口。
夏冉照做,掐着时间点到那,靳司让已经在那等着了,没骨头似的倚在一辆崭新的摩托上,单手执机,另一只手垂在大腿外侧,手上还提着一个头盔。
他今天穿得很拉风,一身的黑,夹克皮衣里搭着一件翻领衬衣,领口略低,衬衫下摆束进高腰牛仔裤里,腰部系着根细窄皮带,显得肩宽腿长,站在闫野面前,有种喧宾夺主的感觉。
夏冉看得眼睛都发光了,顾不上自己刚吃完饭,小跑过去,“你哪来的摩托?”
“问别人借的。”
“你会骑吗?”
靳司让差点被她气笑,“不然我是推着过来的?”
靳司让曾经休学一年,大她一岁,上个月刚满十八,到了能骑摩托的年纪。
但夏冉担心的是:“你有驾驶证吗?”
靳司让烦不胜烦,直接从兜里掏出一本驾驶证,丢到她怀里,夏冉还没来得及翻,他又抛过去一个头盔,暗红色,和他戴的是同款,只是看着比他那顶新。
“戴好。”
“哦。”夏冉慢半拍地问,“那闫野呢?”
“他自己会回去。”
不疑有他,她又哦了声。
夏冉小心翼翼地坐上他后座,刚拽上他衣摆,他右手一拧油门,直接滑出去几米远,夏冉一点准备没有,脑门撞到他后背,险些飙出高音。
靳司让放慢速度好一阵,她还在惊魂未定地喘气,心跳始终恢复不到正常频率,情绪也高昂,声线在发抖:“哥,你能不能慢点开,又没人追我们,开这么快会死人的。”
靳司让只听到最后半句话,嗤了声,“夏冉。”
他的声音从头盔里闷出,语气略带嘲弄,“你怂不怂?”
就是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一针见血地戳穿她故作乖张皮囊下的怯懦,当然类似的话,他也说过不止一回。
不管是那时还是现在,比起他来,她是真的怂,不然也不至于怕到先叫停了他们之间这段在外人看来无比扭曲的关系。
夏冉哭腔都快出来了,“我怕你一个急刹车,到时候我整个人能飞出去。”
“怕的话——”后面几个字消失在呼呼的风声里。
“你说——”夏冉凑到他耳边,扬起嗓门,拖腔带调地问,“什么?”
“抱紧我。”他说。
因错愕,夏冉无意识地倒吸一口气,猛烈的风灌进嘴里,堵住她的嗓子眼,她的呼吸迎来短暂的停滞。
裙摆被风吹到扬起一角,她用单肩包压住,将自己大腿挡得严严实实。
但挡不住别的,比如耳廓的潮热,难以掌控的呼吸节奏,还有不断露馅的心跳。
只是那时的她还太幼稚,对待感情也迟钝得过分,完全不知道这种紊乱的情绪意味着什么,想当然地将这当成是肾上腺素飙升的后遗症。
后来经过运动会那遭,她的某些意识开始觉醒,终于察觉到自己对他,不仅有心疼,还有一层暧昧又朦胧的好感,再重些,变成了喜欢和爱。
那天回别墅后,夏冉从靳泊闻口中得知,这辆摩托是他送给靳司让的成人礼,却是靳司让主动要的,他们在一起后,夏冉问过靳司让为什么想要这个礼物,靳司让答得很简单:“不是你说觉得很酷?”
岂止是酷?
夏冉脸颊被夏日的热风吹到微微发烫,松懈的手臂再次用力箍上了他的腰。
二十分钟后,靳司让将车停在一家杭帮菜餐厅前,店面在小巷里,位置不好找,来的客人不多,桌椅空出一大片。
这家店开了差不多有二十年,夏冉以前经常和靳司让来吃,她没想到过去这么久,菜单上的价格毫无变化。
夏冉点了份东坡肉和笋干汤,靳司让另外加了两道菜,也是一荤一素。
虽然这几年菜品价格没变,量还是少了些,两个人吃四道菜看上去也没那么勉强。
然而夏冉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胃容量,她属于饿得快、饱得更快的类型,没吃几口,就有了饱意,漫不经心地搅着碗里的米饭,想起什么问:“哥,宋延清的案子有进展了吗?”
“还没有,这案子没这么好办。”靳司让岔开话题,“一会吃完饭去趟超市。”
“要买什么?”
