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司让从水里离开后,耳朵进了不少水,像覆了层屏障,听什么都是闷闷的,模糊不清,但他还是捕捉到了夏冉的笑声,很轻很快的一下。
他不明白她又在笑什么。
夏冉拍拍水面,“靳司让,你站起来的时候,显得这水好浅哦。”
这不是废话?
很久以后,靳司让才弄懂她这句话的意思:没过他的水其实从来不深,是他不愿意起身走出而已,只要他想,过去那些事根本不值一提。
后来他也确实走出了楼明玥为他圈出的沼泽,他沿着一条路笔直地往前走,最终却被另一个人带起的海潮吞没。
夏冉这一觉睡了很久,第二天傍晚才醒来。
夏至已至,白昼被拉得很长,窗外日色还是亮的,靳司让靠在墙边,窗帘笼在他身上的阴影深下去几分,静止的像幅水墨画,三两笔勾勒出一个潦草轮廓。
唇间一点猩红,忽明忽暗,顺着风飘向窗外。
听见动静后,他转过身,笔直地看过去,与她视线相交后,眼底的攻击性减灭了些。
漆黑的眸只容纳进一小簇微光,照不亮。
靳司让掐灭烟,“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夏冉木木点头,还指出了他,“靳司让。”
他嗤了声,“看来没被敲傻。”
阴阳怪气的。
夏冉头又疼了,皱着眉说:“别嘲笑我,再笑就真傻了。”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语气有多不对劲。
那些藏匿于心底,见不得光的情愫,似乎又冒了出来,带着探头探脑般的娇嗔。
这信号太危险,夏冉陡然陷入戒备状态,她绷直了背。
也不知道靳司让手机没听出,还是在装傻,他没点出,“一会会有人来给你录笔录。”
夏冉机械地点头,突然反应过来,“人抓住了吗?”
靳司让嗯了声,“送到警局了。”
夏冉长舒一口气,“那就好。”
靳司让好气又好笑,“好?脑震荡加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还有,有空照照镜子,看自己脖子变成了什么样,多亏你能说出好这个字。”
对面眼神太有威慑力,夏冉闭上了嘴,好半会才开口:“我以为没什么好怕的,但他要掐我脖子的时候,我确实是怕的,我怕我就这么死了,到时候就没有带我妈回家,给她立坟了。”
靳司让嘴角发沉,声线压得不能再低,“这次是我的问题,不会再有下次了。”
夏冉极轻地嗯了声,她注意到他衣服没换过,领口还有一道很长的血痕,“你一直在这?”
靳司让笑了声,递给她一个“想得倒挺美”的刻薄眼神,“回了趟警局,加急解剖了一具尸体。”
“也是他杀的?”
靳司让嗯了声,“算起来,死者你也认识。”
夏冉懵住,“谁?”
靳司让什么也没说,抄起柜子上的烟盒,放回口袋。
夏冉没忍住问:“你要去哪?”
靳司让脚步一顿,“回警局。”
他的工作在夏冉醒来前已经完成,暂时用不到他,他回分局只是想知道,袁东呈为什么会找上夏冉。
为什么非要杀她。
他完全不关心她,他只是对这事有点好奇而已。
第21章
对于自己手里握有五条人命的犯罪事实, 袁东呈供认不讳,全程语调平淡,像在循着记忆复述自己的日常生活, 唯独在聊起汪有亮和徐威的杀人动机时情绪激昂了些。
“桐楼这么漂亮的地方, 怎么能被他们这种垃圾弄脏?垃圾嘛, 多碍眼,就应该收拾好丢进垃圾桶。”
袁东呈一开始没想到要杀汪有亮,那天晚上,也就是夏冉走后不久, 突然下起大雨,他正好路过天桥去底下避雨, 看见汪有亮一个人在喝酒, 地上全是空瓶。
他上前,取出刚买的啤酒, 好心好意道:“我这里还有, 兄弟,一起喝几杯?”
