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冉没有听到他心底翻滚的海浪声,穿上他的拖鞋,嗒嗒几声,蹿到他身后,猝不及防地来了句:“哥,那个人是不是做出过什么伤害你的事?”
说的是今天下午在路上遇到的这老人。
靳司让这回没警告她让她管好自己的事,而是把问题甩回去,“要是有呢?你要替我出气?”
这个问题难住了夏冉,一时半会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在对面略带嘲讽的目光中手足无措。
“如果没有帮助到别人的能力,就别想着去了解这人的过去,更别随随便便就去介入他的人生。”
靳司让缓慢说,“帮人帮到一半才意识到自己有心无力,带来的伤害远远超过一开始就抱着冷漠无情的姿态,这些我希望你能记住,当然这一刻最希望的是你能收住你现在的表情。”
夏冉脸上的肌肉瞬间僵硬得不像话,“我现在是什么表情?”
靳司让说:“悲天悯人,妄想能拯救一切的表情。”
反应这么大,看样子是真有事。
夏冉没再说什么,看着靳司让离开房间,隔了一会,才跟上去,趴在楼梯扶手上,那截背影最终消失在红枫木大门后。
她在原地站了会,忘记自己身上还湿着,心不在焉地去厨房拿了瓶冰汽水,好巧不巧,撞见下班回来的靳泊闻,看见她这副狼狈的模样,他露出诧异又担心的神情,“发生什么事了?”
夏冉决定大人有大量放过靳司让一回,就没说实话,“放洗澡水的时候,一不小心半截身子栽了进去,还没来得及换。”
漏洞百出的说辞,靳泊闻自然是不信的,但他没有多问,用他点到即止的温柔含笑说:“下回记得小心点,别受伤了。”
夏冉笑盈盈地点头,那声“好”还来得及说出口,有道声音插了进来,“是我把她身体摁进水里的。”
明明是七月,他的声线却比寒冬腊月的冰雪还要凉。
夏冉不确定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但从他的话里,她刚才和靳泊闻的交谈他全听见了。
她下意识看了眼靳泊闻。
靳泊闻脸色沉暗,酝酿着什么,但当下没有做出任何指责,他选择先问清楚情况。
夏冉也不知道靳司让都和靳泊闻说了什么,靳泊闻出现在她房间里时神情又严肃不少,他代替靳司让和她道歉。
大张旗鼓的姿态,夏冉反倒浑身不自在,靳泊闻曲解她的反应,叹了声气说:“冉冉,你可以害怕阿让,但不要把他当成一个另类、一个怪物。他的心封闭太久了,有些时候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别人相处,如果他伤害到你了,爸爸先跟你道歉。”
夏冉忙摇头,“我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的,更何况我也没出什么事,没必要斤斤计较,反倒是靳——哥哥他。”
她嗓音迟疑了下,“自从他见了那个人后,他的心情就变得很糟糕了。”
夏冉花了五分钟,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得一清二楚。
靳泊闻沉默了好一会,指了指自己右耳到肩膀的那处位置,“那人这里是不是有烧伤的痕迹?”
夏冉回忆了下,还真有。
“他是谁?”
“以前住在z市时的邻居。”靳泊闻没想到,他也搬到了桐楼。
靳泊闻又说:“这件事我也不觉得阿让做错了什么,换做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靳泊闻是个很温柔的人,不管是作为丈夫,还是父亲,他都好到无可挑剔,日常生活中,他从来没有流露出任何的不耐烦,这是夏冉第一次见到他对一个人怀有如此大的敌意。
夏冉能理解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阴暗一面,但这会还是惊讶到了,心重重打了下鼓,正襟危坐,她有预感,接下来靳泊闻要告诉她的事,和靳司让有关。
靳司让的母亲楼明玥生前是一名高中语文教师,兼班主任。
高三上学期,班上有个男生被几个不学无术的三教九流带坏,开始出入各种限制未成年出行的场所。
楼明玥担心他,有天晚上孤身一人将他从夜店带了出来,又将这事告诉了他父亲。
楼母用无法理解的语气说教道:“又不是你自己的孩子,这么上心做什么?”
楼明玥说:“他是我的学生。”
“看着不是个好孩子,阿玥你心善,替人着想,但人家不一定会领情啊,没准还会嫌你管的多。”
一语成谶。
这男生被父亲毒打了一顿,打到肋骨都断了几根。事实上这事楼明玥隔了半个月才知道,说起来,她也被男生的父亲骗了,他在她面前总是一副温声细语的慈父形象,那天离开前还同她保证,一定会好好聊聊,把这孩子拉回正途。
要提前知道会有这一遭,她就算把嘴巴缝上也绝不会透露半句。
男生将自己被毒打的罪全都归咎到楼明玥头上,一周后,他体检测出了HIV阳性。
人在万念俱灰的境况下,容易被无助和愤怒牵着鼻子走,他不敢报复那些害他染上病的混混,最后选择将矛头对准平时最看不顺眼的楼明玥。
他当着楼明玥的面用小刀刺穿自己的掌心,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那时楼明玥对他的病毫不知情,她只察觉到了他的痛苦,她急忙冲上前制止住他自残般的行为,在这过程中,她的皮肤也被刺破,两种血液交融,在她体内栽种下无法抹除的病毒。
楼母知道这事后的第一反应是责备,她在电话里说:“我早告诉你,对学生别太上心,这下好了,被人报复了,我看就是你自找的。”
旁人再多的冷言冷语,都比不上至亲一句无心之言,杀人于无形。
很长一段时间,母亲这句话成为笼罩在楼明玥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
她想不明白,明明她什么事都没有做错,为什么非要遭受这种指责,非要承担别人恶毒的攻击?