“生活必需品。”
“……”
说了跟没说一样。
靳司让挑了离公寓最近的超市,夏冉没什么要买的,一开始只跟在他身后,后来不知怎么,两个人的站位发生了变化,变成她在前面走,靳司让在后面跟。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很近,仅隔了不到半米,他低垂的视线稳稳落在她头顶。
上学那会,她的头发留得很长,到了肩背以下,校规不允许女生披发,她就扎一个高马尾,红色丝带环在马尾上,束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有次她蹦蹦跳跳地走在他身前,马尾一晃一晃,他的心脏仿佛被一根细绳拴住,跟着晃动,他不受控制地抬起手,瘦长的手指捻住丝带一角,轻轻往外扯了下,蝴蝶结散落成一条弯曲的线,转瞬被他紧紧攥在手心,那颗摇摇欲坠的心脏得以平稳落地。
那条丝带他保留了很久,直到现在,还和她送的手机链放在同一个抽屉里。
拐到生活用品区时,夏冉脚步突然停下,靳司让跟着一顿,他听到了几声对话,用的当地方言,听得不太全,只有“自杀”、“死”这两个字眼听得清清楚楚。
靳司让垂眸看了眼夏冉,自然地牵住她的手,“去二楼看看。”
“好。”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像在神游天迹,又像在暗暗较着劲。
靳司让洗澡的时候,夏冉拿起茶几上的苹果和水果刀走到流理台前,刀锋刚落在苹果上,想起在超市听到的那些话。
接二连三的自杀事件在桐楼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夏冉光今天一天就听到不少“年纪轻轻的,过得比我们那一代好多了,要什么有什么,有什么好想不开的”、“太不负责任了”的类似言论。
她沉沉吐出一口气,掏出手机,在微信上和苏岚聊起这个话题。
苏岚:【自杀对于无法理解活下去本身是种折磨的人来说是很重的罪,但你要知道,不快乐、不幸福同样也是。】
苏岚:【说白了,是生是死,都是个人选择,不该被旁观者肆意评判。】
夏冉发了会呆,才回:【你和以前的心理医生都不太一样。】
苏岚还是想回那句“因为我没把你当成我的病人”,手指却鬼使神差地敲下:【哪里不一样?】
细说起来不止一处,夏冉就没回答这个问题,【其实我不是不能接受他们对于自杀的看法,毕竟以前的我也是这样。】
夏冉:【跟他在一起前,虽然我不能确定他有没有过自杀念头,但也目睹了几次他的自残行为,说实话,那会我完全不能理解,甚至觉得他这种行为是对自己还有身边人的不负责,我妈离开后——我和他分手后,我才慢慢懂了,人是会被某种情绪吞噬掉的。】
【你明知道它会对你的身心造成极大伤害,也知道你应该摆脱它,可就是没有办法。】
【真正身处漩涡里的人,是很难自救的,到那时候,周围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夏冉语无伦次:【大学毕业后,有段时间我连镜子都不敢照。后来辞去在报社的工作,在公寓不知日夜地躺了段时间,感觉自己活得不像个人,有天心血来潮,我去浴室撕开了黏在镜子上的黑胶布。】
苏岚:【那时候你看到了什么?】
夏冉:【一面破碎的镜子,和镜子里破碎的我。】
后来苏岚还发了几条消息,夏冉没看,先她一步掐灭屏幕,重新拿起小刀,很快又开始发呆。
意识处于游离状态中的人,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也容易忽视周围一切微小的动静,直到整个人被环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夏冉回过神,靳司让的下巴就抵在她肩膀上,他的头发还是湿的,水珠滴落,她的衣衫被打湿一小块。
夏冉迟钝地垂眸,看见自己的左手正被另一只大手紧紧包住,她的右手拿着一把小刀,刀锋离他的手背一寸之隔。
她瞬间僵住了,“快松手,刀会划伤你的。”
靳司让没听她的,“不想我被划伤,你就松开刀。”
他的语气理所当然的,听愣了夏冉,几秒后她松开手。
靳司让保持环抱住她的姿势:“你刚才在干什么?”
夏冉:“切水果。”
靳司让目光压下来,“水果呢?”
夏冉又是一愣,视线偏了几度,看见脚边已经摔得稀巴烂的苹果,像是刚反应过来,“不小心掉地上了。”
靳司让没再问。
夏冉洗完澡,没在客厅见到靳司让,以为他上哪抽烟去了,推开卧室门一看,他正大剌剌地躺在床上。
“今晚我也睡这。”
他特地用了也,断绝她一个人睡客厅的念头。
夏冉一晚上都魂不守舍的,没法跟他矫情,呆呆地应了声哦,躺下背对着他。
时间已经不早,靳司让熄了灯,没多久,均匀的呼吸声在岑寂的房间里响起。
夏冉转过身,对上靳司让安静的睡颜,昏暗的环境,一盏灯没亮,她只能借着落地窗外朦胧的夜色,依稀辨清他的轮廓。
“哥。”她轻轻叫了声。
靳司让像睡熟了,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夏冉贴得更近了,几乎要把她半截身体送进他怀里,片刻她莫名其妙笑了声,“哥。”
靳司让还是没反应。
“我知道你没睡。”
他慢腾腾地睁开眼,光线阴暗,他的眼窝被衬得更加深邃。
夏冉吸了吸气,闻到他身上的西柚味,情绪平稳下来,“我刚才能感受到你的心跳不太平稳。”
其实刚才她的心跳更乱。
靳司让没接这茬,沉默片刻,他抢走话语主导权,“在厨房的时候,你想做什么?”
夏冉没答。
“不说?”