说完, 袁东呈感觉自己身体涌上一股热流, 将心脏填补得满满当当。
这是他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让他完全摸不着头脑。直到他垂下视线,看见紧紧贴在胸前的领带,困惑迎刃而解。
他意识到同比自己地位低下、还不受待见的人聊天, 能让他升起一种难以言述的优越感。
袁东呈心里美滋滋的,抬起手, 对着汪有亮装模作样地整理了下领子。
身上穿的西装是陈旭明的, 也是他这辈子杀的第一个人。
和汪有亮一样,一开始他也没想过要杀他, 怪就怪这人看自己的眼神和看垃圾一样,太让人不舒服了。
他明明只是轻轻碰了下他的袖口,他就恼火到跳脚,还说要去所里投诉他。
两个人都没憋住气,推搡间,啤酒瓶掉了一地,袁东呈顺手抄起一瓶,朝陈旭明后脑砸去。
陈旭明捂着脑袋摇摇晃晃,被袁东呈抓住机会,飞快绕到他身后,猛踹他小腿肚,等他膝盖不受控制地着地,迅速抽出他领带往前他颈一套,劲很足,没一会就不见挣扎的动静。
袁东呈松开手,趁无人经过,找了块布,将陈旭明盖住,自己坐在墙边喘气。
冲动过后,望着那具被脏布裹住的尸体,他的心里没有半点杀过人的愧疚,长年累月积攒下的空虚和愤恨顷刻间烟消云散,等心情平复下来,只剩对下一次杀戮的渴望。
仿佛真如周围人说的那样,他一出生就携带上了袁承志的杀人基因。
后来回到出租屋后,袁东呈剥下陈旭明的衣服,规整地穿在自己身上,这是他第一次打领带,系得歪歪扭扭,但他还是觉得那一刻的自己体面极了。
他爱上了这套装扮,开始频繁扮演社会精英形象,为了让自己的知识储备与这角色贴合,他开始阅读各类书籍,往空空如也的大脑里疯狂塞进各种高深莫测的思想。
不到两个月,他就觉得自己已经改头换面,足够匹配得上桐楼的门面。
直到遇上汪有亮。
汪有亮压根不把他当回事,对于他殷切的邀请,只是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不识好歹的态度让袁东呈脸上的肌肉瞬间僵硬到极点,他寻了个机会,照着杀陈旭明的方式杀了第二个人,第二天早上,他穿上西装重返犯罪现场,听见围在警戒线外的人议论道:
“死了也挺好,这地方都干净了。”
“前段时间不是闹过事,还是天天闹,把我孙子吓得哇哇直哭,这下好了,清静不少。”
他将这类言论当成对自己的一种赞赏和鼓励,为了不辜负他们的“期待”,他开始谋划第三场杀戮。
赵茗听完后默默拿出两张照片,“那周依和林大顺呢?为什么要杀他们?”
袁东呈眯了眯眼睛,等看清照片里的人后,笑得更猖狂了,“一个运气不好,还有一个,太蠢。”
黑瘦的手指在女人脸上点了下,“她看见了我杀人,我就没法放她走,本来想找个地方把她关一段时间,结果她一直在叫,给我听怕了,一不小心用了点力把她掐死了……这个人嘛——”
指尖又滑到了别处,“当着我的面吵吵嚷嚷着说要报警拿走悬赏金。”
他往地上啐了口,“真傻逼一个,活着也是糟蹋粮食了,我就替天行道,把他掐死了。”
局里接到的匿名报警电话是袁东呈打来的,转移警方视线后,他循着空档找到夏冉,可惜有人横插一脚,他到最后也只能和他那杀人犯父亲袁承志打成平手。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无比热衷在现实世界里扮演一个虚假英雄。
小陈数次想打断,被赵茗一个眼神拦下。
当一个人开始美化自己的犯罪行为,并往里填充进无数的“正当性”,就意味着他已经失去了人性最基本的自我约束能力,没有人能叫醒他。
袁东呈咬着手指,眼里泄出疯癫的笑意,“我做了这么多好事,这下总有人能记住我了吧。”
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妈就对他说,总有一天,他会跟他那混账爹一样杀人。
他现在确实如她所料杀了人,但他依旧坚持自己和父亲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
那魔头把杀人当成乐趣,就为了满足自己的□□,而他杀人,是为了清理这个城市遗留下来的垃圾,他可比他厉害多了,只有他才值得被刻进桐楼最辉煌的历史中。
小陈憋着一肚子的火离开审讯室,“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一点反省的意思都没有,还以为自己干了天大的好事,走火入魔了吧。”
有人搭腔,“可以确定的是,不管他是不是天生的杀人犯,后天生活的环境对他的品行造成了一定的扭曲。”
小陈长长叹了声气,“这都叫什么事,五条人命说没就没。”
赵茗插了句:“夏冉怎么样了?”
