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 道:“棠公子和徐公子那边,公子也做了安排,他们二人如今都很安全。”
棠梨沉默不语。
哥哥们那边她反倒没那么担心,裴时清做事稳妥,既然回到歃血阁,一同起兵,便意味着他给众人安排好了后路。
棠梨忧心的是这一世变数太大。
前一世并没有忠义军起兵谋反一事,裴时清最后扶持四皇子上位,成了新朝首辅。
而这一世……一切还会如此么?
棠梨点点头:“嗯,有新的消息及时告诉我就好,这些日子要劳累十一了。”
十一抱拳:“姑娘太过客气了。”
定城郊野。
树下积着残雪,军容整肃的将士们手执枪戟穿梭在营地之中,铁靴踏过冻硬的土地,发出铿锵之声。
军营之中,裴时清和徐怀忠正执棋对弈。
正值生死关头,屋里又烧着炭,气氛有些焦灼。
徐怀忠沉思许久,终于落下一子。
裴时清随之落下一子。
徐怀忠眯眼打量了片刻,抛掉手中棋子,哈哈大笑:“我输了。”
裴时清笑着捡棋子,“与老师下棋,自然要使出十成力气,若不是老师方才让的那一子,恐怕学生也赢得没那么容易。”
徐怀忠抚掌大笑:“你啊你啊,看来跟着陶知禾那老家伙学得不少东西,棋艺早就在我之上了,又何必谦虚。”
裴时清淡淡一笑:“赢的侥幸罢了。”
就在这时,一人掀开营帐帘子大不踏了进来。
薛放见两人正在对弈,好奇发问:“谁赢了?”
徐怀忠但笑不语。
薛放重重拍了下裴时清的肩膀:“好啊你小子,竟然把老师都下输了。”
徐怀忠露出惆怅之色:“人老咯……”
裴时清起身为徐怀忠斟茶:“老师哪里的话,您现在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待我们攻下定城,直取上京之日,还要仰仗老师寒蝉仗马、指点江山。”
徐怀忠这等老狐狸,自然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
他哼笑一声:“你这小子,打得了仗,难道还坐不住江山?”
此话一出,忽然变得一片安静。
薛放偷偷抬起眼睛打量裴时清。
片刻之后,裴时清含笑道:“学生不可荷天下之任,却可辅明主。”
炭火燃尽,发出爆裂之声。
裴时清面不改色,拂衣向徐怀忠行礼:“臣,愿随明主。”
薛放愣了片刻,也连忙屈膝行礼:“臣愿随明主!”
徐怀忠连忙去抚他们:“你们两个孩子,这是在做什么,快起来!”
裴时清淡淡看了一眼薛放,薛放没敢起,埋着头不说话。
裴时清则说:“老师少时曾随大庆高祖逐鹿天下,如今魏氏昏聩,不堪大任,当有明主挽大厦于将倾。”
徐怀忠长长叹了口气,然后伸手去扶他:“魏氏昏聩,终究是百姓苦啊!”
一双饱经风霜的眼凝望着裴时清,徐怀忠语气严肃了几分:“渊儿,你可愿成为我的左膀右臂,大庇天下?”
裴时清朝他行了一礼:“臣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徐怀忠垂泪,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旋即大笑起来:“好!好——”
“你们谢家……也算后继有人了!”
庆隆二十七年冬,一路攻城略地的忠义军拥徐怀忠黄袍加身,自立为王。
世人方知,当年的勇武大将军乃是假死。
当年皇室对这位功高震主的大将军起了疑心,攻打北狄一事乃是皇室阴谋,大将军断了一臂,方才九死一生逃出生天。
此后为谋活路,更是被逼得以假死求脱身。
勇武大将军蛰伏数年,如今终于与皇室宣战,不仅要报自己被迫躲藏多年的仇,更要帮昔年含冤灭门的谢家讨回公道。
已至夤夜,宫中依然灯火长明。
大殿中传来一声巨响,门外守夜的宫人们纷纷垂下头,大气不敢出。
龙椅上的手枯槁纤瘦,微微颤抖着,皇帝颓废地倚靠在龙椅上,胸膛起伏。
地上狼藉不堪,笔墨砚台四处翻倒,兽首金炉的香灰洒了一地。
几位臣子埋首跪在地上,鸦雀无声。
“好个裴时清,好个徐怀忠!”皇帝重重拍了一下桌案,再度将笔山掀翻在地。
“陛下,保重龙体啊。”一个老臣颤悠悠开口。
然而他话音刚落,皇帝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他的肩膀高高耸起,咳得撕心裂肺。
“噗——”
皇帝吐出一口暗红的血,昏倒在龙椅上不省人事。
“陛下!”
