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无声,似是寒鸦振翅,猛然将棠梨从睡梦中惊醒。
她浑身冷汗,扭头看向窗外,正是天色蒙蒙发亮的时分。
棠梨惴惴不安,再无睡意,只好披衣起身,找了卷书看。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叫来十一,让他去打听一下裴时清的消息。
十一见她心神不宁的模样,宽慰她:“姑娘莫要着急,公子他们刚刚夺下定城,如今正整军修养,不会有什么事的。”
棠梨心中不安依然缭绕不散,只交代他:“我明白,你小心些。”
过了午时,十一还未回来。
丫鬟们将饭菜热了一遍,再度端上来:“姑娘,你好歹用些吧。”
棠梨实在是没胃口,但在丫鬟关切的眼神下,还是拿起木著,随意夹了几口菜。
刚吃了几口,门扉忽然被人敲响。
棠梨心跳剧烈加速,猛然起身。
十一周身风雪,红着一双眼站在门口。
棠梨的心重重坠到谷底,她长吸一口气,稳住声音问:“十一,情况如何?”
十一声音颤抖:“昨夜忠义军军营遭敌袭,公子受伤,现在……生死未卜。”
“哐当——”
棠梨失力般往一旁倒去,弄翻了几案上的碗筷。
“姑娘!”丫鬟忙来搀扶棠梨。
棠梨浑身都在颤,一双眼变得猩红不堪,语气却异常冷静:“裴先生现在在哪里?”
十一摇头:“徐怀忠已经命人将公子送去秘密疗伤,我们的人也不知他现在在哪。”
棠梨抓着桌沿的手缓缓收紧,直至骨节泛青。
裴先生离开的时候,分明承诺过自己,会一切小心的。
如今忠义军还未攻进上京城,他怎么可能就出了事?
棠梨细细思索着裴时清离开前的一举一动,眼眸忽地一亮。
他当时对她说:“若是有危急情况联系不上我,可以去找邢易。”
若是出事,上京应当是最乱的,裴先生又怎会无缘无故让她去上京找邢易?
片刻之后,她抬眸看向十一:“十一,我们去上京。”
十一下意识拒绝:“姑娘!忠义军已经抵达定城,距上京不过一臂之遥,现在去会有危险!”
棠梨摇了下头:“我要去上京找一个人。”
十一不知她为何要这个时候去上京找人,但还是觉得不妥,哑着声音道:“姑娘,公子或许留有后手,我们不如留在此处等消息。”
“十一,你们公子的确智谋无双,可是……”
“他是人,不是神。”
棠梨闭了闭眼:“我必须去上京。”
十一怎么可能让她一个人前往上京。
他咬了下牙:“公子命我护姑娘,姑娘的安危本该压过一切,但如今……”
“我同姑娘一起去上京!”
忠义军遇袭,裴时清负伤,如今生死未卜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
众人心思各异,有人拍手称快,称逆贼自有天收,老天都在帮大庆!
有人则愈发紧张,忠义军本就是打着替谢家平冤的名号起义的,如今裴时清生死未卜,徐怀忠难道不会有所动作么?
果然后者是正确的。
据说当夜裴时清遇刺重伤,徐怀忠大怒,后又悲恸大哭,称若非自己让裴时清住在主营,今日重伤者便是他。
“魏氏丧尽天良!当年谢家替他征伐天下,却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如今魏氏竟连谢家唯一的子嗣都不肯放过!其心可诛!”
徐怀忠大怒之下,隔日便下令攻往上京城!
勋贵世家早已撤走,平民百姓原本还抱有一丝侥幸心理,如今见战火烧至家门口,慌不择路,也来不及顾上那点家产,四处奔走逃命。
上京,彻底乱了。
往日摩肩接踵,车水马龙的街道如今空无一人,四处是遗落的家当物什。
偶有几条毛发脏乱的狗凑到包裹上闻一闻,从中叼出些吃的,又匆匆跑远。
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子披着灰色斗篷,匆匆贴着墙角拐入小巷之中。
她身后,几个黑衣人随之跟紧。
有躲在家中的百姓注意到这一行人,心中嘀咕: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在街上乱逛。
但看到她身后紧紧护送的黑衣人,又下意识觉得对方身份不简单。
邢府紧闭了多日的大门忽然被人敲响。
看守小心翼翼推开一条门缝,看见一个姑娘,愣了下:“这位姑娘……你找谁?”