“刚老李给我打电话了,说已经录完口供,气色不太好,但没什么大碍。”
赵茗还想问什么,一截高高瘦瘦的身形撞进眼底,他诧异地抬了下眉,“这个点,你怎么回来了?”
一旁有人解惑,压着音量说的:“来了有一会了,听审讯的。”
赵茗哦了声,“那你一会要去医院不?正好我顺路去办点事,可以跟你一起。”
靳司让戳穿他的小心思,“拿我当司机?”
赵茗满脸堆笑,“顺便捎一程的事,别说的我居心不良似的,路上我还可以和你聊聊天,给你热闹热闹。”
“你太聒噪。”靳司让双手插兜,颇为冷淡地甩出另外两条拒绝理由,“没开车,我也不打算去医院。”
靳司让没撒谎,他去医院是隔天傍晚下班后的事。
对于他的出现,夏冉一点意外的神色都没有。
一开始两个人都不说话,连呼吸都下意识放慢了,气氛严肃到像要开诚布公地翻烂帐。
靳司让找了张椅子坐下,率先打破沉默,说的全是关于袁东呈的话题。
语气一板一眼,不夹带任何个人情绪。
信息量很大,夏冉花了几分钟才消化好,“那他为什么要杀我?”
“他觉得你看不起他。”靳司让概括得很简单。
夏冉敢发誓,她没有一刻产生过这种念头,“我只见过他一回。”
靳司让补充上细节,当然这也是袁东呈单方面的说辞,他记性好,一字不落地转述:“就是那一回,他请你替他查两本书,你转头推给了你的店员,不止他一个人坐到书架上,可你只要求他起身,他走后,你还专门拿拖把清理了他待过的那块区域……另外,他见到你那天你头上戴的发卡,他母亲在他小时候戴过相同款式的。”
夏冉以为还有后续,等了半分钟,见他还是沉默,顿觉无比荒唐,“只有这些理由?”
靳司让微微点头,“也称不上理由,我说过的,杀人犯杀人从来不需要理由,他们只是想给自己的行为找到听上去足够正当化的借口。”
夏冉沉默了会,嘴角提起悲凉的弧度,“这个世界真离谱。”
眼角沁出水光,怕一时的脆弱被他发现,她迅速用手背拂开。
靳司让用余光捕捉到了,想起她过去经常性流露出的悲天悯人神情,以及分手那天孤注一掷的决绝。
容易心软的人,一旦狠下心来,就没人能赢过她。
他装作没看到,“什么时候出院?”
夏冉不想再麻烦他,避而不答:“你不用特地来送我出院。”
靳司让扯了扯唇,“随口一问而已,脑子别发散得太远。”
夏冉正想说什么,延缓自作多情的尴尬,听见他拿捏着不疾不徐的话腔又说:“我今天也不是特地来见你。”
夏冉这才注意到他手里的药品袋,里面叠着几包中药包,“你身体不舒服?”
靳司让变相地回答她的问题,“只许你得胃病?”
她哪是这个意思?
他现在说话怎么动不动就带刺?