他干脆利落地起身,双臂撑在她两侧,“那简单点,直接做吧。”
夏冉愣怔地看着他,一时间忘了呼吸,像是完全没料到安静一晚后的他会突然说出这种话。
“有什么想不到的?”靳司让带着半嘲讽性质地嗤了声,“我什么时候斯文到跟你躺在同一张床上,却只会安安分分地睡觉?”
他说的这种情况其实曾经有过, 发生在八年前。
距离现在有些遥远,夏冉摸不准他是忘了,还是故意不提。
她的眉毛因整理思绪无意识地揪在一起, 靳司让看在眼里, 跟着皱了下眉, 平躺回去,“睡觉。”
他声调毫无起伏的时候,恰恰是他感情最充沛的时候,有时是兴奋, 更多情况下是恼怒。
夏冉还未从情绪的深渊中暂时得到解脱,这种状态下的她, 大脑永远落后行动一步, 她条件反射地揪住了他的衣服,不肯松手的姿态, 像在默许他继续完成刚才未完成的事。
靳司让曲解了她的意思, 他不需要她这种形式的“讨好”,他的嗓音听上去更淡了, 说出的话和一开始截然不同, “我对当你炮友不感兴趣。”
他眼神垂落,示意她松开手,夏冉没听,浑浑噩噩的模样仿佛被人抽走了灵魂, 一直到入睡前,都还紧紧揪着他的衣服。
靳司让没再故作抗拒, 背对着她睡了过去, 他这一觉睡得很浅,半夜忽然惊醒,是被她踢的,等他转身垂眼看去,她紧闭着双眸,似乎陷入了难以挣脱的梦魇之中。
再次环住她时,他感受到了一种茫然,她的存在对他而言,渐渐变成了一个看得见也摸得着,但就是给不了他太多真实感的虚像。
宋延清确认死亡的第三天,赵茗一组人在周边地区走访过程中,偶然从住在芦苇荡附近的流浪汉手里发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定制款,背面刻着第二名女性死者的姓名缩写,经死者母亲辨认,确定是这台电脑是死者本人的所有物。
赵茗一组人还没来得及激动,证物科那边就泼了桶冷水过来,称电脑人为损坏严重,无法修复,更别提顺藤摸瓜找到死者生前的上网记录。
就在办公室气压低靡时,老李和徒弟二人带来另一个消息,经过再一次的人际关系排查,他们找到了几名死者之间唯一的交集。
月初,桐楼在中心教堂举办了一次大型公开性质的免费心理咨询。
报名的人很多,被分成了几批。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这几名死者恰好被分到同一组。
赵茗的第一个怀疑对象是那位心理医生,老李预判了他的想法,“我查过了,苏岚在咨询结束的当天就飞回沪城,隔天就去国外参加了一场调研,一直到今天,人都没闲停下来,她的两名助手也是,跟着她满世界的跑,真没作案时间。”
“他们那组一共有多少人?”
“每组都是十个。”
“那先把剩下的六人当作重点对象,排查一遍。”
“行。”
没一会,小陈带来新消息:“蓝桉书店的夏老板和她那男店员也在那十个人里。”
赵茗沉吟半晌,下了命令,“我先去一趟夏冉书店,你就跟着老高他们行动。”
“没问题。”
赵茗到书店的时候,夏冉刚从外面回来,赵茗这趟来的目的她已经在微信上听林束说了,趁着店里没什么人的时候,她和林束带赵茗上了休息室,留下何至幸一人看店。
时间紧迫,赵茗省去繁琐的寒暄,直入主题:“小组讨论时还记得这三个人吗?”
他拿出除宋延清外的三名死者照片,林束的人脸识别能力比夏冉强,抢先说道:“记得,他们给人的感觉跟其他人不太一样。”
赵茗让他详细展开说说。
林束斟酌了几秒措辞,言简意赅地总结道:“可以说自杀倾向明显。”
“这样的人,在你们那组还有吗?”
林束有意无意地瞥了眼夏冉,声音突然低了下来,“不知道宋延清算不算。”
赵茗隐隐有种感觉,他想说的人不是宋延清。
一直在一旁没出声的夏冉插了句:“还有一个,叫什么名字我忘了,男性,看上去不到四十岁,有个五岁的儿子,四年前因病去世了,他妻子伤心过度,没多久自杀了。”
赵茗又拿出几张照片,“是哪个?”
夏冉指了指从左往右第二张照片,斯斯文文的长相,戴一副黑框眼镜,气质有些阴郁。
和赵茗从别人那了解到的信息能对上,但和警方调查到的资料有所出入。
程枫,原名程临桥,男,三十五岁,桐楼本地人,两年前妻子带着五岁的儿子去沪城看望姑母,在小区玩耍时,意外被一个跳楼轻生的男人砸伤,送往医院抢救的路上不治身亡。
妻子目击到这一幕,当场崩溃,患上重度抑郁症,半年后在自家浴室自杀。
赵茗还问了其他一些问题,全都是关于苏岚的,夏冉替苏岚说了几句:“她之前跟我提起过她有个学生不久前自杀了……虽然当时她没说太多,但我能感觉到她的情绪不太对劲,所以我不认为失去了学生的她,做得出教唆自杀这种残忍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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