“陛下——”
蛰伏在暗色中的皇宫像是忽然被惊扰的兽,各个宫殿的灯火接连亮起来。
灰白的雪无声落下,覆盖在冰冷的琉璃瓦上。
天色蒙蒙亮时,陆府的门忽然被人敲醒。
耳房里的下人揉着惺忪的睡眼披衣起身:“谁啊?一大早的……来了来了!”
下人来开大门,见自家公子发上落着碎雪,立在门外。
他眨了下眼睛,惊呼:“公子?您怎么回来了?”
陆辰远匆匆踏入府中,“去把老爷夫人叫醒。”
半盏茶之后,陆家人披着衣裳围坐在一起,屋门紧掩,气氛凝重。
蒋蓉将陆微雨搂在怀中:“远儿,到底发生什么了?大早上的怪吓人的……”
微雨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看着自家哥哥,陆稼则一脸凝重看着长子。
他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些猜测。
陆辰远沉默片刻,开口道:“昨夜陛下召众臣议事,气急攻心,一病不起,如今陷入昏迷,宫里已经在筹备后事了。”
蒋蓉惊呼出声,又连忙捂住自己的唇。
微雨虽然年纪不大,但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不安地抓住自家娘亲的手。
陆稼和陆辰远对视一眼,问:“宫里现下如何?”
“皇后昨夜一路恸哭赶到勤政殿,现下守在陛下身边不肯离开,其余妃嫔皇嗣也都守在勤政殿了。”
陆稼沉吟片刻,又问:“周家、沈家有何动作?”
“周家暂时没有动作,沈太尉现在正在宫里候召。”
陆辰远语调沉沉:“忠义军已至定城,陛下又病重,上京马上就要生乱,我已经安排人手,爹娘赶快收拾东西,你们今日便带着微雨离开上京。”
“远儿你呢?你不跟我们一起?”蒋蓉急了。
陆辰远安抚她:“娘不要担心我,我得留在上京。”
他和陆稼看对视了一眼,陆稼看着自家长子:“你自己一个人,多多注意。”
蒋蓉狠狠拍了陆稼一巴掌:“你这是说什么话!忠义军马上就要打过来了,你还想让远儿一个人留在上京?”
“娘。”陆辰远握住她的手:“您别急,孩儿有分寸。”
蒋蓉瞪着眼睛:“什么分寸!连皇帝都自身难保了!”
陆稼咳嗽了一声,蒋蓉连忙打住,只是一双眼睛却浸出泪水来:“远儿,娘不放心你一个人在上京呐……”
陆微雨也伸手拽了下自家哥哥的衣袖:“哥哥……”
陆辰远摸了摸陆微雨的头发:“微雨别怕,哥哥不会有事的。”
哄劝了一番,蒋蓉和陆微雨最后到底是眼泪汪汪上了马车。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路上行人络绎不绝,陆辰远站在门口,看着马车悄无声息混入人群之中。
直到马车彻底消失不见,陆辰远才侧身对暗卫说:“现在要我做什么。”
暗卫屈膝行礼:“请大人随我来。”
暗卫带着陆辰远来到一处隐蔽的宅院。
小院覆着一层细雪,看上去荒凉又冰冷。
暗卫走上前推开门,光从四面八方涌入房间里,照亮狭窄的屋子,也照亮坐在屋子里的老妪。
屋里封了窗,也没点灯,刺目的光线涌入,老妪下意识抬手遮住眼睛。
陆辰远注意到她手腕脚腕上都拴着铁链。
“苏姑姑。”暗卫开口。
老妪睁开眼睛,连滚带爬扑到他们脚下:“还不能见陛下吗?还不能见他吗?”
暗卫声调冷沉下来:“苏姑姑,注意你的仪容。”
老妪连忙用袖子胡乱地擦了自己的脸一把,又往后抿着头发:“大人,行行好,让我快些见到陛下……”
她说着说着,捂住脸哭了起来。
暗卫不再管她,将门锁上,对陆辰远说:“人陆大人已经见过了。”
陆辰远眼眸微动:“这是人证?”