他像是真路过且没有久留的打算,屁股一抬,从另一个纸袋里拿出一个包了塑料袋的的折叠伞,递到她手边,“这个给你。”
夏冉条件反射看了眼窗外,雾蒙蒙的天色,雨声不太清晰,但能看见玻璃上黏着的细密水珠。
她并没有要出门的打算,没接:“我用不到。”
靳司让让她别自以为是,“不是我的,汪有亮打算送你的,只是没来得及送。”
夏冉的第一反应是惊诧,她如坐针毡:“他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估计是心疼你下雨天不撑伞,一个劲地自虐。”
她神情木讷。
靳司让说:“汪有亮买伞准备送你这事是徐威跟我说的,但结论是我自己延伸出的,当然可能是我多想了,和汪有亮的想法存在某些出入。”
这是夏冉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靳司让内在的变化,他变得会从别人立场分析问题了,被他单方面抹杀的共情能力似乎也回来不少。
她一直不接,靳司让耐心告罄,直接将伞放到床头柜上,转身走了,走到住院大楼门厅时,在排椅上坐了几分钟,准备离开前,手机铃声响起。
许白微在电话里问:“听说夏冉出事了?”
靳司让笑:“你的消息还挺灵通。”
他的笑以真情实感的嘲讽为多,但这会声线听上去很轻,像飞机带出去的一缕云丝,细细长长的一条。
许白微顿了一瞬,“你打算什么时候去看她,我和你一起。”
“我不准备去看她,你要真想去可以直接去人民医院。”
靳司让边走边想起一件事,“至于病房号,她的微信我已经推给你了,你也可以自己去问。”
许白微难以启齿似的,声调忽然慢下来,压得也低,“她没同意申请,还把我号码拉黑了。”
靳司让右脚悬在半空两秒才落地,“那你不用去看了,估计你去了,她也不会欢迎。”
他在阐述事实,一点讽刺的意思都没有,却听得许白微心里不太舒服,耐着性子没挂断电话,“她伤得重不重?”
“没什么大问题,养几天就能出院。”
“我还是找个机会去看看她吧。”
“随你。”
许白微将刚才的对话全都复盘一遍,同样的问题求证般的又问了一遍:“你真不去见她吗?”
靳司让不知道在思考犹豫些什么,又像预感到什么,停下脚步,扭头,眼睛从左到右,缓慢划过每一处,不易察觉的停滞后,偏回几度,蓦地定格住。
视线聚焦的地方,是住院楼门口灰黑色的台阶,屋檐上的积水花落,砸在上面,连结成一道细密的雨幕。
她就站在沉沉雾霭里,身子薄到仿佛吹来一阵风就能将她折断,露出皮肉下嶙峋的脊骨,现在勉强用一件紧身吊带背心束着,外面罩了件山本耀司风流苏绑带开襟衬衫外套,同风格长裙,一身空空荡荡的黑,显得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更白了。
手里提着一个编织袋,里面塞满了东西,鼓鼓的,粉紫条纹毛巾没叠好,挂出去一小截。
看样子,是临时起意决定提前出院。
停在原地差不多五秒,抬起的脚在接触到雨滴的下一秒又缩了回去,她迟缓地从包里拿出那把格纹折叠伞,打开,以零点五倍速兜到头顶。
“没必要了。”
靳司让将挽起的袖子放了下去,又将纽扣全都扣上,整个人看上去就像写在考卷上的标准答案,没有一处细节存在差错,整洁到了一丝不苟的地步。
“好,我知道了。”许白微没再多说。
一直以来,她都被别人看做高档拍卖晚宴上待价而沽的竞拍品,这是一种极其商业化的形容,完全不将她当人看,可也好过沦落为路边唾手可得的廉价地摊货。
就算只是商品,她也要当最昂贵的,纡尊降贵的讨好和迎合是对自己的轻贱。
许白微准备挂电话了,意外的,靳司让没那打算,他突然挑起一个全新的话题,让人猝不及防,“有件事情我很好奇,但一直没什么机会问你,当初你和夏冉假模假样地当了快一年的好朋友,为什么就在高三下学期撕破了脸?你到底触犯到她什么底线?是因为她母亲?”
靳司让多多少少听到些传闻,在她们的矛盾彻底爆发前,一中传出几条流言蜚语,和方堇有关,越传越离谱,甚至有人说她知三当三,未婚先孕后遭到抛弃,四年前勾搭上了靳泊闻,赢下一个风光的靳教授夫人头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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