后来那两个月,她又见识到了形形色色的欺瞒和背叛,从前对她的各种褒奖赞美,无一例外全都变成了嘴巴上虚假的同情和心底真真切切的惧怕。
楼明玥被学校无情辞退后,开始有新的谣言传出,说她出轨,跟自己学生搞在一起,才染上的艾滋。
难听的言论层出不穷。
时间一久,无人再关注事情真相,他们口中只剩下那个活在流言蜚语中那不检点的女人。
然而他们自己从未觉得这是一种暴力,一种惨无人道的欺凌。
十个人、一百个人欺负一个人,那或许是欺辱,可超过一千人乃至一万人针对同一个人,那就是社会所需要的正义。
在世人中间要保持清洁的人,必须懂得用脏水也可以洗身。
楼明玥明白这个道理,她奉它为教条,但她失败了。
她也变得疑神疑鬼,甚至开始歇斯底里,将无从释放的委屈转化成怒火,通通发泄到最无辜的靳泊闻身上。
靳泊闻任劳任怨,照单全收,为了照顾她,甚至辞去了当时体面的教授工作,楼明玥没能领情,她紧紧抱住靳司让,惶恐不安地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说:“妈妈只有你了,小让不能再嫌弃妈妈,妈妈会死的。”
渐渐的,楼明玥也意识到自己生病了,生的是心理病,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洗不干净身上的污秽。
她想要痛痛快快地去恨,恶狠狠地去报复这个世界,可她又太软弱了,软弱到无法对抗这个世界的规则,只能顺从,低下头颅,畏畏缩缩地走在青天白日下,走在脆弱敏感的人群里,走在他们扭曲到离谱的自我保护机制下。
终于她坚持不住了,她给靳司让泡好最后一杯柚子柠檬茶,浑浑噩噩的她连蜂蜜都忘了加,就躺进浴缸里,用小刀划开自己的手腕。
置物架上放着她的遗书,泛黄色信纸,字迹一如既往地平整。
她在里面情真意切地诉说着自己的想法,包括她的痛苦,她的无助,最后又说她是为了他们好,才做的这决定,她的死会带走一切:恶意的中伤,毫无事实根据的揣测,以及即将到来的被她牵连的危机。
当时的靳司让只有七岁,他看待这个世界还只停留在表面,也无法完全区分出虚假与真实,只听靳泊闻说楼明玥得的是一种慢性且难以治愈的传染病。
他暗暗下了决心,不管能不能治好,他都会陪在妈妈身边,是楼明玥没给他机会。
血红的池水,被泡到发白僵硬的冰冷躯壳,构成了靳司让孩童时期所有记忆里最鲜明的画面。
一个人人自危的社会,每天都在上演新的悲剧,它们的存在本身可以不断消磨掉前一个悲剧的记忆。
楼明玥的自杀,就像一块细碎的石子在某个寂静的深夜,被路过的行人随手抛进湖中,石头沉到底,了无踪影,肉眼能捕捉到的是湖面上泛起的圈圈涟漪。
涟漪是靳司让。
新一波的谣言崭露头角——
“前段时间,我还看到她抱着她儿子不放,没准他儿子这会也感染上了病毒。”
“我上网查过了,这病还真能遗传。”
“啥意思?“
这人自己也说不清楚,干脆调出查到的东西给她看,照本宣科道:“艾滋病的主要传播途径有:性接触传播、血液传播、母婴传播,母婴传播八成就是遗传的意思。大的有这病,小的八成也逃不了了。”
当愚昧成为主流,清醒就是犯罪,已经没有人记得楼明玥是几个月前遭到蓄意报复才染上的艾滋。
靳司让的朋友在他们父母耳提面命的教育下,一个个同他断绝了关系,甚至没人敢和他说话,都站得远远的,视他为洪水猛兽。
靳司让天性高傲,但他的高傲是有温度的,在这之后,他变得冰冷,开始往冷漠的姿态里掺进高高在上的疏离感。
他就像变了一个人。
楼明玥逝世后没多久,有远方亲戚问起楼明玥的母亲,楼明玥是怎么没的。
自杀不好听,还容易被追问打探“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自杀”、“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连父母、孩子都不要了”,权衡各种利弊得失后,楼母发现用“意外”两个字总结女儿的死最为妥帖,省时省力,还能塑造出一个被上帝抛弃的不幸形象,博得充满同情的惋惜和感慨。
果不其然,听见亲戚感慨了句:“怎么会出这种事啊?”