暗卫点头:“稍后我会将物证一并交由大人,届时需大人出面,揭露四皇子的身世。”
陆辰远颔首:“我明白。”
“陛下如今已经陷入昏迷,娘娘什么时候动作?”
暗卫眸色一深,拱手道:“娘娘说了,还请大人静候消息。”
陆辰远沉吟不语。
忠义军已经打到定城,立储一事箭在弦上。
皇后应当近两日便会有所行动。
早一步将皇储控制在手中,局势便更有利于她。
哪怕忠义军攻破了皇城,皇后也可以携太子退位让贤。
前提是,她必须让无权无势的六皇子得到那个位置。
暗卫见他沉默不语,行了一礼:“之后还要多多劳烦大人。”
两人对视了一眼,陆辰远眼尾弧度锐利,像是一柄出窍利刃。
暗卫忽然便有些不敢看他。
这位年纪轻轻的探花郎,也是个人物,敢在这等关头招惹此事……
只可惜遇上忠义军谋反,朝廷局势一夕之间地覆天翻,皇室都自身难保了。
不知自家娘娘用完此人之后,还会不会给他留一条活路。
殿里的人乌泱泱一片,却安静得针落可闻。
皇子们低垂着头, 各怀心事,年纪尚幼的皇子也被嬷嬷抱在怀中,不哭不闹。
往日珠环翠绕的妃嫔们一个个换上素衣,发髻上只压着一两支不惹眼的簪子。
有人熬得双目赤红, 时不时让贴身宫女涂些薄荷油在耳后,有人借着掩袖的机会小小打着哈欠, 昏昏欲睡。
有人时不时往里屋张望, 紧闭的门却全然没打开过。
里屋里烧着银骨炭,温暖如春,太医们却浑身如坠冰窟, 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皇后坐在榻边, 握着皇帝的手。
她的妆容已经有些剥落了, 发鬓上那支和田玉簪也折射着黯淡的光。
长公主则坐在一旁抹泪, 两只眼肿得跟核桃似的。
宫女战战兢兢端着一碗药进了屋,皇后闻声回头, 伸手接过药来:“本宫来吧。”
宫女行礼告退。
皇后盛了一勺药,轻轻吹了几口, 有宫人连忙扶起皇帝。
皇后正欲将药送入皇帝口中, 他喉咙处忽然发出浑浊的呼噜声。
皇后一惊,药碗打翻在地, 她扑过去:“陛下!陛下——”
太医们纷纷围上去, 这个忙着把脉, 那个忙着给他身下垫枕, 扶他咳痰……
片刻之后, 皇帝缓缓咳出一口淤血,气息平稳了不少,眼神看上去也明亮了许多。
太医们对视一眼,心中终于稍稍一松。
皇后匍匐在皇帝身边痛哭:“陛下!您吓到臣妾了!”
长公主也围上去抹着眼泪道:“皇兄!大家都很担心您。”
皇帝疲惫地抬了下手,皇后会意:“其余人等都退下去吧。”
长公主哭哭啼啼拉着皇帝的袖子:“皇兄……”
皇帝艰难道:“你……留下,叫沈平澜、顾渤、瞿益钟、陆辰远……进来。”
皇后和长公主的视线在空气中碰撞,两人都快速挪开视线。
皇帝像是一只快要燃尽的烛,摇曳欲熄。
几个须发皆白的老臣匍匐在地,其中唯有一人如初升之日,光泽耀目。
皇帝的目光在他身上多落了一会,忽然唤他:“望云,过来。”
一屋子人都看向陆辰远。
青年起身,疾步走到皇帝身边,躬身行礼:“陛下,臣在。”
皇帝看着眼前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缓缓叹了口气:“想不到最后在这里的,不是怀渊……而是你。”
众人心里皆是一惊。
皇后最先出声:“陛下莫要说这等不吉利的话!也别提那叛贼!”
皇帝忽然看向皇后,哪怕他如今气若游丝,但一双鹰隼般的眼却依然带着沉沉威压。
皇后霎时缄口不言。
皇帝闭了闭眼,声音苍老:“到底是我对不起他们谢家……”
众人闻言,纷纷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皇后脸色发白,指甲狠狠嵌入掌心。
“徐怀忠还在定城?”皇帝又问。
“是,叛军如今在定城附近徘徊,明威将军领兵对抗中。”
皇帝陷入沉默,片刻之后,一道声音悠悠响起:“天要亡我魏氏,若是打不过,这皇位……便让给他徐怀忠吧。”
“陛下!”