棠梨冲他微微一笑:“烦请大哥帮我前去通报一声,棠梨求见邢大人。”
片刻之后,棠梨被请进了邢府。
邢易正坐在书房中练字,见她来了,放下毛笔,冲她微微一笑:“棠姑娘。”
棠梨悬着的心忽然便落回了肚子里。
她明白,自己赌对了。
“邢大人安好,不知钰儿现在可在府中?”
邢易摇头道:“早早送走了,现在家里只剩我守在此处了。”
两人视线交错间,棠梨吩咐道:“十一,先去外面等我。”
十一埋头道:“是。”
门扉在身后轻轻合上,棠梨往前走了一步,双眼微亮:“邢大人,裴先生他……现在在何处?”
邢大人凝视棠梨片刻, 忽然摇头一笑:“你们两个……”
见棠梨神情紧张,邢易正色道:“你放心,他虽然受了伤, 但并不算重。”
棠梨才放松的眉头又再次蹙起:“邢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邢易露出为难之色:“具体我也不知,但他提前给我这边递过信。”
“他让我安心在上京等待,若是你上门来……”
邢易从取出一封信递给她:“便让我将这个交给你。”
棠梨急急接过信来, 展信读了一遍。
片刻之后,棠梨长长松了一口气。
她面色凝重, 思忖片刻, 将信纸合上,扔到一旁的炭盆中焚烧干净,回头对邢易说:“邢大人, 可否借笔墨一用?”
北境的冬似乎总是别旁的地方更冷峻些。
往日绿意融融的草原如今一片肃穆的白, 鹅毛大雪在寒风中肆虐。
冻僵的树枝上结着一串串晶莹剔透的冰棱, 每一根都尖锐得仿佛杀人利器。
放眼望去, 整个天地间似乎都陷入一片亘古的寂静中。
就在这时,哒哒马蹄声忽然从远处传来。
一匹皮毛黝黑的骏马踏着茫茫雪原疾驰而过, 骏马之上,少年鎏金覆面, 手提长枪。
一串急促的马蹄印在雪野之上, 直至看见不远处驿站,他才勒马缓行。
大雪几乎将整个驿站覆盖起来, 阿苍下马, 抖落肩上积雪, 大步踏入其中。
“今日可有来信?”阿苍才踏入驿站, 便开口问道。
一个胖子正悄悄打着盹, 被他吓醒,似乎思索了两秒才说:“有,早上有信鸽来过。”
阿苍双眸一亮:“信在哪?!”
胖子伸手在木盒里抓了抓,递给他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阿仓连忙展开纸条读了一遍,胖子注意到他扶在桌案上的手一点一点握紧。
片刻之后,少年风也似的离开了驿站。
屋子里充斥着浓浓药味。
忽然有人推开门,丝丝缕缕的光倾泻而入。
伊尔嗓音沙哑:“药放桌上。”
话音落,却无人回答。
他皱着眉头看过去,模糊的光里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
伊尔猛然起身:“阿苍!”
阿苍沉默立在原地。
伊尔却激动得下了榻,小心翼翼问:“你……是来看我的吗?”
“我是来找你帮忙的。”
伊尔眼神一黯,旋即又问:“你需要我做什么。”
阿苍往前走了一步,将手中信递给他。
伊尔接过来从此看了,神情变化莫测:“你如今已是北狄皇子,当真要蹚这趟浑水?”
“棠梨于我有恩。”
伊尔道:“这不是儿戏,事关大庆朝政,我劝你最好不要插手。”
阿苍却道:“她所求我之事,我必须做到。”
“裴时清在北狄培养私兵,若是被大庆皇帝知道,这可是杀头的大罪,若是还被发现此事与你有所牵连……”
“你在北狄又如何自处!”
阿苍将信一把夺过来:“不愿相助就算了。”
见他折身要走,伊尔连忙唤住他:“阿苍!你就当真要为了她不顾自己的安危?!”