“可不是吗,哎,我这孩子啊,命是真苦。”
“那昨天那个人是?”夏冉问。
“他是传播谣言的第一个人。”
靳泊闻的脸被阴影吞噬,表情是难以言述的复杂,“他以前没少因为脖子上的疤,被人嘲笑,阿玥出事后,周围人对他的恶意才少了些,然后他就开始带头传播起谣言,估计是想把剩下的恶意都引到阿玥那。”
夏冉脸色白了又白,她这才明白靳司让那句“死了最好”是什么意思。
那天靳泊闻还和她聊了其他很多事,她对靳泊闻的刻板印象全然破碎,他不再是个完美的纸片人,他和普通人无异,喜怒哀乐都是真实,他并非平等博爱,他也有极度厌恶的人。
他对她一直都很好,但她总感觉这种好之间隔了层无形的屏障,名分和责任使得他的疼爱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疏离。
然而这件事过后,那层隔膜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这让她觉得欣喜。
周六早上,夏冉在餐桌旁见到靳司让。
他起得早,她刚坐下,他准备走了。
她叫了他一声:“哥。”
眼见他要从自己身侧离开,她下意识握住他的手腕。
她用的力气很少,靳司让只要轻轻一转,就能挣脱开,但是他没有,保持着看似被她桎梏住无法动弹的姿势,“靳泊闻跟你说什么了?”
夏冉撒谎功力没那么高,更别提能骗得了靳司让,“说了很多。”
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她不再继续这话题,郑重其事地同他道歉,“我昨天不该说你见死不救。”
对不起那三个字让靳司让恍惚了下,他其实压根就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可他也不知怎么,对上这双雾蒙蒙的眼,心里却升起了想要为难她的卑劣想法,“对不起在道歉里是最没有诚意的一句,嘴巴说说谁都会,实际行动才重要。”
他要求的附带行动,夏冉有认真想过,“今天早上我去了趟昨天下午经过的地方,想看看能不能遇到昨天这人,不过运气不太好,没遇上。”
靳司让听着好笑,“要是遇上了,你打算做什么?”
“啐他几口唾沫,然后问他要昨天的打车钱,不,还得算上利息。”
“……”
靳司让这回是真听笑了。
她的身世,从小应该没少吃苦,但她还能保持这种天真的烂漫,足以证明方堇把她保护得很好。
“放手。”他沉着嗓说。
夏冉乖乖照做。
就今天一天,她愿意无条件听从靳司让的话。
说来诡异,松开手的下一秒,她从他滚烫的肌肤上感受到了他杂乱无章的心跳,直到他平静的眸转过来,时快时慢的跳动节奏才恢复到平稳状态。
这种怪异有了合理解释——不安分跳动的是她自己的心脏。
她是在心疼他。
靳司让曲解了她眼神传递出的情感,“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夏冉知道自己所有天花烂坠的解释,在他看来全都是狡辩,于是她垂下眼,什么都没有说,由着他继续误解。
靳司让的恻隐之心早就消弭,但那会她那模样看着可怜兮兮的,让他感受到被什么东西揪住心脏的滋味。
无端烦躁,他头也不回地踏进浴缸,花洒开到最大,在冷白皮肤上喷溅出一朵朵透明水花。
夏冉跟了进去,等水漫到他胸口,才出声:“以后不该说的话,我都不说了。”
连与他血脉相连的靳泊闻都没能治愈他遭受过的伤害,那她一个和他有着截然不同处世观念、半路加入算不上亲人的家人又能做得了什么。
不管她说得再多,他依旧会对生命怀有冷漠的态度,她也依旧无法理解他的某些行为。
她唯一能做的,是不再轻易去质疑他的想法,或者用她自以为是的“乐观主义”妄图改变他一切消极颓唐的意志。
每个人都有他们最适合的生存方式,如果没法快乐,保持现状未尝不可,至少能让他们在自己的舒适圈里活得相对轻松自在些。
靳司让不太相信她能辨别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冷哼一声,没搭腔。
夏冉又说:“不该掺和的事我也不掺和了,我相信你,你这么厉害,一定能处理好自己的情绪。”
靳司让从来不需要任何人拯救,他只需要做他自己,他的坚强足够让他依靠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来。
“不过靳司让,你下回要是感到孤独了,别拥抱水了,直接抱我吧。”
夏冉笑眼弯弯,“我是肉做的,抱起来肯定比水有真实感。”
靳司让愣住了,抬眼的一瞬间,仿佛看见了从自己眼底飘出的细线,丝丝缕缕缠绕到她食指上,她轻轻一动,眼前的薄纱被拉扯而下,飘飘然坠地。
对于她的偏见蒙蔽了他的双眼,直到这一刻,他才彻底注意到她的笑容其实很有感染力,偶尔让他心生厌恶的是她的开朗,因为那是他没有的东西,也是早早被他抛弃的东西。
他没有抱她,而是再次将头埋进了水里,整整一分钟。
夏冉就在浴缸旁以半蹲的姿势看着,他的头发浓密,像水草一样在水里漂荡。
中间数次,她没忍住伸出了手,想要将他拉起来,顿在半空两秒,又跟触电了一样猛地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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