“皇兄!”
众人纷纷阻拦他。
皇帝脸上却露出些奇异的笑:“当年与父皇一同逐鹿天下之人,又差得到哪里去。”
“可怜我不孝,竟让大庆二世而亡……”
皇帝已经连“朕”都忘记用了。
“陛下!药给您重新煎来了,来,我喂您喝。”
皇后打断皇帝。
太医连忙将刚刚煎好的药呈上来。
皇帝却摇了摇头:“叫老四进来。”
皇后脸色一白,连忙说:“陛下,要不要把其他皇子公主也叫进来?”
皇帝重复道:“叫老四进来。”
长公主起身:“我这就去叫他。”
一室鸦雀无声,四皇子跟在长公主身后,拘谨地进了屋。
四皇子往大臣那边看了一眼,沈平澜垂首跪在地上,并未抬头。
四皇子走到皇帝身边:“父皇。”
皇帝点了下头,“你跪下。”
众人心思各异。
四皇子抖了抖衣袍,跪在地上。
少年脸上表情不变,蜷在袖中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四皇子魏煊,温良敦厚,聪颖过人,得天庇佑,朕今传位于其,望其为爱民之君——”
“陛下!您不能传位于四皇子!”皇后打断皇帝。
皇帝脸上浮现出愠怒之色:“周氏大胆!”
众人纷纷埋头。
长公主尖利道:“皇后!你是妄想祸乱朝纲么?”
皇后却一脸无惧:“陛下,您今日若是当真传位于四皇子,恐怕才是真的乱了皇家血统,葬了魏氏江山!”
皇帝气急攻心,咳出一口血来!
长公主狠狠掌掴了皇后一巴掌:“贱人!胡言乱语!”
这一巴掌用尽了长公主所有的力气,皇后被打得脸一偏,发鬓散乱,唇边也缓缓溢出一丝血迹。
她冷笑一声:“陆大人。”
陆辰远闻声,缓缓起身:“陛下,恕臣死罪。”
皇帝脸色阴沉盯着陆辰远。
陆辰远沉默片刻,掷地有声说:“四皇子……并陛下血脉。”
“什么!?”长公主最先惊呼出声,其余人等饶是极力镇定,却也还是没忍住露出惊疑之色。
四皇子呵斥道:“陆大人!你好大的胆子!”
沈平澜一脸平静跪在地上,仿佛事不关己。
皇帝怒目圆睁:“陆辰远!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陆辰远跪到地上,重重一叩首:“陛下若信我,臣可传唤证人。”
四皇子脸色青白,似乎要说什么,又极力忍住,他胸膛重重起伏了几下,咬牙切齿对皇帝说:“父皇,陆大人必然是受奸人指示,故而在此诬告孩儿!”
陆辰远依然维持着叩首的动作。
四皇子气血上涌,对皇帝说:“孩儿和母妃身正不怕影子斜,陆大人!你若有证人要传唤,便叫上来!”
沈平澜终于掀起眼帘来看了一眼四皇子。
皇后被扇了巴掌的脸已然高高肿起,她捂着脸冷笑道:“四皇子好气度,既然不怕,便让陆大人将人带上来吧!”
长公主阻止道:“皇兄!你就任由外人妄议皇家,玷污淑妃和四皇子的名声吗?”
皇帝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冷声道:“陆大人,把人带上来吧。”
“另外叫淑妃也进来。”
“皇兄!!”长公主还妄图阻止,陆辰远却已经起身出去唤人了。
皇帝卧在榻上一动不动,整个人却透出一副阴狠的模样。
长公主触及他的视线,也不敢再说话。
屋里一片死寂,皇帝双目微阖,看不出在想什么。
四皇子面皮紧绷,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四皇子猛然抬起头来。
淑妃穿着一身浅青色宫装,发鬓上只压着一支檀木簪子,她对上四皇子的视线,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
四皇子嘴唇微动,眼眶发红。
淑妃不着痕迹摇了下头,四皇子将情绪尽数收敛,恭恭敬敬唤道:“母妃。”
皇帝睁开眼,看着淑妃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
淑妃性子娴静温柔,知书达理,虽不是他最喜欢的那一个,这么多年,对她却也是有几分情分在的……
淑妃忽然重重跪在地上,叩首道:“陛下,臣妾死罪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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