阿苍脚步一顿:“她是我的亲人。”
伊尔脸上浮现出哀戚之色。
片刻之后,他喃喃道:“我帮你便是。”
阿苍回过头来。
伊尔又说:“可如今我于歃血阁而言……已是一枚废子,又出得了多少力。”
阿苍看着他:“你在北狄的势力呢。”
伊尔一愣,旋即苦笑起来:“看来裴时清将我的后路摸得清清楚楚。”
他无奈摇头:“裴时清此人,实在是……”
他欲言又止,叹道:“也罢,看在我欠他一条命的份上。”
檐下的积雪刚被下人打扫干净,陆辰远站在廊庑上看一只鸟雀在枝头啄着红彤彤的柿子。
一个黑衣人步履匆匆走过来朝他行礼道:“大人,娘娘要见你。”
青年表情淡淡,眉梢却不易察觉地轻轻蹙起。
黑衣人瞧出他的不愿,小心翼翼开口劝道:“大人,娘娘已经是第三次来请您了。”
陆辰远沉默片刻,反问他:“是么。”
“娘娘前一次因为大人的推拒刚发了脾气,周家如今大权在握,大人这个时候恐怕还是不要得罪她为好。”黑衣人斟酌着说。
时常冷着一张脸的郎君忽地笑起来,只是那双眼睛却愈发锐利:“忠义军已经打到皇城脚下,这个时候她不忙着抵御敌军,倒忙碌着收拢权势。”
话毕,陆辰远又自嘲笑道:“她手下能人如此之多,少了我一个便进行不下去了么?”
黑衣人沉默着垂首。
近日皇后先是将原先收养太子的妃嫔扶为贵妃,又接连提拔了不少与周家沾亲带故之人。
没有皇帝的遏制,皇后如今愈发肆无忌惮。
而从中斡旋之人,正是眼前的陆辰远。
众人皆知,如今大庆的第一宠臣,不是陆辰远又是谁?
当然,这“宠臣”二字,便值得人好好琢磨了。
皇后近日行事猖獗,她手中的刀自然也惹人厌恶。
不少人痛心疾首,昔日意气风发探花郎,今日却做小伏低甘为佞臣。
甚至有人将他此前向皇帝举荐方士一事拿出来作为佐证,称他狼子野心,早与皇后有所勾结,其二人乃是狼狈为奸,迟早要葬送大庆江山。
黑衣人知道其实他们家大人对这些传闻都有所耳闻,然而他从未做过任何解释。
他跟了陆辰远许久,深知他私下绝非蝇营狗苟、玩弄权术之人,有时候实在是替他感到不值。
陆辰远说:“你回去复命,就说我身体抱恙,需要好生休养几日。”
黑衣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出言提醒他:“大人,忠义军已经打到皇城脚下了。”
“我听民间传言……原先魏家是想将皇后许配给徐怀忠的,或许这两人之间真的有什么首尾,若真是如此,等徐怀衷登基那天……”
关于皇后与徐怀忠之间的传闻近日可谓是甚嚣尘上,陆辰远亦有所耳闻。
真相到底如何他并不在意,以他对皇后的了解,哪怕她与徐怀忠之间并没有任何关系,为了自己的利益投怀送抱……也完全是她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若再深想一层,恐怕她连皇位都能当做筹码予以交换。
陆辰远闭了闭眼,一时不知道自己当时的选择是对是错。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若遇明君……他何尝不愿肝脑涂地,甘作贤臣。
只可惜,如今的他,早已不配当一个贤臣了。
父亲若是知道他当初所做种种,根本不是为了参与党争……恐怕会气得跳脚。
黑衣人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徐怀忠绝非等闲之辈,那谢家世子如今生死未卜,叫我看来,恐怕其中没那么简单。”
“大人还是提早给自己留好后路。”黑衣人欲言又止,朝他抱拳。
他没有注意到,陆辰远在听到裴时清名字的那一刻,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微笑。
“好。”他听到陆辰远回答。
青年从袖中抽出一封信递给他,眸色晦暗:“你将此信,送去陶府。”
黑衣人心中一惊。
大人近来频频与那位清流砥柱陶知禾陶大人来往,究竟是在做什么?
但他不敢多问,只是埋头接过信:“属下这就去。”
“路上多加小心,不要泄露行踪。”
时值傍晚,天色已经阴沉沉黑下来,乌云翻滚在天际,枯枝败叶被寒风席卷着四处飘零。
勤政殿中点着灯,灯火飘摇,饶是满殿通明也驱散不了压抑。
皇后扶额坐在太师椅上,凤目微阖,面上看不出表情,太子立在她旁边,背脊绷直。
大殿中一片黑压压,朝臣皆垂首不语。
“轰隆——”
整个大殿亮如白昼,随之落下大雨。
殿内依然安静得针落可闻,隆隆雨声中,忽有战鼓齐鸣,响彻天地!
皇后猛然站起身,太子扑通一下跪到地上:“母后!”
大殿中霎时沸腾起来,朝臣低声交谈,有人面色铁青对皇后说:“娘娘!他们进攻了!”
皇后身子晃了晃,被旁边的宫女扶住。
她面色戚戚,缓缓跌坐回太师椅上:“终究是我大庆……对不起百姓。”
为首几个老臣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撩起眼皮道:“娘娘,大庆气数已尽,不必自责。”
众人心中皆是一惊。
难道之前的传闻……当真要坐实了!
他们小心翼翼观察着为首那个雍容华贵的女人,此刻她以手掩面,肩膀微微颤抖,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若皇后早已做好将大庆江山拱手相让的准备,他们这些人……又何必负隅顽抗?
太子此刻已经意识到什么,瘫坐在地,脸色发白。
太子生母乃是宫婢出身,因为生母身份低贱,他虽自幼挂在婉妃名下,但依然谨小慎微,养成了一副唯唯诺诺的性子。
他明白若非皇弟们尚且年幼,这太子的位置又怎么可能会落到他身上。
可是如今……他就算再蠢也该明白了,皇后原本就没打算为大庆挑选继任者!
待到忠义军攻破皇城之时,便是他的死期!
皇后依然在掩面哭泣,太子看向她的眼神已经带上了怨毒。
一片嘈杂中,大殿门忽然被人推开。
众人纷纷望去。
青年肩披墨色大氅,眉眼间染了些雨水,如同一株清瘦的竹,立在沉沉夜色之中。
落雨如柱,将他身后的一切都模糊。
陆辰远踏入大殿,双手捧上一封信,掷地有声说:“禀娘娘,忠义王命人传令。”
皇后起身,眼眸通红:“信上说什么?”
陆辰远看她一眼,展信开始读:“呈魏氏:忠义军大军已临城下,若于今日辰时前开城门,迎忠义军,则不掳一草,不杀一民。”
陆辰远的声音响彻大殿。
皇后被旁边的宫人搀扶着,一副哀戚之色。
有朝臣往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娘娘!不能降啊!”
“臣等愿誓死抵抗!”
“愿誓死抵抗!!”
大殿中响起嗡嗡之声。
皇后重重拍了一下桌案:“都安静!”
众人纷纷抬头看她。
皇后含着泪:“诸位将军苦守上京多日,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忠义军若是当真不杀百姓,我就算是做大庆的罪人又如何!”
“扑通——”
有臣子跪倒在地:“娘娘忠义!”
剩下之人相互对视,纷纷也接连跪在地上,高呼:“娘娘忠义!”
一片呼声中,皇后遥遥望向陆辰远。
陆辰远表情不变,抬手朝她行了一礼。
这场罕见的冬雨下了一夜,天凉蒙蒙发亮之时,变成了雪。
雪花纷纷扬扬从天空中坠落,覆住琉璃金瓦,落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
以几位老臣为首,朝臣浩浩荡荡站在城门处。
地上泥泞不堪,众人肩上落了白,裤腿袍角处却沾染了不少污泥。
陆辰远也在前列,雪下得越来越大,他却穿得单薄,只是背脊依然如同修竹般挺拔。
地面开始震动,众人表情微微一变,旋即纷纷埋首,侧耳倾听轰隆马蹄声逐渐靠近。
太监尖细的声音缭绕在荒寒的上空:“开城门——”
将士们弓着身子,用力拉开厚重的城门。
刺目白光从缝隙中一点一点漏出,被冻硬的旌旗贴在桅杆上,率先探入城门。
马蹄踏泥,为首之人背负长枪,鹰隼般的双目居高临下环视众人一圈。
有不愿屈服者银牙咬碎,蜷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最终只能不甘地闭了闭眼。
几个老臣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却都没主动迎接上去。
一臣事二主,若是有气节之人,早该羞愤至极,一头撞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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